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樟林
(東南大學法學院,南京211189)
在美劇《Boston Legal》中被喻為“癌癥棒”的香煙,實際上早在1898年田納西最高法院的判決中便已遭到非議。①Austin v.Tennesee,48 S.W.305,306.只不過,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美國歷史中,諸如提升煙草稅的管制措施只是政府提高財政收入的掩飾性手段,而并非為了公共健康。[1]此時的多數人認為,對于吸煙的限制措施不宜太過苛刻,否則會損及經濟發展。在總體上改變這一現狀的公共事件是美國公共衛生局局長1964年發表的第一份《煙害白皮書》。這一結合50年代中期醫學研究已經證實吸煙將導致癌癥、肺部病變結論的政府行為,直接將先前的“財政收入”目的扭轉為“公共健康”,[2]以政府宣言書的形式點燃了美國煙草管制斗爭的導火線。自此,煙草管制成為美國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圍繞權力與權利之間的各種爭議也成為共和國司法大廳的常客。
在聯邦層面,美國煙草管制立法擎始于《煙害白皮書》發表的次年。為了對白皮書予以響應,美國國會于1965年頒布實施了《聯邦煙草標示與廣告法》(the Federal Cigarette Labeling and Advertising Act,FCLAA),②15 U.S.C.§1331(1994).要求煙商在包裝上統一設置警告。美國國會相信,通過這一措施能夠確保公眾獲知吸煙行為的危害。[3]在此之后,《聯邦煙草標示與廣告法》在1970年的《聯邦公共健康吸煙法》(Federal Public Health Cigarette Smoking Act)中得以進一步加強。該法規定,除禁止在廣播與電臺上刊登香煙廣告外,還要求香煙包裝上的警示標示必須更為明顯。
到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煙草管制立法出現了一段較為寬松的時間。盡管在此期間亦有1970年頒布的《管制物品法案》(Controlled Substances Act)、③15 U.S.C.§802(1994).1972年頒布的《消費者產品安全法》(Consumer Product Safety Act)④15 U.S.C.§2052(1994).以及1976年頒布的《毒性化學物質管理法》(Toxic Substance Control Act)。⑤15 U.S.C.§2062(1994).但事實上,它們并未將煙草納入調整范圍,煙草非但不是管制品與消費品,同時也不在化學物質的范疇之內。[4]
相較70年代的寬松而言,美國80、90年代的煙草管制立法得到了復興(resurgence)。[4]美國國會在1986年頒布了《吸煙綜合教育法》(Comprehensive Smokeless Tobacco Education Health Act),⑥15 U.S.C.§§4401-4408(1994).用以告知消費者無煙煙草(smokeless tobacco)的危害。同時,在確證二手煙危害之后,國會亦于1990年頒布了《交通部及相關機構撥款法案》(Department of Transportation and Related Agencies Appropriations Act),⑦49 U.S.C.§41706(1994).禁止在航程六小時之內的國際航班上吸煙。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聯邦職業與健康局(Occupational Safety and Health Administration)亦在1994年提議,除了設有可以免受二手煙侵害的特殊區域外,所有在工作場所禁止吸煙。⑧29 C.F.R.pts.1910,1915,1926,1928.這一提案盡管至今未曾成為法律,但工作場所禁止吸煙已是大勢所趨。在地方,加州于1998年1月1日通過修訂勞工法,成功對酒吧和餐廳實施了煙草管制,這在后期已波及其他各州及市政府。[5]
進入新世紀后,美國煙草管制最令人矚目的立法事件,是2009年經奧巴馬總統簽署通過的《家庭吸煙預防與煙草控制法案》(Family Smoking Prevention and Tobacco Control Act)。⑨Pub.L.No.111-31,123 Stat.1776(2009).這一被認為是過去50年來影響最為深遠的法律,在表決階段便獲得了來自各方的擁簇。[6]該法除在限制煙草宣傳和未成年人吸煙方面有突出規定外,較為重要的影響在于結束了美國食品與藥品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FDA)(以下簡稱FDA)長達11年的管轄權爭議,FDA也因此成為美國享有煙控管轄權的行政機關。
