熊 敏
(云南省煙草公司昭通市公司,657000,昭通)
《金瓶梅》①中大量存在的漆器以一種細枝末節的瑣碎狀態分布于故事的各個角落,作者不厭其煩地對文本中漆器的工藝技法進行描述,當我們驚艷于這些漆器的華美與精致的同時,不難發現作者通過漆器不動聲色地向讀者展示了故事的脈絡,作品中的漆器隱含了作品的諸多線索,它們或彰顯人物身份,或刻畫人物性格,或展示家庭興衰,或反映社會風尚,讓讀者于瑣碎之中品味出無限煙波。
“銀鑲雕漆茶鐘”作為《金瓶梅》中第一次出現的精品漆器,其華麗登場是在西門慶與孟玉樓“相親”之時(第七回):“說著,只見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鐘,銀杏葉兒茶匙?!薄般y鑲雕漆茶鐘”所采用的施漆工藝應是被稱為“金銀胎剔紅”[1]的技法,具體方法是用金或者銀等貴重金屬作胎,在漆胎之外用漆堆積達數十層,再進行人物樓臺花草的雕刻,刀口要露出金質或者銀質的胎子來?!般y鑲雕漆茶鐘”在此處出現,足以證明其主人家道殷實。
西門慶在與潘金蓮打得火熱的時候,賣花翠的薛嫂兒尋到了西門慶說一樁親事,對象是“咱這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作者雖然交代了“西門慶只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但一個素未謀面的寡婦,真正能打動西門慶的還是“手里的一分好錢”,因為他即將嫁女,正是使錢的時候。孟玉樓的價值很快便體現出來了,六月初二孟玉樓過門,六月十二陳宅就娶西門大姐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在此姑且不論“拔步床”的形制,單看其施漆手法,就知非常珍貴,它采用的是“描金加彩漆”[2]兩種工藝的結合,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紋飾相結合的各種漆器被稱為“斒斕”。[3]“描金”即漆地上加描花紋的做法,具體做法是在一件已經完成的器物上用筆蘸漆描畫,畫完入陰室,等到干濕程度最適合的時候取出,用絲綿團蘸泥金粉,著在漆器上,以致顯露出泥金的花紋。[4]“彩漆”就是在光素的漆地上,用各種色漆畫花紋的做法。[5]由此可知這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是如何的珍貴,用來做女兒的嫁妝,絕對是拿得出手,撐得住場面的。西門慶和孟玉樓的結合,是西門慶“一生多得妻財”的第一步。
如果說西門慶和孟玉樓的結合是西門慶“一生多得妻財”的第一步,那么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帶給西門慶的財富,則最終成就了西門慶“大巨家”的地位。伴隨李瓶兒出場的,是一件“雕漆茶鐘”?!暗衿帷盵6]是用漆在漆器胎骨上層層積累,多的有堆積五六十道乃至上百道漆的,到一個相當厚度,然后用刀雕刻出花紋的做法。這樣的雕漆茶鐘,雖然不像孟玉樓家的“銀鑲雕漆茶鐘”直接使用貴重金屬做胎,但也是精美異常。除此以外,李瓶兒家里又有裝“蟒衣玉帶、帽頂絳環”等物的“四口描金箱柜”、又有盛放“金壽字簪兒”的“小描金頭面匣兒”;嫁給西門慶后,自己房里又有“灑金炕床”,又有“描金炕床”。這些精美的漆器,也如同孟玉樓的那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一樣,彰顯出李瓶兒殷實的家底。
除此以外,漆器被用于彰顯人物身份的還有多處,例如西門慶到東京給蔡京拜壽時住在蔡府管家翟謙家里,翟謙款待西門慶時所用的剔犀官桌上列著“幾十樣大菜、幾十樣小菜”?!疤尴盵7]是用兩種或三種色漆在器皿上有規律地將每一色漆上若干道,積累起來,然后用刀刻出云鉤、回文等圖案,于是在刀口的剖面出現了不同的色層。文中交代“只沒有龍肝鳳髓,其馀奇巧富麗,便是蔡太師自家受用,也不過如此”。由此可見作為蔡府的大管家,翟謙本人的家底是如何的雄厚。
第二十九回,西門慶來到潘金蓮房中“看見婦人睡在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敞廳床,婦人旋叫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也替她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桿的床,兩邊槅扇都是螺鈿攢造”?!奥葩殹盵8]即用蛤蚌殼作原料,經過加工嵌入漆面作為裝飾。明中葉以后的螺鈿漆器以薄螺鈿比較普遍,講究“精細密致如畫”,而在顏色上,則是“質地宜黑不宜朱”,以黑漆地為主。
潘金蓮這張螺鈿床花了六十兩銀子,較之她才嫁給西門慶的時候花十六兩銀子買的那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價格自然不能同日而語。西門慶愿意為潘金蓮花六十兩銀子買這張床,首先當然是李瓶兒進門后,他的財富積累達到一個新高度,六十兩銀子對于他來說也算不上什么。另外,這與西門慶平常使錢的方式也有關系,對于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花多少銀子都可以。顯然,潘金蓮在他心中的地位、潘金蓮帶給他的快樂自然值得這張六十兩銀子的螺鈿床,不然他為什么不買給孫雪娥、不買給李嬌兒,單單買給潘金蓮呢?
