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
六七年前,春林兄還在山西大學。他說有個學生不錯,人品好,愛文學,能寫作,有前途。問我是否有機會來報考南京大學的博士研究生。也許是因為南大等一批高校近年都實行了考博的申請考核制,春林兄顧慮學生的條件能否過得了申請資格的門檻吧。春林兄本是當代文學批評大家,也是高校名師,他的眼光當然必須信任。而且我也深刻了解他的苦心用意:大學資源分布并不平衡,山西恰是高等院校包括文科資源的貧瘠地區,當地有前途的年輕人還宜多到“發達”地區深造,或許更有助于發展前途。我回復春林兄說,現在大學招生的審核考試,程序完備,一般無需擔心人為違規干擾,只要是優秀學生,應該正常報考應試即可。果然,考試結果驗證了春林兄的推薦相當準確。而且,博士就讀四年后,李佳賢——就是春林兄所薦高足——自行面試幾所就職學校,多被看好錄用,最后落定在了洪治綱教授執掌院政的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佳賢的運氣也真是很好,治綱教授同樣惜才,不遺余力為年輕人鋪路拓展,入職未及兩年,就已經給佳賢的博士論文打磨推薦出版了。淵源于原來在南大的學習,佳賢在著作即將出版之際,邀我寫序。想到春林兄多年前所囑,近年治綱兄的大力提攜,感慨良多,不能不首先感謝同道友朋的為師表率,令人欽佩。
佳賢的博士學位論文是有關于新中國合作化小說的研究(本欄目他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其中內容)。新世紀以來,這個專題和論域并不冷清,隨著“新中國”文學研究的站位趨熱,包括十七年文學在內的當代文學研究,已經呈現出相比上個世紀更加多元和深入的拓展。這不是簡單所謂以左右之分立場、更或“翻案”文章一語概之的學術政治現象。學術流變的背后有著更加強大的時代思潮推涌力量,意識形態的話語更新也是勢所必然。只是學者的研究出發點、方法論各不相同,這也成為學者研究人格和學術成色的試金石。對年輕學者而言,學術起步或許就是他的人品學問的基礎底色。我本人對合作化小說之類并無很多興趣,更不要說有所研究了,但對文學史及作品并不陌生,甚至這類作品就是少年時閱讀的主要讀物。所以我一開始有點擔心佳賢的研究出發點會否太過顯示出立場性,會否影響到具體研究的學術性展開。如果立場傾向早已確定,則這類研究的意義和價值也就不值得太多期待了。無非用學術手段將文學材料論證為政治正確價值的一種操演吧。理論說辭曲折兜轉幾大圈,也是徒耗了大好頭顱智商了。
待到看了佳賢的論文大綱和初稿,頓時使我釋然放松了。如他所說,要更好地解決合作化小說何以成為合作化小說這一問題,他的考慮是以作品文本為根基,以文獻史料為憑借,主要借助文學的外部研究展開分析,盡可能豐富地呈現影響合作化小說書寫形態的復雜歷史因素。所以,他在梳理了相關研究文獻后決定主要從方言問題、風景形態、敘事模式、時空建構、新人塑造等入手,建立合作化小說研究的宏觀視野,在文學架構的影響性探討中,重點考察其歷史生態和制約環境。換言之,佳賢立意于外部進入文學的路徑,建立合作化小說生成的歷史邏輯,包括其孕育環境和政治必然性,進而再從小說內部的結構呈現方式上,闡釋確認合作化小說的文學特征。他在解決合作化小說的歷史邏輯性的同時解決的還有新中國文學的政治性格問題——我之所謂國家文學的歷史性格。這也可以看出佳賢對新中國文學歷史的一種基本觀察思路和方法。
我本來還有一種擔心,像合作化小說這樣的對象,文學分析本身或許難有太多的施展可能,因其規約性的要求相對明顯,刻意求新難免牽強或過度,并未預料到佳賢的策略在由外而內,對合作化小說進行了一種歷史和審美的貫穿性研究;而且他還有著對于宏大歷史的把握能力,在歷史剛性中凸顯合作化小說的美學品質。這和佳賢平日的誠樸木訥表現很不一樣。他的心胸氣度之廣和行文控制能力,都超出了我的預料。他對學術的看法其實早就有了批判性的眼光。大而言之的十七年文學研究之類,其實是對當代文學研究者的巨大考驗。你會發現,以往的立場、觀點、方法等,在經歷了世紀之交的時代語境轉換后,已經從基本趨同轉向了復雜歧義。有關合作化小說的研究或許就是一個聚焦性論域。從學術層面看,挑戰更像是指向未來的。當代史、當代文學史的書寫,有待于佳賢這代學者的登臺發言。我把他的著作也看作是一部登臺的宣言。
佳賢的研究尤其促使我反省,慣常的思維方式和知識經驗,已經遠遠落后于歷史的進程和現實的語境。1980年代后崛起的一代似乎還沒謝幕,倒已經成為落伍者了?;腥舾羰馈5@就是現實。三千年、一千年、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百余年間持此說者甚眾。變局成為百年間的常態。這從歷史和政治的大局上說明了文學的被動態。由政治而看文學,也許是我們當代文學、新中國文學研究者應該習慣的一種思路。審美的世界畢竟是相當小眾的。我們得從不幸的邊緣性中躍身進入大世界、大格局。或者,就以犧牲者的姿態定格在歷史中。鬧劇或悲劇,就是我們的生活。
佳賢的美好人生還剛開始。他日憶舊,恐怕又不知如何言說了。祝賀佳賢!好好珍惜。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