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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權更迭背景下的選擇性懲治*
——民國時期倪嗣沖逆產案之考察

2021-11-29 01:02:53郭從杰

郭從杰

(阜陽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安徽阜陽236037)

國民大革命期間及國民黨取得政權后,必然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處理與北洋軍閥勢力的關系。這一時期國民黨政權相繼出臺了《處分逆產條例》《處理逆產條例》《修正處理逆產條例》等財產沒收政策作為打擊北洋力量及敵手的重要舉措。逆產沒收的對象除北洋軍閥外,還有土豪劣紳、貪官污吏以及“危害民國行為者”。有學者對國民黨政權的逆產政策進行了探討。①研究成果主要有馮兵的《國民政府時期湖北公產清理研究(1927-1949)》(人民日報出版社2014年版)、《政治需求與公平正義的交鋒——民國時期的“逆產”問題研究》(《深圳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國民政府逆產處理的法制化進程》(《史學月刊》2011年第9期);范礦生:《“罪”與“罰”:淺論北伐戰爭時期的“逆產”處理——以1928年“整理中興案”為中心的考察》(《中國經濟史研究》,2010年第1期);彭曉飛:《革命、法律與逆產:1928年南京協濟公典盛宣懷逆股案研究》(《史林》2018年第1期)等。本文以沒收倪嗣沖財產為個案,探討國民黨政權對于軍閥財產沒收政策的法理依據和執行情況。這一時期逆產處理表面來看可謂是依法行事,實質上則是一種政治懲處手段,在實際執行時也會因時而變、各地不一、因人而異,逆產與非逆產界限人為設定,如何處置逆產帶有隨意性。前安徽督軍倪嗣沖雖去世多年,其家族財產多被強行列為逆產。盡管其子侄族人多次抗訴,要求發還,但最終無果而返。在政權更迭背景下,國民黨政權對軍閥逆產案的處理體現了表里不一、多重面相的特點。

一、沒收倪氏財產及其法理依據

倪嗣沖(1868—1924),安徽阜陽人,出身于官宦之家。早年追隨袁世凱參與小站練兵。武昌起義爆發后,1911年12月倪嗣沖受袁密派率軍進入潁州,控制皖北一帶,自1913年7月相繼任安徽都督、安徽省長、安徽督軍兼長江巡閱使等職。1920年9月辭職寓津,1924年7月去世。任職期間攜其子侄倪道杰②倪道杰(1890-1942),字幼丹,安徽阜陽人,倪嗣沖長子,近代實業家。曾投資普益煤礦、金城銀行、裕元紗廠、開源農場、益華鐵礦等企業。、倪道烺③倪道烺(1880-1951),字炳文,安徽阜陽人,倪嗣沖侄子。民國時期曾任皖北榷運局局長、參議院議員、鳳陽關監督等職,參與投資烈山煤礦、益華鐵礦、普益林場、裕元紗廠等企業。等人在安徽、山東、直隸等地多有投資。倪嗣沖督皖期間,安徽工礦企業得到一些發展,其中就有倪氏家族投資的烈山普益煤礦、當涂益華鐵礦、定遠普益林場等企業。

1926年7月,國民革命軍廣州誓師,討伐吳佩孚、孫傳芳、張作霖等軍閥勢力。北伐軍所到之處,往往宣布將敵對力量財產以“逆產”名義予以沒收。1927年3月,北伐軍進入安徽,時任東路軍總指揮的何應欽通電稱,烈山普益煤礦系軍閥倪嗣沖“霸取豪奪”而成立,電請沒收。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財政部、農礦部均提議將該礦收歸國有,1927年6月13日,中央執行委員會政治會議召開第105次會議,議決沒收烈山煤礦,由財政部派員辦理。[1]1928年2月4日,財政部議決“將普益公司烈山煤礦正名為安徽烈山煤礦局”。[2]3月農礦部成立,農礦部長易培基提議將安徽烈山煤礦局劃歸農礦部管理。[3]5月11日,農礦部公布了直轄烈山煤礦局組織條例,烈山煤礦局更名為國民政府農礦部直轄烈山煤礦局,[4]并將倪嗣沖名下股本60萬元沒收改為官股。

經農礦部提議,1928年4月11日第136次中央政治會議議決通過,宣布將益華鐵礦、普益林場予以沒收。倪氏家族在阜陽縣2萬余畝土地,潁州城內10處房產,還有不少屬于祖輩遺下或族人的私家住宅、地產也被統作為“逆產”而沒收,其在蚌埠投資的房產、地產亦被沒收。當然不惟倪氏在安徽的投資受到打擊,在山東、江蘇等地的投資也是如此。1928年倪氏家族在山東中興煤礦投資的股份被沒收,1929年初倪道杰在蕭縣白土寨開采的礦區被取消礦權,收歸江蘇省辦。倪道杰、倪少忱投資的北辰電汽,1928年12月被天津市政府宣布沒收。

