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馨然
摘 要:溫情敘事是21世紀以來底層文學中不斷煥發生命力的一種敘事模式,這種敘事模式通常被認為拋卻了冷酷、殘忍的苦難描寫,轉向更為復雜的人物內心世界,并寄寓一種審美化的普遍情感。而這種敘事模式是否會遮蔽底層生活問題的尖銳性,消解作品的思想深度與力度也是批評家們重點關注的問題。探討《一個人張燈結彩》中溫情敘事的具體展開對溫情敘事作品遮蔽問題的闡釋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關鍵詞:田耳;《 一個人張燈結彩》;懸疑敘事;敘事遮蔽
《一個人張燈結彩》是田耳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這部獲得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的作品的授獎詞是:“各色底層人物的艱辛生活在老警察的盡職盡責中一一展現, 理想的持守在心靈的寂寞中散發著人性的溫情。”包括這一部作品在內的田耳的所有作品中,如《氮肥廠》《環線車》等,故事的主角大多有著底層身份。然而僅就這一內容便將《一個人張燈結彩》視為底層文學的代表作之一是草率而有失妥當的。李云雷認為,“底層文學”的定義應該拋卻簡單的題材論,對于作家寫作態度而言,“它是一種嚴肅認真的藝術創造,對現實持有反思批判的態度,對底層有著同情與悲憐之心,但背后可以有不同的思想資源”{1}。在一篇《瀟湘晨報》的訪談中,田耳對底層人物表現了出人意料的態度:“我對于底層不敢說是同情,我有什么資格同情?頒獎詞說我有‘平等心、同情心、好玩之心,至少同情心我是不敢當的,要說防備心那倒真有。”{2}這是田耳基于個人經歷所闡述的真實感受。雖然我們不能將作家的個人態度與世界觀完全等價為作品呈現出的價值觀,但二者常常有著緊密聯系。由此可以設想,這部作品所展現給我們的人文關懷,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底層同情的體現,關于其“人性的溫情”書寫,也許還有著更多的體悟空間。
一、懸疑敘事的讓位
整篇小說由兩條線平行講述,一條是警官老黃的破案過程,另一條是混混鋼渣視角下與啞女小于的相戀、犯罪、潛逃、落網的全部過程,這樣的平行講述使得兇手一開始便在讀者眼前揭開了面具,于是懸疑不再成為故事的主要基調,破案僅僅作為故事的串聯框架而存在。整個故事的血與肉,轉移給了故事里的人物主體。
小說中最為集中表現的典型底層人物形象是于心亮一家,家中幾口人生活在改造成幾個隔間的破屋子里,家中甚至還養著豬,基本上只有于心亮一人當出租車司機維持家中生計。于心亮的哥哥和妹妹都因打鏈霉素而兩耳失聰。妹妹小于被學理發的師傅強奸,離婚后自己開了一家理發店。無論是于心亮還是小于,在生活的悲劇中都有著清晰的受害者形象。鋼渣想要得到一筆“快錢”給小于,在搶劫于心亮時殺害了他。對于想要多拉一單多賺點錢的于心亮來說,這是飛來橫禍。小于的遭遇更不用說,在聾啞人的身份下完全失去了“發聲”的權利,遭受到強暴與蹂躪。然而在鋼渣這個人物上,作者并未做出任何同情立場的背景鋪墊,對于這個人物的所有呈現都與故事的敘述時間同步,作者唯一告訴我們的是,他是底層的后代,聰明卻不用于正道。即使有偶然因素介入了鋼渣的殺人念頭,也不能因為殺人對象是情人的哥哥而將他從悲劇的始作俑者變成于家兄妹一樣的承受者。
然而田耳的最終意圖并不是要去塑造一種善惡間的沖突與對立,雖然情節借助于沖突發展,作者所表現的最終卻回歸到所有人物身上相同的特質。田耳在《<一個人張燈結彩>作品談》中談道:“我寫了《一個人張燈結彩》,把啞巴叔叔的形象拆分了,把他寫成一個女啞巴,同時也是深愛著女啞巴的一個流氓。”{3}田耳的啞巴叔叔貧窮卻待田耳無比熱情,其中田耳對他“高大漂亮,離了婚,在山上開理發店”、“嗜賭”的描述與小于完全貼合,然而對于他變形為鋼渣的那一面,卻在文中難以看出。將一個人物原型一分為二后,在故事里小于與鋼渣通過愛情與狂熱的性欲尋找到了慰藉與融合。