從1964年到2014年,美國煙草管制已有長達約50年的立法演進。在這一過程中,盡管美國政府在煙控目標、手段等方面都取得了實質性進展,但這其中始終伴有權利與權力間的平衡與較量,并且,圍繞煙商、公民、管制機關之間復雜的斗爭格局,也難以一言道盡。本文目的在于試圖呈現上述斗爭背后的細枝末節。為了避免話題的空泛和散雜,我們選擇順延權利與權力之間所能組成的三對關系而展開,這主要包括:其一,拉扯于權利與權利之間的美國煙害訴訟;其二,調和于權力與權利之間的煙控邊界及其正當性;其三,平衡于權力與權力之間FDA的管轄權確證。
在某種意義上,美國煙草管制斗爭的首要面貌便是公民與煙商之間的權利較量,這一主要表現為煙害訴訟形式的權利斗爭現象,從1954年開始便一直伴隨美國煙草管制的制度推進,發生著類型上的更迭與內容上的變遷。直至今日,它依然是美國煙草管制斗爭中角色最為鮮明的陣地。
一般認為,在類型上,美國煙害訴訟可分為個人訴訟、集體訴訟、政府醫療支出補償訴訟以及環境煙害訴訟四種形式。[7]不過,伴隨美國煙草產品的推新,近期又出現了一種圍繞“清淡型香煙”而展開的訴訟類型,其通常被稱為清淡型香煙訴訟(the light cigarette litigation)。和之前有所差別的是,其索賠的并不是身體傷害而是經濟損失。人們認為清淡型香煙對人體的傷害程度并不像煙商所宣稱的那樣輕微,因而是一種經濟合同上的詐欺。[8]另外,基于晚近美國煙草產品已經行銷海外,因此,有美國學者提及,國際煙害訴訟實際上也日漸成為美國煙害訴訟類型中的重要一員。[9]
在上述不同訴訟類型中,原告對于訴因也有著多元化理解。根據既已發生的索賠案件來看,產品設計瑕疵(design defect)、制造缺陷(manufacturing defect)以及疏于警告(failure to warn),往往是原告最為重要的請求權基礎。而與此同時,亦常常伴有陰謀(conspiracy)、虛假陳述(misrepresentation)、詐欺(fraudulent concealment)等主張。[10]盡管如此,寓于其中的大體趨勢卻是逐漸追求成立侵權行為的因果關系,而這使得美國煙商越來越坐立難安。有美國學者曾評論說,“美國煙害訴訟的制度演進,完全可以被看做是創生美國侵權法‘嚴格責任原則’的一個部分”。[11]可見,伴隨權利意識的高漲,內含于公民與煙商之間的天平是越來越偏向原告一方的,而這也正是美國煙害訴訟經久不衰的基本要件。
按照Robert L.Rabin教授的劃分,美國煙害訴訟的斗爭圖景分布在三個時間段,分別是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20世紀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期[12]以及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今。[13]
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是美國煙害訴訟早期的努力階段。其發生可以歸結于兩個因素:其一,對吸煙有害健康的科學確證。這一工作主要由科學研究所揭發,并以通俗易懂的輿論宣傳使民眾廣為周知。在50年代初期,依次扮演上述角色的是《美國醫學會雜志》(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讀者文摘》(the reader’s digest)以及一個名為“See it now”的電視節目,它們首先完成了對吸煙行為啟蒙式的輿論攻擊,使得人們很快獲知吸煙與肺癌之間的關聯關系;[12]其二,美國侵權法“產品責任”的快速發展。[8]彼時,在其他由于“設計瑕疵”所造成的人身傷害案件中,已經存有“產品責任”的運用。根據1964年的美國侵權法第二編第二版第402A條的規定:“產品銷售者若銷售具有不合理危險性產品時,且該產品在未經實質修改變造的情況下,……則銷售者必須對該使用產品所造成的損害予以賠償”,①Restatement(Second)of Torts§402A(1964).若制造商對產品設計所造成的風險或危害不能提供足夠警告時,便可能被視為具有“不合理的危險性”。[7]這給早期的煙害訴訟帶來了機遇,早期煙害訴訟也大多是基于煙商“疏于告知”的義務而展開的。