倪嗣沖及其家族的財產作為“逆產”被沒收,始于北伐期間,一直延續到1929年。北伐時期,最初對于何為“逆產”,如何沒收,如何處理,并無相關法規可以遵循。北伐軍抵達漢口時,對于所謂的“軍閥時代之叛逆份子”所有在武漢等處所置產業,多予沒收。“當時沒收逆產,并無一定標準,故凡稍有逆產嫌疑之房產股份等,多無能免”,“假借逆產名義,隨意沒收民產,致逆產之標準,更無適從”。[5]1927年5月10日,武漢國民政府頒布《處分逆產條例》,規定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及一切反革命者的財產皆為逆產,一律予以沒收,但沒收并無一定程序,“一經發覺”即可為之。逆產處分各級政府“均得為之,各級黨部有監督權”。逆產分配,或充軍政費或分配于人民及革命軍人。[6]1305實際上,逆產沒收在執行中引起諸多爭議與不滿。

由于該項條例“過于寬泛,易滋流弊”[6]1305,1928年7月17日,南京國民政府廢止《處分逆產條例》,頒行《處理逆產條例》,部分條款如下:

第二條,判決前仍應以公告方式,給當事人以申辯機會,申辯期限不得在一月以下。

第五條,規定沒收時得因逆產所有人之犯罪情節或家屬狀況免除逆產一部之沒收。

第六條,要求處理逆產時,不得侵及其它投資者之權利。

第十七條,逆產用以辦理地方慈善救濟教育等事業,不得移充軍費或普通政費之用。[7]740-741

《處理逆產條例》條款中,對于何謂逆產、逆產處置等方面都有較為清晰的界定。按照南京國民政府頒布的《處理逆產條例》,逆產沒收對象主要分兩類:一是自1925年7月1日起犯暫行反革命治罪法第二條至第七條之罪①1928年3月9日國民政府公布的《暫行反革命治罪法》,其第二條至第七條治罪的對象為:第二條、意圖顛覆中國國民黨及國民政府或破壞三民主義而起暴動者;第三條、意圖顛覆中國國民黨及國民政府或破壞三民主義,而與外國締結損失國家主權利益或土地之協定者;第四條、利用外力或外資勾結軍隊而圖破壞國民革命者;第五條、凡以反革命為目的者;第六條、宣傳與三民主義不兼容之主義及不利于國民革命之主張者;第七條、凡以反革命為目的組織團體或集會者。參見韓秀桃、張德美、李靚編著的《中國法制史》(教學參考書),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756頁。,經法庭判定者,其財產視為逆產;二是自1912年1月1日起有危害民國行為,罪跡昭著,經國民政府通令緝辦的。《處理逆產條例》相較《處分逆產條例》在沒收逆產對象、沒收程序以及逆產使用上有一些調整。

《處理逆產條例》頒行后數日,1928年7月25日中央逆產處理委員會隨即成立。同年9月,安徽處理逆產委員會成立。10月,中央逆產處理委員會派員前來安徽,調查倪嗣沖之林礦各產。然而不到五個月,同年12月5日中央逆產處理委員會即被裁撤,相關事務移交內政部。“各省市處理逆產委員會事務也由各省民政廳、各市政府陸續分別接收管理”。[6]1305作為中央、地方兩級逆產處理委員會的權力邊界實際上依然界定不清,也就是說對于被扣押查封或沒收之逆產,到底誰來處理并未作出明確規定。

1929年11月23日,南京國民政府頒布《修正處理逆產條例》,修正后的條款主要是再次界定了何為逆產,沒收逆產時應考慮被沒收人家屬必要的生活費用,以及逆產處理歸屬的主管部門。相關條款如下:

第一條,在民國十四年七月一日后犯反革命罪,經法庭判定內處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者,其人所有之財產視為逆產。在民國元年一月一日后,有危害民國之行為,罪跡昭著,經國民政府明令通緝者亦同。