作者自己說:“這是一篇關于孤獨的小說,孤獨是一種常態,一種永在,與生俱來,如蛆附骨。”即使是于心亮和女兒不在身邊的老黃,也都被其籠罩。小說中對于心亮這樣一個直心腸人物的孤獨有這樣一段描寫:“于心亮真要說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他日子過得憋悶,悶在肚皮里發酵了,漚成一籮筐一籮筐的話,不跟別人傾倒,會很難受。”{4}這段敘述與田耳所說在貴州時,鄉親們向他傾倒故事的場景頗為貼合。鋼渣、老黃、于心亮、小于的角色形成了一種對峙,而非對立,雖然各自承受的因果重量不同,但將他們連接起來的,卻構造出了孤獨這一張巨網,也正是這一張網所形成的張力,使我們在撇開承受者與始作俑者的立場后,能看到人性的共通之處。
而對于老警官老黃這樣一個人物,田耳則將其概括為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形象。作者曾說自己愛看偵探電影,表現出對自己的觀察力的信心。擁有豐富的破案經驗與觀察能力的老警官對于讀者而言是一個很好的代入觀察視角。值得注意的是,老黃和書中其他三個人物都發生了交集,甚至也是使鋼渣落網、小于失去愛人的推動者。在田耳的其它作品中,旁觀者敘述視角也經常出現,比如《氮肥場》中的目睹瘸腿的看門人與肥胖的女工人在工廠氣柜上做愛的小丁,《狗日的狗》中目睹冷酷無情的廖老板隨意將向雇工借來的狗打死的小丁,然而這一旁觀者身上并沒有事不關己的冷酷與漠然,比起旁觀者,用故事的部分參與者與知曉者來形容老黃更為貼切。老黃對于整個故事,處于一種后覺的知情者狀況,雖然期間有介入部分,但是這一種介入對于悲劇的發生并非是因果性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于心亮死亡的那一刻開始,悲劇就已經釀成。田耳在訪談中提到自己受拉格奎斯特的《大盜巴拉巴》影響,喜歡寫人物的心路歷程:“故事是平的,心路歷程是向上的。”{5}小說中涉及人物心理的描寫,往往簡潔且節制,在老黃這個人物上,常常表現為偶爾生發出的一點疑問和感慨。老黃為了得到鋼渣的畫像,欺騙小于拼圖專家是為她的心上人免費畫像的朋友。“他看見風在加大。他叫自己不要太愧疚,這畢竟是工作。”在鋼渣后來落網后,老黃受鋼渣所托,代替他去履行和小于在年三十相見的約定,老黃站在小于的理發店外,“這個冬夜,老黃身體內突然躦過一陣衰老疲憊之感。他在冷風中用力抽著煙,火頭燃得飛快”。盡職盡責的老警察從來不必承受良心、道德的譴責,然而,也正是在觀察者狀態下的這一份不忍與疲憊,無法“漠然”的態度,鑄就了在人性的溫度上的表現力。人物們對溫暖的渴求和憧憬凝聚在一起,營造了一份向上的力量,即使與孤獨感相互纏繞,依然值得感動與肯定。當鋼渣入獄后認真地拜托老黃替他去看小于一眼時,老黃的表現是:“好久拿不定主意。最后他說,到時再看吧。”到了年三十,他還是買上了絢爛的煙花,向小于的店子走去。這無疑是作者對這份憧憬的一份交代。
故事的結尾處,老黃在離小于的店子不遠處停下腳步,時間在這一刻停滯。老黃、小于、鋼渣三人處于不同的孤立空間下,小于掛起的期盼的燈籠、鋼渣想象中的燈籠與老黃眼前刺眼的燈籠重疊在一起。這樣一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承載著為人所放不下的東西。“坦白地說,這小說是循規蹈矩寫出來的。”{6}人們擺脫孤獨的渴望與理解以一種坦誠平常的方式,如燈光般泄出,使得作家想傳達的溫度從年三十的晚上向無限的時間、從底層向更大的范圍擴散。
二、溫情敘事的遮蔽性辨析
牛學智先生將溫情敘事看作底層敘事的高級形式,是從“苦難”向“苦難美學”的蛻變:“從現實的批判轉化成情感的發掘,再把這種情感形式以審美的方式表現出來,就是溫情敘事。”{7}顯然,《一個人張燈結彩》中啞女對愛情的渴望、警官老黃的憐憫與惋惜、混混對啞女的愛憐、于心亮的熱忱惜友,都是面向底層精神世界的開放。同時,他也批判了包括這一作品在內的通過非常態的偶然性、戲劇性沖突來成全溫情與展現人文關懷的模式化寫作:“啞巴所宣揚的失語程度,死亡所彰顯的溫情分量,其實暴露的恰好是作家的殘忍和不人道以及淺陋。”{8}他認為《一個人張燈結彩》的灼人力量更體現在對公安生活的反映,用啞女變壞來凸顯孤獨屬于溫情敘事中“悲劇”的模式化體現。誠然,這一站在溫情敘事作品集成視野下的觀點有著對作家先入為主寫作的警醒作用,以及對個人化敘事語境的反思作用。但是在其對作品的分析中,也存在著將苦難與審美對立化的傾向,如果認為啞女“變壞”只是技術式的沖突制造,仍然是有失允當的。
