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 ②

老舍 王家龍 劉屏

上期回顧：故事在北平淪陷的時代背景下展開，從幾家住在小羊圈胡同里的住戶開始講起。祁老人兒孫滿堂，是受人尊敬的老太爺，一向不關心時事的他還在期待自己的八十大壽。祁老人和他的左鄰右舍們本應在胡同里過著各自和睦的日子，卻不曾想自己的土地已危機四伏。

35 瑞宣在兩處教書：一處是市立中學，一處是天主教堂的補習學校。對于后者，他主要是想跟外國人學些外語。這天，他到補校去看意國的竇神父。神父板著臉指出瑞宣曠課，瑞宣忍著氣說：“在這種情形下，我想必是停課！”

36 神父的神情十分傲慢：“平日你們都很愛國，趕到炮聲一響，你們就都藏起來了！”瑞宣忍住氣，請教道：“竇神父，你看戰爭將要怎么發展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改朝換代是中國歷史上常有的事！”瑞宣從他臉上看到了“崇拜勝利”的人類劣根性。

37 瑞宣一聲沒出，走了出去。走到半里多地，他又轉身回去，寫了一張紙條叫人送給竇神父，表明自己不再來執教了。為了這件事，瑞宣心里有些輕松，但走不多會兒，他又覺得這沒什么可得意的。就像一只被捉進籠中的小鳥，盡管立志不再啼唱，又有什么用呢？他十分痛苦，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地回到了家。

38 父親天佑問瑞宣：“你到教堂啦？怎么樣？”還不等瑞宣張口，瑞豐忙著插嘴道：“大哥！中國人的學校前途難說，外國人的可就是鐵桿兒莊稼！你趕忙去運動運動，爭取多教幾個鐘頭！”瑞宣頓時冒了火，用一種低沉卻又十分清楚的聲音說：“我已經把那四個鐘頭辭掉了！”說完，就快步向老三的屋里走去。

39 瑞全正躺在床上看書，見大哥進來，忙坐起來。瑞宣把見竇神父的經過說了一遍。瑞全聽了非常興奮：“大哥，我真喜歡你身上這點勁兒！”

40 瑞宣卻嘆了口氣：“誰知道這點勁兒有什么用處呢？能維持多久呢？”瑞全馬上接過去說：“當然有用處！否則與整天低頭撿食的雞有什么區別呢？大哥你主要是被家里人給拖住了！”

41 瑞宣說：“一想起竇神父的神氣，我真想跺腳一走，去給中國人爭點氣！連外人都這樣看不起我們，就更不要說自己了。我們要再低頭當窩囊廢，世界上恐怕就沒有一個人同情咱們、看得起咱們了。”“大哥，你要這么說，就不要再攔著我了！”“我不攔你走，一旦時機成熟了就行。”瑞宣篤定地對弟弟說。

42 “可是我不放心媽媽，她身體不好，我要偷偷地走了，她還不得哭個死去活來的。另外，你也要保守秘密，連大嫂也不要告訴！”瑞全請求地說。“這個當然！”瑞宣說，“不這樣，有什么法子呢？國破家就必亡啊！”

43 冠曉荷的奔走一直沒有進展。他回到家中，剛好趕上大赤包從外面回來。她這幾天既贏了錢，又與五位闊太太結為干姊妹，準備讓日本軍政要人來家里打牌。

44 對自己能力的肯定，使她有底氣挑剔別人。她先質問兩個女兒，接著就指桑罵槐地羞辱尤桐芳，最后將槍口轉向丈夫，嫌他不積極外出活動：“走！天還早著呢！你給我乖乖地再跑一趟！”

45 冠曉荷懶洋洋地走了出去。等他一走，尤桐芳立刻對大赤包開了火。根據她的策略，丈夫在家，她能忍就忍，為的是避免禍首的罪名；等他一出家門，她的槍彈便擊射出來。大赤包雖野，但尤桐芳還要厲害好幾倍！

46 因為自幼從藝，在江湖上走慣了，她倒比一般人更義氣一些。在她心里，她覺得大赤包沒有資格去罵她。大赤包一罵，她就要反抗。今天她的責罵不僅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遼寧。她知道日本人如何侵占她的老家、如何虐待自己的鄉親。

47 在全家，尤桐芳只有和高第說得來。高第呢，既不能討父母的歡心，當然愿意有個朋友，所以對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對她也坦誠相見。桐芳惡罵了一陣，高第過來勸住了她。怨氣放盡，桐芳對高第也特別親熱。兩個人談起心來。一來二去的，高第把她和仲石的秘密告訴了桐芳。

48 “八一三”抗戰的消息傳到北平，仿佛把久壓在人們頭上的黑云給掀開了。瑞豐剛要附和一下眾人贊美上海的這一仗，卻見太太并不高興，于是很快又改變了主意。瑞豐太太嘟囔道：“我還沒到過上海呢！轟平了它，怎么辦？”

49 “轟不平！”瑞豐滿臉陪笑說：“就是不幸被轟平了，也沒關系。等到咱們有錢去逛的時候，早就又修起來了！”瑞豐太太搖搖頭：“我不愛聽上海打仗的事兒！等我逛過再打不行嗎？”

50 小羊圈的人聽到了飛機聲！拉車的小崔一聽到聲響，就抬頭到天上去找。這次他看見了一架敵機，硬說是中國的，紅著臉去和孫七辯論。孫七也希望中國的飛機能到北平，聽了小崔的話，抬了幾句杠，就到鋪子里做活去了。