第二條,逆產沒收之后,應酌留一部,為被沒收人家屬之必要生活費用。

第三條,逆產除法庭已依法處分者外,其查封扣押沒收及其它必要之處理,在省由民政廳,在特別市由特別市政府,均受內政部之指揮監督,會同當地法院執行之。[8]117

對于倪氏財產的沒收,最早依照《處分逆產條例》,“凡可加以軍閥罪名者,其財產皆為逆產,應予沒收”。《處理逆產條例》頒布后,揆諸法理,把倪嗣沖家族財產作為“逆產”處理,似與現行法理不符。顯然,對倪嗣沖財產的沒收不符合第一類對象,且倪已于1924年病故。至于第二類對象指稱的危害民國行為,不免過于寬泛,但若須經“通令緝辦”,倪氏生前還處于北洋派主政時期,自然不在此列。對于倪氏家屬來說,不論是依照《處理逆產條例》,還是依照《修正處理逆產條例》,已去世的倪嗣沖似乎不應符合逆產沒收的對象。而對于沒收倪氏財產主管者或主張沒收者來說,雖逆產條例有新的修訂,然已對倪嗣沖加以“軍閥”罪名,宣布處置其財產,自然難有可能主動發還沒收的財產。問題在于,倪氏財產已被沒收,倪氏家族能否可按新法優于舊法的原則溯及既往?

二、圍繞逆產沒收的抗辯與爭斗

由于圍繞倪氏財產的沒收或發還,事涉各方利益爭奪與博弈,因此實際處理過程中就存在諸多爭議之處,既對法律條款理解上有差異,自然難以遵循法律程序來辦結。當然,在倪氏家族財產沒收處理過程中,倪嗣沖子侄族人倪道杰、倪道烺、倪超①倪超(1905-1996),字卓群,安徽阜陽人,倪嗣沖族孫。著名教育家、土木工程學家。早年肄業于同濟大學,后赴德留學,上學期間受到過倪道杰的資助。回國后曾任教于同濟大學,1971年至1978年任臺灣成功大學校長,1992年創立倪李氏獎學金。等始終未曾停止抗辯。

《處理逆產條例》頒布之前,倪道杰聲明烈山煤礦系正當投資,何應欽所稱的“霸取豪奪”并不符合事實。1928年6月1日,倪道杰呈文農礦部易培基部長,言稱投資的烈山煤礦“自應受法律之保障”,將倪姓股份一律沒收沒有理由,請求發還股份。1928年7月《處理逆產條例》頒布后,倪道杰依據新的條例進行申辯。

1929年2月6日,倪道杰呈文農礦部長,就烈山煤礦沒收一案提出抗議,闡述理由主要有以下兩點:首先,倪嗣沖“按例非逆”,況且已去世多年,“忽以罪跡昭著字樣,認定其財產均為逆產,既未經合法之程序,亦未見片紙之罪狀。”其次,就倪道杰個人及族人而論,“經商多年,不無私產,誤被無故沒收,其中難免牽累”。“倪姓產業雖復不少,然或為祖輩所手創,或為后人所經營”,“阜陽縣祖籍房地亦系同族所共有,均非不法所取得,更無逆產之可言”。倪道杰稱在軍政時期無從申辯,現在應按照條例規定重新審查議決。[9]倪道杰要求將申訴提交國民政府會議,變更逆產原案議決,然而申訴沒有結果。

1929年7月1日,倪道杰呈請行政院專門就益華公司股本沒收一案進行申訴,要求返還私產,7月5日行政院秘書處將此呈轉給農礦部。兩月有余,未奉批示。9月14日,倪道杰再次呈文農礦部,請予發還股權,理由是“若僅以父子關系而推定為逆,未免近于羅織,不足以昭公允”。[10]1930年11月,國民政府工商部、農礦部合組為實業部,倪道杰遂向實業部申辯。1931年7月10日,實業部第1231號批示,不準發還沒收的普益、益華礦股,倪道杰對此處分聲明不服,8月8日,再次提起訴愿。實業部認為,“本部接管以來,援照成案辦理,亦不能變更或取銷上級機關之議決案及命令。故本案訴愿認為不應受理,合依訴愿法第八條之規定,予以駁回”。[11]2實業部的意思就是烈山煤礦、益華鐵礦已經“中央政治會議暨國民政府委員會議決”沒收,不論是農礦部還是實業部,均無變更之權。

倪道杰在申訴狀中,不僅提出應依據《修正處理逆產條例》辦理,而且提出應援引赦令,政治犯得到赦免后,沒收財產按例也應發還。這里說的赦令是指1931年1月1日頒布的《政治犯大赦條例》第一條,凡1930年12月31日以前之政治犯“均赦免之”,但“背叛黨國之元惡”“共產黨人或有賣國行為者,不在此限”。條例所稱政治犯,“指犯內亂罪、反革命罪及依法規定與內亂罪、反革命罪性質相同之罪,因政治嫌疑被通緝者,視為政治犯”。“背叛黨國之元惡”是指“民國十一年六月十六日在廣州叛亂之元惡;民國十九年九月九日在北平叛亂、組織偽政府之元惡”。[12]4-5此條例的頒布意在懲治“背叛黨國之元惡”,主要是政治打壓發動廣州叛亂的陳炯明以及組織北平國民政府的閻錫山,至于1930年12月31日以前的所謂政治犯可以一律赦免。