早期煙害訴訟到60年代中期漸入尾聲,在這一草草收場的約有二十年的第一場較量中,美國煙民并沒有獲得任何利益。[12]盡管他們在無辜(innocence)與受害者(victims)的角色中賺夠了社會輿論的同情,但在彼時的美國法律和政治局勢面前,這依舊無濟于事。對此,約有三個因素可供解釋:其一,此時盡管已經能夠就廣義的因果關系(general causation)舉證證明,然而,在具體的因果關系上(specific causation),證明香煙是否和某個特定原告的身體傷害存有關聯依舊舉步維艱;[13]其二,上述基于“疏于告知”的請求權基礎,在1965年《聯邦煙草標示與廣告法》頒布之后,便難以成立,因為該法要求任何煙草產品都必須含有“吸煙可能有損健康”的警告,煙商對此也會嚴格遵守。因此,仍以告知義務予以非難,往往難以奏效;[11]其三,煙商對此類訴訟統一而堅決的拒絕態度,使得任何一個案件都需要走完所有的訴訟程序。對原告而言,這無疑需要巨大的代價。[8]因此,煙民第一階段的反抗終究還是走向了失敗。
為了第二階段的復興,美國煙害訴訟付出了沉寂二十年的代價,第二場權利較量直至1983年才拉開帷幕。[14]據考證,此時的復興主要由以下因素促成:其一,1964年《煙害白皮書》和1965年《聯邦煙草標示與廣告法》公布之后,美國民眾對煙草與健康問題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關注。相比之前的啟蒙而言,人們對煙草的危害性已經確認無疑;其二,大量有關尼古丁具有致癮性的科學數據,大大消解了原來認為煙民純屬“自作自受”的一些偏見;[8]其三,原告與律師在諸如“石棉訴訟”(asbestos litigation)其他類似案件中,獲取了大量的可以用于煙害訴訟的訴訟技巧。[12]
在結果上,盡管煙民第二階段的權利反抗最后也少有成績,但有所差異的是,這一階段卻出現了一個被煙民津津樂道的經典案例,這便是1984年的Cipollone v.Liggett Group,Inc.案。①Cipollone v.Liggett Group,Inc.593 F.Supp.1146(D.N.J.1984).在該案中,法院判決煙草公司向原告及親屬予以賠償。陪審團認為,在1966年前,煙商非但沒有警告消費者吸煙有害健康,同時還以廣告誤導消費者。因此,煙商與原告損害之間是存有因果關系的。這是美國煙害訴訟上的歷史拐點,也是煙民倍受鼓舞的關鍵一步。盡管該案最后由于原告無力承擔訴訟費用而被放棄,但在美國煙民眼中,其代表著傳統煙害訴訟跳脫單純主張“煙害導致疾病”的框架,而開始規劃更具攻擊性策略的革新精神。[7]
美國煙民對煙商發起的第二波沖擊,于90年代初期迅速走向消亡(demise),時間很短。頗有意味的是,這一短暫斗爭的結束時點恰好是上述鼓舞煙民的Cipollone案。正如Robert L.Rabin所言的,“當1991年3月25日聯邦法院同意審查Cipollone案的上訴請求時,實際上,美國煙害訴訟第二階段的復興便戛然而止了”。[12]
20世紀90年代中期啟動的第三回合的較量,[13]在結果對比上發生了實質性變化,美國煙害訴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績。非但在Brown&Williamson Tobacco Corp.v.Carter案中獲得了高達109萬美元的高額賠償,[15]同時,這一時期的原告陣容也得到了數量上的擴充,美國司法部成為其中的重要一員。并且,可供選擇的訴訟類型也變得更加多元化,分別添加了集團訴訟、政府醫療支出補償訴訟、環境煙害訴訟等多種類型。具體來說:
其一,集團訴訟。創生集團訴訟的原因在于,所有的個人原告律師會嘗試分擔整個訴訟程序所需要的費用,而這恰好能夠克服個人訴訟成本不足的最大障礙。在1995年的Castano v.American Tobacco Co.案中,②Castano v.American Tobacco Co.,160 F.R.D 544,1995 U.S.Dist.這一訴訟類型得以首度嘗試并有所成效。不過,由于受到法院保守主義的限制,成功案例迄今未有,多數集團訴訟多因與美國民事訴訟法第23條有關成立集團訴訟的法律要件有所沖突遭到拒絕。[16]這其中,最大的挫敗莫過于2006年12月21日佛羅里達州最高法院在Engle v.R.J.Reynolds Tobacco Co.案中對集團訴訟的徹底否決。③Engle v.R.J.Reynolds Tobacco Co.945 So.2d 1246(Fla.2006).需要注意的是,該案盡管最終判決不利于原告,但從判決內容及結論來看,其對吸煙有害健康予以了肯定,其與訴訟過程中所建立起來的因果關系辯證流程,以及進而確立的司法與輿論的同情,都是煙害訴訟繼續發展的積極力量。參見姚思遠:《國際菸害訴訟之理論與發展——以美國法院為核心》,《華岡法粹》2008年第40期,第61頁。
其二,政府醫療支出補償訴訟。在此類訴訟中,政府認為煙草公司應該賠償其支付給煙民的公共醫療費用。[8]據統計,截止1997年,已有超過40個州政府成為煙害訴訟的原告,[17]這無疑是美國煙草公司面臨的最大挑戰。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煙草公司曾于1997年與各州檢查總長簽署了一項和解協議(Master Settlement Agreement,MSA)。按照協議內容,各州政府不可再對煙草公司提起訴訟。作為條件,煙草公司允諾在25年內向各州提供3685億美元的賠償。該協議生效后,雙方一致遵守,“政府醫療支出補償訴訟”使美國煙草公司付出了巨大代價。