51 小崔哼著小曲，把車拉出去。他看到路上的日本兵，就仰著臉飛跑，等跑得遠了，就大聲說：“殺死你們這些王八蛋狗日的！”

52 李四爺搬家的營生因日本人的到來而停下了。現在他又應下了新的活兒，那就是出殯。在護國寺的街口上，李四爺穿著孝袍，指揮眾人上杠，相當威風。小文夫婦居然也到院中來吊嗓子，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含羞帶愧了。

53 連四號院的馬老寡婦也和外孫程長順到門口來看看。自從蘆溝橋的炮聲一響，她就幾乎沒出過門檻。長順告訴外婆：“咱們一千多架飛機，出去炸日本鬼子！咱們準打勝！上海一打勝，那就平安了。”外婆到了門口，只見到了大槐樹，沒見到人，于是對長順說：“外面沒什么人，也許真是平安了！”

54 冠曉荷可不高興了。他擔心萬一中國打勝，自己前功盡棄。大赤包卻不以為然地說：“你怎么啦？事情剛開頭兒，怎能泄勁兒呢？憑南京那點兒兵就打得過日本？笑話！再三個南京也不行！”

55 正說著，在“英國府”就職的丁約翰來了。在整個胡同里，他只與冠家來往。這主要在于冠家能欣賞他的洋氣，還能以公道價錢買他的洋貨。大赤包一直另眼看待這位英國府擺臺的，見他進來，臉上馬上堆起了笑意：“坐下，約翰！”冠先生也相當客氣：“有什么消息沒有？英國府方面怎么看上海的戰事？”

56 丁約翰淡然一笑：“中國能打得過日本嗎？外國人說，三個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怎么完？”冠曉荷問。丁約翰回答說：“當然是中國軍隊被打垮。”他說得很肯定，仿佛他不是中國人，而是英國的駐華外交官。

57 這時候，真消息與傳聞像一陣陣風從不同的方向刮入北平。北平，在世界人的心中已經死去，但北平人卻還和中國一起活著，他們的心隨著各地的英勇抵抗而跳動。

58 東北的義勇軍又活動了，南口的敵人傷亡了兩千，青島我軍打退了登陸的敵人……特別使小羊圈的人們興奮的是，一個青年司機，在南口附近，把一卡車日本兵開到了山澗里去。青年司機和車上的30多個日本兵，都摔成了肉醬。青年是誰？沒有人知道。

59 日本占領軍當局暴怒如雷，在全北平展開大搜捕，盡管抓了許多人，卻總也查不到任何線索。有人猜測，那可能是錢家二少爺干的：他年輕，他在京北開車，最近他老不回家，一定是他。可是錢宅的街門還是關得嚴嚴的，他們只能望著錢宅的門，表示尊敬與欽佩。

60 瑞宣聽到人們在嘀咕，他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因為錢先生曾經對瑞全講過二少爺不再回家的決定。錢二少爺那比自殺殉難更加壯烈的舉動令他無限欽佩。瑞宣又怕這種傳聞會連累到錢家，就悄悄地找到李四爺，讓李四爺暗地囑咐大家，不要再聲張。

61 誰知這個傳聞還是很快就散布出來。小崔有一次在拉車時告訴坐車的尤桐芳：“咱們胡同里出了奇事，聽說錢家二少爺摔死了一車日本兵！北平人也不都是窩囊廢！”

62 尤桐芳回到家中，把此事告訴了高第，而被招弟偷聽了去，招弟又告訴了冠曉荷。冠曉荷說道：“錢家二少爺有點愚蠢，一個人只有一條命，為摔別人，也把自己饒上，才不上算。”

63 冠曉荷順口告訴了大赤包。大赤包一聽，心里馬上就活泛開了：“趕快去報告！這是你的一條進身之路！”“去報告？那得抄家呀！”冠曉荷覺得錢家要是被抄，錢先生就會死在刀下，他的鬼魂就會來報復！

64 “你這個松頭松腦的家伙！你要管自己的前途，還管別人抄家干嗎？再說，你不是碰過錢老頭子的釘子，想報復嗎？這可是個機會！”大赤包又是一陣呵斥。冠曉荷思忖再三，還是接受了太太的意見。盡管拿著個可信可疑的消息去討賞，有些心虛，可他還是偷偷跑到日本憲兵隊報告去了。

65 聽到這個傳聞，高第在屋里轉開了磨，她是又驚又悲。仲石是她愛戀的人，如今成了打日本兵的英雄！可是，他已經死去，高第的愛，美好的夢幻，一齊落了空。一陣悲痛過后，她突然想到，自己應該去搭救錢家的人。

66 在桐芳的幫助下，晚上9點多鐘，高第從墻上爬過去，跳到了錢家，聽到屋里錢先生正同一個膠東口音的人說話。她不小心頭碰上了窗臺，不禁“哎喲”一聲。

67 這時屋中的燈立刻滅了，錢先生問清來者是誰，便讓高第進屋來，見她衣服破了好幾個口子，頭上一個包，頭發也凌亂不堪，不禁起了疑心：“冠小姐？你打哪來的？”

68 高第答道：“我從墻上跳過來的。錢伯伯，你聽說了嗎？仲石開車，摔死了一車日本兵，他自己也……”錢先生一聽，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來，一仰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一抹，低聲贊道：“死得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