《政治犯大赦條例》頒行后,政治犯多數被赦免,其產業原有人既均在赦免之列,其連帶沒收之財產,除有的需經內政部核示外,自應一律予以發還。1931年5月,內政部擬具意見呈請行政院核示,已赦免政治犯之財產,凡已經處分或原狀不能回復者不發還,余則發還。[6]1306至于已被征用于教育及社會事業之逆產,“可轉飭各產業占有人,或予以優先租賃權,或定以限期,務期清理事實,雙方兼顧,仍照《修正逆產處理條例》酌核辦理”。[13]按照特別法優于普通法、后法優于前法之原則,對于沒收的、沒有沒收的進行分類處理,撤銷沒收原案。[14]

但是,倪道杰“援大赦之例,上呈國府,請予發還在皖私產,未經邀準”。[15]倪道杰不服實業部決定,1931年11月10日,他再行提起訴愿請求,直接呈文行政院院長蔣介石。倪道杰稱,根據國府第101號之指令,“凡可以恢復原狀者概予發還”,“凡所有沒收及處分之事件自應依照新令辦理”。倪的請訴再次被駁回。12月24日,實業部予以答辯,稱普益、益華礦股已由中央政治會議提議通過,不得變更,不得“依照新令”。再者就是若“逆產”已經處分或原狀不能復原,則不予發還。[9]細究此意,就是說若已處分了財產,即使不合相關法令條例,也就將錯就錯了。

事實上,對倪嗣沖家族財產中,何為倪嗣沖個人財產、何為家族財產劃分不清,籠統予以一律沒收,顯然有失公平。1928年4月8日,倪嗣沖族孫倪超致函中央政治委員會全體委員,請求發還自家的烈山煤礦股本共8 000元。1932年初,倪超呈文行政院孫科院長,言稱無論按照政府所頒逆產條例,還是根據法律規定,“罪不加諸死者,罪不及子孫,罪不累宗族”,即使依據大赦令也理應發還財產。[9]1932年傳言將烈山官股60萬元賣給商股,倪嗣沖家屬遂在《申報》上發表通告,稱倪嗣沖病故后,烈山礦股“早經各家屬依法繼承,并經過戶注冊有案”,本案已交司法院審核,“未經審定以前既不能視為逆股任意沒收,亦即不能認為官股自由買賣”。[16]對益華鐵礦的處理情況亦是如此,凡倪姓股份一律予以沒收。

企業股份中逆與非逆界限劃分不清,自然侵及一般商股權益。被定性為倪嗣沖逆產的普益林場,后經調查并無倪嗣沖參股。普益煤礦、益華鐵礦被農礦部接管后,為時不久,弊端叢生,一般商股多次抗訴。1928年3月,商民代表顧戢箴等人稱處理逆產“不得侵及其它投資者之權利”。1928年8月,趙少甫、朱紹庭等人呈文農礦部言稱煤礦收歸國有前一切“蒸蒸日上”,改自委辦后“一蹶不振”,派駐的委員“飽其欲壑”,管理存在種種弊端。[9]1929年3月底,普益公司股東黃潏生等人呈文農礦部,認為不論有無逆股,逆股若干,對于其它商股均應特加保護。[17]1929年8月19日,普益公司股東再呈農礦部,稱官辦以來,“營業日形虧耗股本,損失不貲”,商股破產堪虞,“礦區亦瀕于荒廢”,懇請“商股悉數發還”。[9]烈山煤礦收歸國有后即“弊端叢生”,損失慘重。自1930年官商合辦至1935年9月,虧損則達111.5萬元。[18]益華鐵礦公司的情況大體類似,改歸國有后礦石銷售即陷于困境。

在沒收倪氏財產過程中,中央派員前往接收烈山煤礦、益華鐵礦、普益林場,而安徽省政府也試圖征為已有,尤其對于益華鐵礦、普益林場,中央與安徽省政府因都派員接管,甚至“幾起爭執”。[19]對于益華、普益兩公司,皖省政府要求“一為礦產,一為林墾,依據建國大綱十一條之規定”,應屬省有。[20]農礦部則請歸國有,后“經中央政治會議152次會議決議交國府”。[21]1929年7月,安徽省政府最終放棄爭奪益華鐵礦。[22]普益林場也由農礦部直接派韓雁門前往接收。如何處置沒收逆產,曾任國民黨安徽省主席的管鵬亦提議,“將倪逆在皖財產撥出一部,作為皖籍死難同志撫恤之用”,組織善后委員會,調查死難同志,贍養教育遺孤等事宜。[23]