這張螺鈿床是比照李瓶兒房中的螺鈿床購置的,自然是精美異常,但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潘金蓮非要時時處處攀比李瓶兒呢?如果說僅只是因為李瓶兒有錢,那么對待同樣有錢的孟玉樓,她為何又沒有如此放肆呢?通過分析,我們不難發現潘金蓮處處攀比李瓶兒的根源還是來自于她的“不甘心”,來自于她“爭強不伏弱的性兒”,對于潘金蓮這樣一個除了自己一無所有的人來說,以李瓶兒為目標,并將之攀比下去,同時牢牢把握住西門慶這個人,是她在內宅之中能夠立于不敗之地的生存需求。
第二十回“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仆成行……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付伙計賁地傳開解當鋪”。自此,西門慶的生活品質上了一個新臺階,各種精美的漆器在不經意間,鮮活在西門府家常生活的各個場景:家中用來款待應伯爵和韓道國的是“雕漆茶鐘”(第三十四回);“彩漆方盒”端著盛放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的“銀廂雕漆茶鐘”(第六十七回);“描金廂子”是吳月娘正房里用來放皮襖的(第四十六回);吳月娘用“小描金碟兒”盛放點心款待兩個姑子(第三十九回);“小描金盒兒”被西門慶吩咐王經用來裝玫瑰花餅給韓愛姐送去(第七十一回);四個“螺鈿大果盒”是與喬大戶家結親的時候裝禮品用的(第四十一回);“罩漆方盒兒”是盛放食物的食盒(第四十五回)等等。
如果說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漆器被作者看似隨意地散放于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那么全文中有兩處特定場景的描寫,便是作者專為鼎盛時期的西門府所設置的。
西門慶生子加官后“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帷、筆硯、琴書之類”(第三十一回)。作者在此交代了破落戶財主出身的西門慶有了專門的書房,至于書房中的具體陳設,作者則是巧妙地通過韓道國和應伯爵的視點呈現出來:第三十四回,韓道國因自己老婆和兄弟的事要求西門慶,于是邀上應伯爵一起到西門慶家中的書房等候,在韓道國和應伯爵的眼中,書房里有這樣一些精美的髹飾家具“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一張大理石黑漆縷金涼床”、“兩邊彩漆描金書櫥”、“黑漆琴桌”、“螺鈿交椅”??梢韵胍姡陧n道國與應伯爵這樣的人眼中,這樣的熱鬧體面的書房,代表的是怎樣一種不可企及的財富與地位。當財富化為實實在在、讓人目眩神迷的具體物質的時候,這種外在的視覺沖擊往往會使生活水平低于此的人內心產生強烈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激勵,這種否定和激勵交織出一種拼命追求財富的動力,這正是促使韓道國默許自己老婆與西門慶偷情的原動力。
第四十五回,西門慶的解當鋪送進來一座“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和“兩架銅鑼鼓連鐺兒”,總的只當三十兩銀子。此處“螺鈿描金”應為“描金加甸”[9]即同時采用描金與螺鈿兩種做法,使一件漆器上具備描金的花紋和嵌鈿的花紋。西門慶自己對這架繁復精美的大屏風自然是喜愛的,再加上應伯爵指出:“哥,你仔細瞧,恰相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备亲プ×怂男乃?。此時的西門慶官運亨通、生意興隆,正是如日中天的鼎盛時候。當物質滿足了個體的基本生活需求以后,追求物質形而上的象征意義,便成為個體精神上的需求。西門慶家那么大的住宅,正好需要一個所謂的“鎮宅”。但屏風卻不是他買的,而只是白皇親家抵押在他的當鋪,用來借高利貸的,隨時都有可能被贖回去,因此他問“不知他明日贖不贖”。這個時候應伯爵的回答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沒的說,贖什么?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八本利相等?!币f西門慶為何總是那么信任和依賴應伯爵,只因應伯爵對世情的洞察,對事件的認知,總是一語道破天機,深得西門慶的認可。從這個事件,我們可以透過西門慶的潑天富貴的表象看到社會財富不再只是集中在皇親國戚手中,作為商人出身進而加官進爵的的西門慶,正在成為掌握這些財富的新主人。