其三,環境煙害訴訟。它最早由一群不吸煙的民航服務員提起,她們所依據的是國會于1990年頒布的《交通部及相關機構撥款法案》。該法案中“禁止在航程六小時之內的國際航班上吸煙”的規定。該案盡管最終僅以和解方式草草了事,但自此以后,原告陣營卻成倍擴充。美國近年來所提起的以人身傷害為訴因的索賠案件,也多是以請求排除職場二手煙危害以及對拒絕在二手煙環境中工作而失業的人予以補償為主的。
盡管美國煙害訴訟“第三波”的沖擊力量直至今日未見消退,但有學者認為,美國煙害訴訟的下一階段可能是走向消亡(Equilibrium)。[8]這一論斷聽起來似乎有欠周全,但其理由卻是發人深省的:
其一,在煙害索賠與一般的侵權訴訟之間,被告的態度存有實質性差異。在一般的侵權案件中,大多會通過和解協議方式結案,被告基于市場影響往往樂于接受和解。然而,這在煙害訴訟中并不常見。如上所述,在美國,幾乎每項煙害索賠都需走完所有的司法程序,在集團訴訟受制于民事訴訟法難以啟動的情況下,任何個人訴訟都是勞民傷財的。[8]同時,在超過半個世紀的、煙民輸多勝少的煙害訴訟中,美國煙民實際上一直沒有博得陪審團的同情。長期以來,他們堅持認為,一個成年人在已經獲知吸煙有害健康的情況下仍然選擇吸煙,便應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8]在煙草管制立法已經日益健全的今天,堅稱自己并不知情或無辜,僅是嘩眾取寵而已。這一認識非但恰好順應了煙商的反駁思路,而且短期來看,也根本無法反駁。
其二,更為重要的是,在本質上,煙害訴訟和一般意義上的煙草管制措施也是存有差異的。煙草管制是基于公共健康的目的,其正當性無可厚非,但煙害訴訟只是煙民出于個人利益所作的權利主張,其在煙控主題上所能起到的管制效果并不明顯。那種一直認為煙害訴訟能夠對煙草管制工程有所貢獻的認識,實際上與侵權法的有限功能是相背離的。[12]因此,未來煙草管制的主流趨勢,實際上并不會對煙害訴訟寄予厚望,煙害訴訟僅是個人權益的守護者罷了。
總之,拉扯于煙民與煙商之間的美國煙草管制斗爭,經過半個世紀的描繪,依舊主次分明。自始至終,美國煙害訴訟非但沒有擺脫因果關系的困擾,最終還被貼上了走向消亡的昭告。煙商盡管時常被迫游走于風口浪尖,卻依舊風生水起。這正如James A.Henderson和Aaron D.Twerski兩位教授所言,“煙害訴訟對煙草管制所能扮演的司法監督角色,僅是煙草管制體系中的一個配角而已”。[8]
倘若說煙害訴訟僅屬私法事務,那么,美國煙草管制斗爭的第二個側像便是一幅迥然不同的圖景,因為它已將所有問題的終極答案指向了公共利益。此時,詮釋爭議的視角驟然上升至對美國憲法條文的解釋,它變得更為嚴肅且飽含理性。
在美國,盡管早在50年代已有科學證據證明,煙草消費以及“二手煙”會造成死亡、疾病與殘疾,①Framework Convention on Tobacco Control,May 12,2003,Preamble、Article 4,1、5.每年有超過430 000人死于由吸煙引起的疾病,數量高于謀殺、艾滋病、吸毒、火災等。[18]但是,對吸煙這一社會習俗,基于后天科學論證予以強制打壓,仍然需要獲得更多的正當性補充。[19]正如密爾所言,“習俗這個東西,不僅如老話所說是第二天性,簡直是一向被誤認為第一天性”。[20]美國又是一個對自由崇尚有加的國度,因此,美國公民展現出的對煙草管制的頑強抵抗不足為奇。
在線索上,美國煙草管制權力與權利之間的斗爭分布于三個戰場,是從“癮君子的行為自由權”“煙商的商業言論權”“公民與企業主的私有財產權”三個方面發起的:①癮君子原指隱居逃避塵世的人,后來借指吸毒成癮或吸煙成癮的人(隱為癮的諧音)。
第一,癮君子的辯解。對于在特定條件和特定環境中限制或禁止吸煙,癮君子無疑是最為憤怒且也是最為勇敢的斗士,他們常常如此辯解道:其一,按照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有關自由權(Liberty)的相關規定,吸煙與否理應是公民的行為自由權,在其自愿承擔煙害后果的情況下,政府顯然沒有干涉其自由意志的正當理由;[21]其二,煙草管制涉嫌侵犯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有關公民私有財產權(property)的相關規定。按照這一規定,公民理應享有自由支配其財產的自由,并有權獲知有關煙草的商品信息。因此,限制購買香煙或限制獲知煙草產品信息,實際上對是對公民財產使用權的侵犯;[22]同時,在征收或提升煙草稅的管制措施中,煙草管制亦存在著剝奪公民財產所有權的嫌疑;[23]其三,反對者中亦有人主張,煙草管制涉嫌侵犯憲法第一修正案所賦予的集會與結社自由。他們認為,煙草對集會與結社所必須的交談行為有所促進。[21]聯邦最高法院曾指出,“個人參加或維持特定親密關系”與“在與他人互動中表現自我”皆屬個人自由與他人交流的權利內涵,[15]而特定場所的禁煙措施限制了此種權利的行使。