我們不妨到文本中尋找所展現的“偶然性”沖突。在情節方面,這種偶然性主要圍繞“帽子”這一關鍵破案線索:鋼渣剛好被小于剃了光頭,導致胎記暴露;小于給鋼渣和哥哥于心亮各買了一頂一樣的帽子,由于聾啞給售貨員留下了深刻印象;鋼渣剛好選擇了于心亮的出租車打劫;于心亮剛好和小于長得一點都不像;打劫的過程中鋼渣的帽子剛好掉落,鋼渣害怕胎記被認出才滅口。種種偶然因素的疊加生成了一個極具戲劇化的結果——小于的愛人剛好是殺害自己哥哥的兇手。所以也有批評者著重指出過田耳作品中的宿命論色彩。而在人物塑造方面,啞女好賭、與混混廝混,混混有情義,其殺人念頭具有偶然性等等似乎都有意模糊了善惡的邊界,著意凸顯了對人性的復雜性的體認。
然而筆者認為,《一個人張燈結彩》中情節的偶然性背后擁有溫情的底色,這種底色反而揭示了戲劇化情節中的普遍意義。此外,人性的復雜性的刻畫與對善惡、苦難的遮蔽并無因果關系。首先,情節的沖突制造是小說敘事中無可指摘的技法之一,對于沖突制造這一敘事模式上的批評可以避免敘事模式的單一,而這種憂慮與其說是針對平和沖淡的審美理想對現實沖突的遮蔽的憂慮,不如說是對審美被遮蔽的憂慮。其次,這種情節上的偶然性究竟是否有損于“真實”?是否能夠深刻、如實地揭示生活的普遍規律,或者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十分合乎情理”?鋼渣與小于親密難分,小于才能在他頭上隨意作為;小于惦記著哥哥,才又買了頂一樣的專賣店帽子。于心亮為了家庭生計,又是新手,才愿意載二人去偏遠的地方。同時,啞女好賭、倍感孤獨也有著真實的生活原型。環環相扣的情節發展下都帶有人物情義的溫度,向讀者敞開的七情六欲非但沒有遮蔽思想與殘酷的現狀,豐滿的故事情節與人物的不同側面反而吸引著讀者將注意力投入底層的世界。正如徐阿兵談及如何掌握敘事限度時對“溫情‘的理解和定位:“與其被當作一種先入為主的寫作姿態,不如被視為一種發自內心的能量來源。”{9}也正是敘事的溫情底色帶來的超越性的人性的共鳴,使得讀者不再停留在懲惡揚善的表面情緒,反而體認到人物貧窮、無知的處境的限制性,這種限制性也就將不同階級更為廣闊的人生體驗連結起來,激發出了同情心之外的“同理心”(現在通常被認為是一種體會他人的情緒和想法、理解他人的立場和感受,并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和處理問題的能力),看到小說中人物行動的深層原因。聯系田耳自身的感觸,這份蘊含著“平等心”的共情反而是比同情心更深層的人文關懷。其用自身的寫作實踐,向我們展示了一部作品中的“審美力度、情感溫度和敘事限度”{10}可以相互交織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引導讀者對底層人物需要被關注的物質與精神問題進行理解與思考。
注釋:
{1}李云雷:《新世紀文學中的“底層文學”論綱》,《文藝爭鳴》2010年第6期。
{2}⑤徐長云:《湘西作家田耳 “我對底層不敢說是同情”》,《瀟湘晨報》2014年5月12日。
{3}⑥田耳:《<一個人張燈結彩>創作談》,摘自田耳的博客:《一眼望不到盡頭》,2007年1月7 日。
{4}田耳:《一個人張燈結彩》,《人民文學》2006年第12期。
{7}⑧牛學智:《乏力的溫情敘事——對底層文學及相關作家問題的幾點思考》,《當代文壇》2008第3期。
{9}⑩徐阿兵:《力度·溫度·限度——“溫情敘事”三省》,《文藝評論》2008年第5期。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 劉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