然而,西門府中金彩輝煌的各種漆器,隨著西門慶的過世最終也黯淡了光輝。潘金蓮爭強不伏弱要來的螺鈿床,被用來抵還孟玉樓的拔步床,陪嫁到李衙內家;孟玉樓原先那張陪嫁西門大姐的“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被吳月娘抬回來后只賣了八兩銀子,用來打發縣中皂隸;至于李瓶兒房中價值六十多兩銀子的的螺鈿床,也只賣了三十五兩銀子。沒有了西門慶的西門府,正如同當初典當“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的白皇親家一樣,都是“下坡車兒營生”。家中各種貴重的髹飾家具,被一一賤賣,曾經富貴滔天的一個家庭,最終衰敗如此,這種前后環境變化的巨大差距,讓人感嘆的是世事無常,所以不怪做了守備夫人的龐春梅游玩舊家池館的時候“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
如果說各種精美漆器反映出西門府家運的興旺發達和精致的生活水平,那么一件出現在韓道國家的“紅漆描金托子”則更加耐人尋味。韓道國一家三口原本是住在縣東街牛皮小巷,位置偏僻,但是因為與西門慶有了牽扯,曾經窮困潦倒的韓道國一家最終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上了“紅漆描金托子”這樣精致的漆器。由此我們可以窺見韓道國一家發家致富的道路,更可以看到小說所處的那個笑貧不笑娼的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為了追求物質,可以沒有底限地出賣任何可出賣的東西,包括身體,也包括靈魂。
說到《金瓶梅》中的漆器,不得不說的還有幾件被明確冠以地名的漆器:一是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第三十四回);二是一件“云南瑪瑙雕漆方盤”(第三十五回)。
這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應是髹飾工藝中的“百寶嵌”[10]與藤編工藝結合的產物。通過這幾把東坡椅,我們可以得知或許在晚明時期,云南的藤編家具已經很好地與髹飾工藝結合在一起了,并得到了北方市井群眾的認可和喜愛。而“云南瑪瑙雕漆方盤”(第三十五回)則是“百寶嵌”和“雕漆”的結合。作為明代漆器的兩個主要流派之一(浙江嘉興漆器和云南漆器),云南雕漆和永樂、宣德時代浙江嘉興系統不露刀痕、注重磨工、渾厚圓潤的風格大不相同,它的風格是“不善藏鋒,又不磨熟棱角”。云南雕漆之所以能自成一派,其原因是:“唐之中世,大理國破成都,盡擄百工以去,由是云南漆織諸技,甲于天下……元時下大理,選其工匠最高者入禁中。至我國初收為郡縣,滇工布滿內府。今御用監、供用庫諸役,皆其子孫也,其后漸以消滅。嘉靖間,又敕云南揀選送京應用?!盵11]因此,這件云南瑪瑙雕漆方盤在此出現絕非偶然,它與百寶嵌和云南雕漆的興起和流行息息相關。
除了大量精美的家具以及日常生活用品,髹飾工藝還被廣泛地運用于房屋建筑,從蔡太師府邸“綠油欄桿、朱紅牌額”的“學士琴堂”到朱太尉家中“周圍都是綠欄桿,上面朱紅牌匾”的“執金吾堂”;從孟玉樓前夫家中的“朱紅槅扇”、王招宣府的“朱紅匾”到臨清第一的謝家酒樓“周圍都是綠欄桿”;從吳道官“金釘朱戶”的玉皇廟、“朱紅亮槅”的松鶴軒到“正面三間朱戶”的晏公廟。無論階層、無論場所,只要是有條件的,均會用紅色或綠色的油漆裝點房屋。我國漆器,自古即尚朱色,因而經籍中有不少丹漆,彤漆的記載。而綠漆又稱為“綠沉漆”,指深綠色的漆,講究光澤鮮明。在房屋裝飾中大量運用明快的紅漆和綠漆,也反映出當時社會大眾的審美情趣。
如果說《金瓶梅》是一副中國工筆畫的話,那么其中的漆器必定是濃墨重彩、不可或缺的色彩之一,它們與故事中的飲具、餐具、服飾、家具等等生活用品共同構建了小說紛繁復雜、五彩斑斕的龐大背景,為故事情節的開展鋪設道路,為人物的言行敘說和心理活動搭建平臺,是作品隱含的敘事密碼,其間隱藏著故事發展的脈絡。
注釋:
① 《金瓶梅》的版本系統分為“詞話”與“小說”,本文材料內容來源根據為“詞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