第二,煙商的反抗。有趣的是,在美國煙草管制斗爭的第二個側像中,煙商和煙民似乎化敵為友了,他們站在了楚河漢界的同一岸。煙商同樣拾起憲法條文的武器,對公權力展開了鋪天蓋地的攻擊。這其中,最為激烈的莫過于基于言論表達的抗辯。煙商認為,政府限制煙品宣傳的管制措施實際上是對其商業言論表達的侵犯:其一,無論如何,煙草都是一種合法產品,對于合法產品的信息交流本身也應該是合法的選擇,在真正的民主社會里,每個人都應該享有這一自由;[24]其二,限制煙草廣告是一種法律上的父愛主義,因為它從根本上就不相信人們能夠作出理性選擇,包括低焦油含量或低尼古丁含量的香煙產品,[25]而這本身可能也是對公民的一種傷害;[26]其三,事實上,聯邦最高法院在1996年“44 Liquormart,Inc.v.Rhode Island”案中,已對酒類廣告宣傳行為做出了有利裁決。②517 U.S.484(1996).此案發生于美國羅德島州(Rhode Island),當地禁止在賣酒之外的任何地方做有關酒價格方面的廣告,該州零售商起訴認為該禁令侵害了憲法第一修正案所賦予的權利,最后,美國最高法院認為該禁令違憲。因此,從普通法的邏輯而言,類似于酒類的煙草宣傳也應予以商業言論表達的保護,③對此,美國有學者評論道,“如果法院遵循44 Liquormart案之判決,食品與藥品管理局(FDA)將很難對其煙草管制措施予以抗辯”。See Jennifer Costello,“The FDA’s Struggle to Regulate Tobacco”,49 Administrative Law Review 671(1997),pp.671-689。政府管制行為在司法上應該加以限制。
第三,企業主的無奈。在美國,企業主對于在諸如餐廳和酒吧等特定室內場所實施禁煙措施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他們認為,政府的此類禁煙令是違憲的,強制要求企業主在經營場所內禁止吸煙,無法自由選擇是否為吸煙者提供合適的消費環境,實際上是對企業主自由處分其場所權限的侵犯,是對財產權的間接限制。[21]甚至于還有人認為,按照美國相關法律規定,政府的這一行為可以成立公法上的“征收”(Taking)。另外,還有企業主認為,政府的管制行為構成了對美國市場經濟規則的破壞。禁煙令并不是為了所謂的公共健康,而是基于一種社會控制的目的。禁煙令造成了服務業額外的低效率。在禁煙令之前,個人實際上已經能夠使自己獲得最大程度的社會福利,因為“在以私有財產權為主導的制度下,二手煙的社會成本可歸于零……頒布一項新的管制性法規通常只會使人們變得更為貧困”,[23]最為合適的改革措施理應是鞏固私人財產權,并允許人們自己做出決定。沒有政府的干預,人們的智慧足以能夠做出最優選擇。[5]
上述爭議最后都被呈送到了法官的案臺上,需要法官衡量共和國憲法到底是誰的守護者。對此,美國司法界予以了如下回應:
第一,對癮君子的回應。在煙草管制是否侵犯癮君子自由權問題上,美國法院認為,首先需要確定癮君子所宣稱的權利是否為一項基本權利?如果答案是肯定的,煙草管制立法便需經過嚴格審查標準的檢討(strict scrutiny review),而如果其并非基本權,其便只需經過理性審查標準即可(rational basis test)。①See Washington v.Glucksberg,521 U.S.702,720(1997).在美國司法審查過程中,理性審查標準即可(rational basis test)是一種高度尊重立法機關的審查方式,通常適用于對非基本權利的審查。參見鄭賢君:《憲法權利體系是怎樣發展的——以美國法為范例的展開:司法創制權利的保護》,《法學家》2005年第6期。因此,法院的第一項任務是確定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所規定的自由是否包括吸煙權。對此,法院認為,這其實是不證自明的,憲法基本權利的清單是有限的,非但吸煙權并不屬于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規定的自由權范疇,同時,吸煙是否是一項權利也不無疑問。[27]因此,限制吸煙行為的立法規定無需經過“嚴格審查標準”的檢討,而只需運用“理性審查標準”即可。