對于倪氏家族在阜陽的田產房宅則由地方組織處理,確定逆產用途。1928年春,國民革命軍北路宣慰使柏文蔚特派呂蔭南會同阜陽縣黨政機關及全縣法團組織清理逆產委員會,對倪氏在阜陽原籍的田產予以查抄,財產由阜陽教育、建設、財政各局分別執管,并呈請柏文蔚核準。1931年1月,大赦令公布后,行政院咨請司法院參酌各國公例及事實,對于沒收逆產“一律發還,或償其代價”,但“已經處分或原狀不能回復者為限不發還,余則發還”。[24]3-4倪氏族人再次呈文要求發還阜陽田產。[25]安徽旅京同鄉各界則請求中央重申前令,“除電請皖省府主席陳調元,尊重全皖民意外,又分呈中央黨部、國民黨政府、行政司法監察三院”,對倪嗣沖“已沒收之逆產,絕對不能發還”。[26]

1932年初,倪超呈文行政院稱皖省“將先祖父所遺在阜陽田宅,家叔炳文、幼圃、少圃諸人之產業及倪姓祖塋墳墓之地認為逆產,強予充公”,應予發還。對于倪道杰、倪超等人要求發還財產,地方勢力態度堅決,阜陽縣黨部等機關,組織維持逆產成案委員會,并推選代表丁象謙、李清宇及程恩普向中央黨部、國民政府呈訴,要求徹底抄沒倪嗣沖全部財產。阜陽縣維持逆產成案委員會主席程恩普、委員邢元偉、李宏遠等人呈稱,倪氏財產“原狀萬難回復,倘有動搖,不惟已成之事業根本破壞,亦且滋起糾紛”,不得返還。[9]“阜陽各公團代表丁象謙等,分呈府院反對發還倪嗣沖逆產。”[27]皖旅滬同鄉團也反對收回財產,理由是財產已劃撥教育實業等經費使用。

對于倪道杰的申辯,柏文蔚等人始終持堅決反對態度,多次重申要對倪氏家族嚴懲不貸。比如1932年10月18日,柏文蔚就倪嗣沖財產案,勿予發還一事,呈文中央黨部,列舉了倪嗣沖、倪毓棻、倪道烺的“危害民國”行為。倪嗣沖“潁州之役,贛寧之役,屠殺黨人”。倪毓棻是倪嗣沖的三弟,任皖北鎮守使時“唆派爪牙、四處搜捕”,其人雖早在1917年8月病故,但罪不可免。倪道烺“迭充軍政稅關”等要職,凡屬“危害民國之事多為其奔走聯絡”,應將其歸案法辦。倪道杰“恃有金錢,屢向中央及皖省政府作發還之運動”,四處宣稱其父“按例非逆”,政治犯業已赦免,其本人也捐洋救助水災、辦賑有功。對于倪道杰派人運動發還財產所持理由,柏文蔚并無充分理由否決,轉而對其進行道德譴責,稱其為女伶“耗財不下百萬”。柏文蔚始終高度關注對倪嗣沖財產案的處理,在“宣慰北路”時便派員赴阜陽組織清理逆產委員會,抄沒倪氏原籍田產。后又在中央提議通過“以倪嗣沖等,罪大惡極,非尋常反革命案可比,逆產永遠不得返還”一案。[9]柏文蔚認為倪“顛覆民國”“對皖籍黨員誅殺不貸”,當然有些地方似為夸大事實。

柏文蔚、倪嗣沖結怨始于辛亥時期。武昌起義爆發不久,安徽壽州光復,張匯滔率淮上軍一支,兵鋒北指,占據潁州,袁世凱遂派倪嗣沖率清軍爭奪這一戰略要地。1911年12月至1912年1月兩次潁州之戰,雖柏文蔚支持淮上軍,然卻功敗垂成,張匯滔縋城而逃。南北議和后,1912年4月,柏文蔚任安徽都督兼民政長,倪嗣沖繼續駐軍潁州,暗中牽制。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被刺,隨之“二次革命”爆發,柏文蔚宣告討袁,柏與倪武力爭戰,安徽都督一職被倪嗣沖取代,這些無疑沉淀下政見恩仇。后來倪毓棻駐軍壽州城,對所謂“匪黨”實行嚴刑峻法,無不手軟,甚至有人稱其為“倪屠戶”,而柏文蔚、張匯滔都是壽州人,在壽州親戚故舊關系盤根錯節,倪氏從嚴拿辦,手段嚴酷,柏倪之間矛盾加劇。倪嗣沖任職安徽督軍期間,柏文蔚等人反倪、驅倪活動始終沒有停止。對倪嗣沖阜陽原籍田產力主沒收的,除柏文蔚外,還有呂蔭南、程恩普、丁象謙、邢元偉等人,這些無不與倪家因政見不合而存有裂隙。國民黨取代北洋,時勢移轉,自然就能理解柏文蔚等人對倪嗣沖逆產一案,堅持“不可發還”,“永遠維持原案”。柏文蔚言稱倪“顛覆民國”主要是指倪嗣沖的攻潁之戰與二次革命時期的擁袁,這也是本案中逆產是否返還的爭議焦點,因倪“罪大惡極”,在柏文蔚等人看來,即使有大赦條例,倪嗣沖逆產也“永遠不得返還”。

