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里人

林秋輝

閩南這個地方，以前每個自然村組都叫“社”，住在同一個“社”的人，基本上都是同姓氏，大家住在一起都自稱是“社里人”。我是平和縣坂仔鎮黃坡樓人，我們那個村組就叫黃坡樓社。黃坡樓是座兩層高的土摟，面積僅有1600多平方米，18個單間，也就住著18戶人家，全社100多人。

村民們農耕作物從歷來的水稻種植演變為香蕉種植，勤勞樸實的坂仔人把香蕉種得肥美香甜，遠銷全國各地，許多村民在香蕉種植中迅速富裕起來。鎮政府為了進一步引導村民做大香蕉的品牌，所以把鎮區臨近的一些土樓拆除改建成香蕉市場。黃坡樓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首批被列入綠城規劃，改建成專供香蕉交易的市場一一華興街，所以黃坡樓社的村民便被安置在華興街的兩旁。

春草是我社里人亞光的老婆，在我大約20歲那年她從外地嫁過來。她一米五左右身高，長臉龐，胖墩墩，性格比較怪僻暴躁，平時比較寡言，所以彼此接觸甚少，我僅僅知道她叫春草，至于姓什么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以前一直都在鄉下教書，整天忙里忙外，雖然在社里生活20多年，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她家，記憶中連招呼也沒打過，僅記得十多年前和她有過一次小沖突。那是一個雞年的春節，那年我愛上書法，每天堅持臨帖。經過近十個月的苦練。自我感覺良好，覺得在書法有點造詣，為了更進一層，在父親的鼓勵下決定在那年農歷十二月二十二日在街上找個位置賣春聯。

賣春聯是個臨時性的攤位，只能在街上見縫插針。功夫不負有心人，后來我父親幾經考察，終于發現一個臨街十字路口拐角有一家藥店。藥店鋪門口朝西，十多米長的房身朝南臨街的地方沒有開店門，只是偶爾見有人在這個地方臨時擺一些攤位，賣點季節性的農作物，當然也見春草擺過。到了那天早上，我和父親起個大早，從家里搬出兩張方形折合桌擺在那兒。不到半小時，春草便來了，她說這地方以前是她擺地攤的地方，今年還是要販賣一些農具。

于是我們開啟攤位之爭的辯論。“你不可以在這邊擺攤位。”“為什么？”“因為我要在這賣農具。”“你有租這個攤位嗎？”“沒有。”“那我為什么不能擺？”“你擺了，我的農具擺在哪呢？”“這是你買的攤位嗎？”“不是。”“那我為什么不可以擺？”“你擺了，那我家的農具要擺在哪邊呢？”爭論的對話反反復復七八次，感覺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樣的對話，讓我心中升起又好氣又好笑的滋味，這也讓我明白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滋味。

突然之間，我想起泰戈爾的名言：“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如今我好想把這句名言改為：“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和地，而是你站在我的面前，我卻讀不懂你”。我也就在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溝通的重要性。誠如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所說：“假如人際溝通能力也如同糖或咖啡一樣商品的話，我愿意付出比太陽底下任何東西都珍貴的價格購買這種能力。”溝通找不到交叉點，秀才和兵站在完全不一樣的頻道。這就注定這場爭論的結果綿綿無絕期，有點讓人感覺彼此的爭論要地老天荒地演繹下去。

當然，我也可以不理會與她繼續爭論下去。拉起臉說：“這個地方今天我先擺了，這就是我的攤位，你愛擺哪就去擺哪，關我什么事？”

無奈，“秀才”的身份讓我退縮了，自己好歹也是個教書的人，賣春聯本也是陶情養性的雅事，如果在這個大街上和春草大吵大鬧，成何體統，我在心里給自己找一個退讓的最好理由。最后，我選擇了退讓，搬到較為偏遠的一條街，賣起春聯來了。

歲月如潮，它可以讓世間繁雜多變的一切，不留痕跡地消失。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差不多忘記了這件往事，沒想到今年的春節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宅家就是愛國，我終日與家人一起在家看電視。忽然有一天，我聽到街上響起陣陣喪鼓聲，一問家人才知道是春草身患重病去世了。

我終于明白，人生都是匆匆的過客，社里人在一起生活都是很不容易的。大家雖然住在同一社里，有時卻難得碰面講一兩次話，然而更讓人可嘆的是，鄰里之間少得可憐的一兩次談話，有時居然還包含著彼此的爭吵。

我暗自慶幸，那一年，好在我沒有與她翻臉。當初的狹路相逢智者讓，才換得今日的和諧社里美名揚，每次遇到社里人，人們總會親切地叫我一聲“林老師”，我也笑臉相迎，心里暖暖的。

我站在門外，剛好看到50米處的春草家門口，搭起了靈棚。鑒于疫情嚴峻，社里人都主動分開去拜祭，佩戴著嚴實的口罩去給她靈柩上香，氣氛顯得十分肅穆，驀然我發現遠處的冥紙在冷冷的春雨中燃燒著、翻滾著，竟然泛出溫暖的紅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