相較而言,“理性審查標準”是一項高度尊重立法機關的審查方法。因此,限制吸煙行為的立法規定往往不會遭遇美國法院的非難。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美國法院會完全放棄審查,法院只是認為禁煙令并未侵犯公民的吸煙自由。法官在判決理由中經常說道,禁煙令并非對所有吸煙行為予以禁止,而僅僅只是針對特定的場所,[28]大部分的禁煙令只是部分禁止(Partial Ban)而并不是全面禁止(Total Ban)。行政機關啟動限制措施的標準是“有害原則”。[29]吸煙行為并非都是自由的,亦并非都是不自由的。判定自由與不自由的基本標準實際上只是一條極其簡單的原則——“是否對他人構成了危害”。[20]10顯然,法院的這一立場非但是對癮君子的駁斥,同時也是在確立國家煙草管制的權力邊界,且兩者的重要程度也是等同的。
其次,在煙草管制是否侵犯煙民的財產權問題上,法院同樣反駁了癮君子的權利主張。法院認為,與購買其他商品不同,煙草消費往往因為具有如下特性而不允許任意獲得:第一,大量證據表明,社會中仍有很多吸煙者并未完全獲知吸煙有害健康,因而大部分消費者實際上是沒有“獲知風險”的;第二,一般而言,對尼古丁形成依賴往往是成年早期(early adulthood)或者是未成年階段(adolescence)。在這一階段,即使已經完全獲知吸煙行為的危害,但并不能對行為加以控制,因此也并不符合“愿意承擔行為成本”的條件。[22]
同時,對于煙草稅是否存在剝奪公民財產權的問題上,一般認為,一方面可以從征收煙草稅的“公共健康”目的中獲得否定性解釋;[30]另一方面,亦可從美國對此類稅收的專款專用制度中得以澄清。美國煙草稅稅款大體上是被運用到了沖抵煙草管制成本以及為相關公共醫療費用中的。因此,飽含公共利益因素的煙草稅制度并不存在違憲情形。
最后,在集會與結社自由問題上,法院同樣保持了司法裁判的一貫性。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曾在1989年的City of Dallas v.Stanglin案中指出,“一般性的社會交流”并非憲法所保障的基本權利,②77.City of Dallas v.Stanglin,490 U.S.19.25(1989).因為癮君子去酒吧并不是為了加入一個組織或者為了某一個共同目標,盡管其加入某些活動,但實際上卻是獨立的、個體的。[31]因此,此類活動本身就不是憲法第一修正案所要保護的集會與結社自由。
第二,回應煙商的不確定態度與總體趨勢。對于煙商的商業言論主張,美國法院的處理態度具有個案性,會在不同案例中奉行完全不同的立場。譬如,上述煙商所提到的“44 Liquormart,Inc.v.Rhode Island”案所確立的標準,在“Anheuser-Busch,Inc v.Schmoke”卻被全面推翻。[6]因此,美國法院回應煙商的態度往往是不確定的。在原因上,這與另外一個更為棘手的問題存有關聯,這便是“商業言論”的保護。對于這一問題,美國司法系統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答案,尤其是在如何對待惡俗廣告(vice advertising)問題上。在美國,20世紀80—90年代法院曾一度支持政府對惡俗廣告加以管制,但是1996年“44 Liquormart,Inc.v.Rhode Island”案之后,法院又開始對此加以限制。而更為有趣的是,在2011年“Educational Media Co.at Virginia Tech v.Swecker”案中,法院的態度又變成了支持,一切又回到了歷史的起點上。
不過,盡管如此,在類似問題上,美國法院還是發展出了一些相對穩定的標準可供參考,這便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Central Hudson Gas&Electric Corp.v.Public Service Commission”案中所確定的“四步檢測法”(four-prong analysis),①447 U.S.557(1980).其具體包括:(1)檢測是否具有合法性和誤導性,以明確其是否為第一修正案所保護;(2)檢測行政機關管制機關所要保護的公共利益的重要性;(3)檢測行政機關的管制措施是否能夠保護公共利益;(4)檢測行政機關的管制措施有未超過比例。[6]
盡管從標準本身的內容來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對商業言論管制行為持謹慎態度,一項管制措施只有同時滿足上述四步檢測才能被確定不違背憲法第一修正案,這可能會對煙商非常有利。但需注意的是,即使存有該檢測法,也并不能替代司法機關的不確定態度,其在美國只是一個大體趨勢而已。
因此,在煙商與管制措施之間權利斗爭中,美國法院所踐行的是一種實用主義的司法理念。現階段,我們只能說,美國法院對商業言論的保護力度要遠遠小于其他類型上的言論保護,尤其是相較于政治言論而言,[25]這可以作為回應煙草商的整體答案。