自烈山煤礦、益華鐵礦等作為倪氏“逆產”被沒收后,倪道杰一直沒有停止申訴,還曾通過北洋元老段祺瑞向蔣介石疏通返還其財產,皖省旅京同鄉會知悉后,則直接致函段祺瑞,“勿為倪助”。[28]段祺瑞致函蔣介石請示如何處理,蔣介石則交給相關部門討論。柏文蔚等人隨即也向中央黨部提議維持原案,各方無法定議,該案再次擱置。1938年李宗仁兼任安徽省主席時也討論過此事,依然是不了了之。抗戰結束后,益華公司股權再起爭執,[29]59-61結果也可想而知。

值得一提的是,隨著北伐的推進,倪氏家族在京津的投資同樣受到沖擊震蕩,倪氏通過分散過戶、隱匿投資等方式化解風險。倪氏對北京的財產進行轉移,“在平財產,已由其后人委日商頂管”。[30]倪家在天津的財產也傳言予以充公,“盛傳將查抄在津財產”。[31]倪氏家族對金城銀行的投資進行分散過戶,“股本中有六十余萬元曾過入六十多個戶名”。[32]22倪道杰對永利制堿公司的投資進行隱匿,1928年他退出在永利的董事席位,也退出在鹽業銀行的董事席位。1928年4月,倪道杰還對在丹華火柴的投資進行了更名。

三、逆產沒收實施的特點及評價

沒收倪嗣沖家族財產,倪的子侄族人雖多次抗辯,一直未得發還。倪嗣沖財產不予發還,是否就是因為其先前的“軍閥”身份呢?實則不然,“馮國璋、張勛、李厚基、王占元、顧維鈞等財產先經沒收,后均由國府或省市府分別公令發還”。[9]除此之外,陳光遠、趙倜等人財產也得返還。1928年10月,農礦部與處理逆產委員會協同辦理,對山東中興煤礦股本進行清查,黎元洪、朱啟鈐、張懷芝、靳云鵬等人通過打通關系,保全了自己財產。只有倪嗣沖、張敬堯的股本被沒收,而倪家在中興煤礦中投入股本多達20余萬元。[33]

為何沒收逆產政策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存在如此大的差異?首先,國民黨政權初建時期有效控制的區域有限,一些地方實力派與中央分庭抗禮。在華北、東北地區,由于南北關系錯綜復雜,逆產沒收政策落實不了。至于西南、西北等邊遠省份,更談不上逆產沒收。內政部接管逆產處理事務后,于1932年3月通飭各省市政府將各地處理逆產情形造冊報部,經統計,江蘇、江西、湖北等省共辦理逆產案件556件,已處分完結者546件,“約占百分之九十八強”,其中江蘇9件、江西39件、湖北441件、河南22件、廣西4件等,還有一些省份未報。[6]1308其次,北伐期間國共之間、國民黨內部矛盾重重。寧漢合流后,蔣介石與汪精衛、唐生智、李宗仁等人關系劍拔弩張,蔣介石與李宗仁、馮玉祥、閻錫山之間兵戎相見。再次,就蔣介石而言,吳佩孚、孫傳芳戰敗后,北洋軍閥力量已不是主要的威脅。濟南事件后,蔣“深切感覺國民革命之最后對象為帝國主義,打倒幾個軍閥,在革命進程中實不算什么一件事,而欲達到國民革命最后之成功”,需要全黨團結,“國內茍有一分力量可以保全為救亡圖存之用,即應積蓄培養,舉凡兵力財力民力不必要之摧殘,茍可避免,務必竭力避免”。[34]正是由于矛盾條件的變化,國民政府設立了中央逆產處理委員會,旋即裁撤。北伐期間及國民政府初建時期,由于各地處于不同勢力的操控下,各派力量攪合一起,對于逆產的處理各地情況不一。有的宣布沒收,但未予落實。有的依據相關法令和人情關系,財產得到發還。有的公報私仇,借機打壓政治對手。對于舊有北洋勢力的處理并無一個清晰完整的執行方案。就倪氏家族而言,其在安徽的投資及家產被沒收殆盡,而在天津的投資雖也受到沖擊震蕩,但能基本得以保全。其原因不僅在于國民黨政策的變化,也在于倪氏在天津的投資企業地處租界,而安徽在國民政府初建時直接受到國民黨政權控制。倪氏家族在安徽財產遭到沒收,還與上文提到的柏文蔚及地方勢力作為推手息息相關。