第三,對企業主的駁斥。類似地,對于認為室內禁煙令涉嫌物理性征收(Regulate taking)的權利主張,美國法院同樣做出了不予支持的裁決。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明確表示,一項管制措施是否構成征收需要滿足以下條件:其一,政府行為不具有正當性;其二,管制措施對原告產生了經濟影響;其三,此種影響對原告所期望的投資回報較為明顯。[21]
依據上述標準,美國法院在對室內禁煙令逐一審查之后,得出了其并不成立物理性征收的否定性結論,這是因為:其一,諸如室內禁煙令的管制行為是基于公共健康的目的,是為了合法的國家利益,因此其首先在性質上是具有正當性的;其二,對于室內禁煙令是否會對企業主產生不利經濟影響,實際上也是有待商榷的。現階段并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室內禁煙令會減少企業主的收入,相反,卻有實踐表明,在室內禁煙令實施之后,餐廳的客源反而逐漸增加,餐廳亦可節省相關的清潔費用以及員工暴露于二手煙環境中所造成的健康成本;其三,眾所周知,國家對公共場所吸煙一直以來都是保持限制態度的,因此,企業主期望從此類投資中獲取很高利潤的主張根本無法成立,這有違較為普遍的社會認知。[19]因此,諸如室內禁煙令的管制措施與上述三項條件難以吻合,企業主的主張無論是在地方法院還是在聯邦最高法院,都無法獲得支持。
綜上,美國煙草管制斗爭第二個側像所描述的內容,在某種意義上是美國煙草管制確定權力邊界的過程。在這一歷程中,通過法院判決的演繹,美國煙草管制得以完成自己的第二個使命——確證煙草管制的正當性。現在,這一內容已經被烙印在上述“有害原則”“煙草稅的專款專用”“是否超過必要限度”等一系列的制度細節中。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美國煙草管制憑借斗爭之中的理性之辯,非但獲得了正當性認可,同時也找到了其應當確立的權力邊界。
美國煙草管制斗爭的最后一場較量戲劇性地發生在了權力與權力之間,主要圍繞美國食品與藥品管理局(FDA)究竟是否享有煙草管制權限而展開的。這場整整持續了約達11年之久的權力較量直至2010年才落下大幕,美國議會最終選擇了以立法方式承認FDA的管轄權。至此,美國實施煙草管制的主體性瑕疵才最終得以修正。
1938年,FDA通過美國國會制定的《聯邦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得以建立。[4]按照該法規定,FDA的管轄權限僅限于藥品和醫療器械,具體就是保證藥品與醫療器械的安全與有效,并未被特別(expressly)授權享有煙草管轄權,成立FDA的初衷也并不涉及煙草管制。這一狀況一直持續至60年之后,盡管在此期間,“20世紀50、60年代,美國眾議院和參議院都曾有決議和議案意圖授予FDA煙草管轄權,但這些議案卻最終都沒有獲得通過”。[4]因此,在整個20世紀,FDA的管轄權只是局限在藥品上的。
不過,有所矛盾的的是,20世紀恰好又是美國煙草管制斗爭最為激烈的時段。因此,立法與實踐之間關系十分緊張,而這恰好集中地反映在了FDA的角色變換上。與上述解讀對立的是,為了有組織地實施煙草管制,1995年8月,在克林頓總統的口頭支持下,FDA專員David A.Kessler提出了一項旨在減少青少年煙草消費的提案,提出了將限制未成年人獲得香煙和無煙煙草(smokeless tobacco),以及降低其對煙草產品的積極意向(positive imagery)等諸多建議。除了這些提議,FDA還公布了一篇報告,以解釋其享有煙草管轄權的根基。①Proposed Regulations,60 Fed.Reg.at 41314.次年,在對相關社會評論和建議予以吸收之后,FDA對上述提案進行了完善并于1996年8月公開了其最終內容。在這一最終版本中,其提出了諸多煙草管制政策。譬如,“允許自動販賣機可以在成人場所內銷售香煙”“允許采用郵購方式購買香煙”等等。[4]這是FDA第一次向社會宣布其享有煙草管轄權,[6]而也正是FDA的這一次權力主張才點燃了一場發生于權力與權力之間的煙草管制斗爭。
頗有意味的是,FDA本以為在克林頓總統的口頭庇護以及轟轟烈烈的禁煙運動下,其提案會獲得傾城擁護。然而,未曾預料到的是,FDA遭遇了鋪天蓋地的違憲質疑。人們認為,《聯邦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并沒有表示授權FDA實施煙草管制,而且,國會也拒絕通過修正《聯邦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授權FDA煙草管轄權。該法自頒布以后,已經通過69個修正案,但并沒有賦予FDA煙草管制管轄權。[32]甚至于說,直到1995年8月FDA第一次宣布其提案為止,FDA是再三被確認沒有煙草管轄權的。[33]因此,FDA自己宣稱其享有煙草管轄權,這是違反憲法的。同時,人們認為,修正《聯邦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并不具有可能性,因為之前所有試圖授權的努力都以失敗而告終。盡管煙草存有危害已眾所周知,但國會成員并不支持由FDA予以管制。煙草游說團體代表的是華盛頓最強勢的利益群體,單就1995年而言,其便貢獻接近4億美元。自從共和黨在1994年選舉中取得了下議院的控制權之后,有關煙草的意見聽證會幾乎已經絕跡。1996年的選舉也并沒有改變國會的權力結構。因此,FDA是不可能以通過修法方式獲得授權的。[4]