國民大革命期間國民黨把“打倒軍閥,除列強”作為政治動員口號,在國民革命的聲浪中與高壓下,各級政府都有沒收逆產的權利,在實際操作中也帶有一定的隨意性,并體現為因時而變、各地不一、因人而異的特點。

第一,因時而變。北伐前,較早采取財產沒收措施的是馮玉祥對河南督軍趙倜等財產的沒收。1922年馮玉祥進占河南,即在省財政廳附設調查逆產清理處,下令將趙倜、郭振才、寇英杰等人產業全部沒收,“或撥作教育經費,或改為公共場所,或拍賣充作軍餉”。[35]114為便于清查財產,并“訂定提成給獎章程,凡有人報告因而查獲者,提十分之二,作為報告人之獎金”。[36]對于軍閥逆產的沒收集中體現在北伐時期,即1926年至1928年。自1928年底,內政部奉令接管逆產事宜后,受理逆產各案情況較少,而1932年后發生者少之又少。當然,這一時期國民黨政權也不斷對逆產沒收政策進行調整。

第二,各地不一。各地逆產處理機關不一致,處理情形往往自不相同。“有各軍部直接處理者,有由各地行政財政機關公安局處理者,有由逆產清理處處理者”,[6]1306對于宣布沒收的軍閥逆產,有的直接劃撥相關部門使用,有的則進行招標拍賣。如《南京特別市市政府標賣逆產暫行簡章》要求,對于標賣逆產“須先提交土地評價委員會評定價額后交由財政局公布標賣”。[37]對馬聯甲的南京財產查封后,即“照土地評價委員會所定之價格定期標賣”。[38]1929年1月行政院訓令沒收逆產不得連累非逆產,江蘇省即發出通告,逆產事宜則由“省民政廳接管,務須依照逆產條例辦理,不得任意出入”。[39]北伐時期國民革命軍能夠控制之地,比如湖北、安徽、江蘇、江西、河南等地,對于逆產政策有所執行。1926年10月,北伐軍攻占武漢,隨之將前湖北督軍王占元等人投資的漢口民眾樂園接管沒收,[40]157并宣布沒收石星川、康克明、方本仁等人財產。[41]961927年1月,江西南昌宣判對軍閥唐福山、岳思寅、張鳳岐等人的處決,清查其逆產。[42]130北伐期間馮玉祥通令,要求河南省政府將趙倜、寇英杰、陳樹藩等人財產查抄充公,用作“充辦養老院育嬰院因利局乞丐收容所等機關經費”,[43]并“將袁世凱在項城及安陽產業,查明充公”,撥充教育經費使用。[44]而其他省份,逆產沒收政策往往執行不力,甚至有的省份難以執行。

第三,因人而異。北伐時期對于軍閥逆產的沒收,各地執行時并沒有統一的衡量標準。按照最早頒布的《處分逆產條例》,軍閥財產皆為逆產,實際上對于大多數的軍閥逆產并沒有予以處理。當然,誰是軍閥,軍閥是誰,其實也無明晰的判斷標準與依據。倪嗣沖的財產被沒收,而張作霖、閻錫山、馮玉祥等人因地位特殊并沒有受到沖擊,王占元憑借“拿出50萬的軍餉,逆產可以不沒收。張學良的逆產反倒派兵替他保護”。[45]馮國璋在江蘇的華豐裕酒廠是否沒收存在爭議,原因在于馮國璋是否是軍閥也存在爭議。馬聯甲在南京的財產被沒收后,其律師單毓華稱馬“素無罪跡”,對其財產處理,請“停止標賣”。[46]

對于同一人財產,因時因地不同,其執行標準往往也不相同。1929年1月,張敬堯在北京的房屋52間被沒收。1931年10月,經張敬堯呈請,“奉令赦免,準予發還”。[6]1378張敬堯在安徽潁上的地產,1932年7月安徽教育廳咨文省民政廳,請將張“逆產40余頃,市房宅基”一并查充。[47]1935年9月,張敬堯遺產清理委員會向內政部呈文請予發還遺產,內政部批復,“未便變更原議,礙難照準”。[48]1936年6月,冀察政務委員會訓令河北省政府小站官產清理處,“張敬堯通緝令取消后,小站一帶田產,應予發還”。[49]

客觀而言,國民黨政權對所謂“逆產”宣布依法予以沒收,但并未嚴格按相關法律辦理,往往出于政治需要,將查封逆產作為一種政治打壓手段。逆產沒收對象從“北洋軍閥、土豪劣紳、貪官污吏”開始,后來對象主要是國民政府的政敵。1928年2月,廣東省政府開會議決“將張發奎等及逆委汪精衛等,逆產查封”,變賣充中國銀行基金。[50]1929年12月7日,國民政府明令通緝唐生智。1930年2月,要求沒收唐生智逆產,3月查封唐生智在南京及湖南的逆產,宣稱“唐生智背叛黨國,罪跡昭著”。[51]1930年南京市政府請將傅厚崗、閻錫山逆產,撥歸中央應用。[52]偽滿政權建立后,沒收原奉系軍閥的“逆產”153萬畝和荒地390萬畝。[53]283不難看出,沒收財產是打擊政敵的一種有力手段。當然,對于逆產沒收政策也有反擊者,1928年閻錫山進駐北京后,就刊發張貼不咎既往和禁止沒收逆產的布告。[54]

國民政府頒行的逆產沒收政策及其實施方案,在實際執行中存在諸多問題,在沒收程序上沒有細化甄別,也無善后措施,留下了一些隱患和矛盾。逆產沒收實施中難能體現公平正義,而且沒收所得收入亦未能產生應有效益。

事實上,倪道杰要求返還財產不無法理依據與先例參照,此案事涉農礦部、內政部、實業部、行政院、司法院及安徽省政府等部門,中央政治會議參與決議,應當說對于倪嗣沖財產一案的處理始終沒有司法定案,更多體現為一種政治處理,其間裹挾夾雜著政見恩仇。國民黨沒收倪家財產后,倪道烺一度寓居天津,主張“討伐國民黨”(指蔣政權),“甚至討厭在儀式、典禮等場合奉讀孫總理遺囑”。[55]抗戰全面爆發后,倪道烺先任安徽維新政府省長,后任汪偽安徽省主席。倪道烺上任后便運動偽實業部,將前農礦部處分倪產股份發還,由倪氏私人收領敵偽股息。[56]76應當說,倪道烺投敵似應與其認為國民黨沒收政策不公正存在一些關聯。

南京國民政府在成立初期與舊有勢力存在盤根錯節、新舊雜糅的關系。1931年3月,曾任北平政治分會主席的張繼在記者招待會上宣稱,“軍閥政界在天津租界及大連作寓公者極多,每人擁資百萬以上,大可投資于東北西北”,政府“不但不加岐視,反可獎勵保護”。[57]1933年11月,時任北平軍分會代理委員長何應欽在天津設宴招待靳云鵬、齊燮元、孫傳芳等50余人,何氏致辭稱“各位對國家所負之責任,仍無二致”。[58]靳云鵬代表來賓致答詞,言稱“昔日在朝而今之在野者”,當“一致襄助當局共赴國難”。[59]也就是說南京國民政府政權初步穩定后,采取措施緩和與舊有北洋勢力之間的關系,以便其“襄助當局”。中央逆產處理委員會1928年7月成立,旋即于同年12月被裁撤,這一機構存在的短暫也說明了國民黨政策的變化無常。

沒收財產乃至抄家成為懲罰定罪人的手段,這種積習延至近代,始終體現出深深的人治烙印。國民黨成員復雜,派系政治盛行,舊式官僚、軍閥、政客往往充斥其中,蔣介石掌權后對他們并不排斥,向新政權表忠的軍閥不僅可以入黨,甚至還可“到黨和政府中做官”,這給政府治理帶來隱患與風險,“進而出現劣質的國家治理”。[60]在國民黨政權初建時期,由于權力更迭與秩序重構,逆產條例文本指向的沒收“軍閥”財產在實際操作中只是一種選擇執行的可能,沒收財產因人權變,表面上是依法行事,實則國法與人情、黨權與法理糾葛其中。倪嗣沖逆產案的處置經過與結果,不僅體現了政權更迭中的因人權變,也與倪嗣沖的政敵及安徽地方勢力背后施壓有關。帶有選擇性懲治特點的逆產沒收政策未能為國民黨政權的構建提供依法治理的公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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