盡管并無先例可尋,但FDA卻堅持認為其享有管轄權。他們往往會以《聯邦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為依據,認為尼古丁也可以看作是一種能夠影響大腦的特殊“藥品”(drug),而且,“香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會對人體結構產生影響的“器械”(device),它在某種程度上它和《聯邦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中所列出“藥物傳輸器械(drug delivery devices)”沒有什么樣,都是要將一定計量的尼古丁(藥品)輸送至人體某一器官以供吸收。[33]很顯然,FDA的上述辯解只是一種文字上的拼湊,稍加分析便可發現,深藏于其內部的違憲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并且,更具諷刺的是,即使我們僅僅考量FDA這種嫁接式的辯護思路,實際上也是漏洞百出的。美國有評論員曾如此譏諷道,“將香煙解釋為一種尼古丁傳送器械,就好比將蘇格蘭威士忌(Scotch)比作乙醇傳送器械、將咖啡比作咖啡因傳送器械一樣”。[34]倘若FDA認為香煙類似于《聯邦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中的“藥品”或“器械”,那么,FDA便理應將此類產品從市場中予以徹底清除,因為已有相關醫學證據表明,它們對公民的人身健康是存有傷害的。但問題在于,FDA并不旨于徹底清理香煙,反而認為,施行全面禁止(totol ban)并非是最佳方案,將煙草從市場中徹底清除也并不可取。相反,部分禁止(partial ban)更為明智。因此,FDA的辯解缺陷被暴露無遺,其管轄權也并未在上述辯解中獲得正當性,此時的FDA和60年前的FDA并沒有實質性區別,并未在自己的權力宣言中獲得升級。在管轄權問題上,FDA依然需要通過斗爭的形式向國會索要“授權”。
發人深思的是,美國FDA的上述尷尬角色以及伴生的違憲性聲討竟然整整持續了11年之久,盡管在這一時段中,美國公眾已經完全確證吸煙所帶來的巨大危害,但美國國會對FDA煙草管制權依然慎重有加。這一狀況一直到持續到2009年《家庭吸煙預防與煙草控制法》的出現,才最終塵埃落定。與克林頓遙相呼應的是,奧巴馬總統于2009年6月22日簽署了《家庭吸煙預防與煙草控制法》,可算是對克林頓總統當年口頭支票的兌現。該議案在眾議院以307:97、參議院以79:17高票獲得通過。總統與立法者相信,其將使煙草商的光景煥然一新。[6]現在,美國公法學界盡管對《家庭吸煙預防與煙草控制法》的授權規定依然褒貶不一,但誰也不會否認新法的主要目的就是為FDA提供權力依據。而且這一目的隨著新法的高票通過也已獲得實現。[35]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家庭吸煙預防與煙草控制法》可算是美國煙草管制第三場斗爭的救場者,亦是這場斗爭的終結者。在煙草管制主題中,2009年之后的FDA已經可以名正言順地向美國民眾宣布,其在與國會的權力較量中更勝一籌,已是一名合乎美利堅合眾國憲法規范的“守夜人”。
綜上,相較而言,美國煙草管制第三場權力較量的結局格外分明,FDA的管轄權確定也成為50多年來美國煙草管制斗爭意義最為深遠的一次事件。按照《家庭吸煙預防與煙草控制法》的立法期望,FDA將會實行更為嚴厲的禁煙措施,這也意味著美國煙草管制斗爭會步入一個全新階段。當然,對于FDA究竟是否能夠完成《家庭吸煙預防與煙草控制法》所要求的任務,也未蓋棺論定。盡管其已經解決授權問題,但它并未擺脫其他方面的質疑。譬如,評論者往往會對FDA科學咨詢委員會(scientific advisory committee)中三個煙草公司的代表格外關注;另外,美國亦有很多政客認為,FDA實際上并沒有足夠的能力(resources)去應付煙草管制問題等等。[6]
我國早在2006年就加入了《世界衛生組織煙草控制框架公約》(FCTC),但直至2011年之前,并沒有開展任何實質性活動,以致于2011年1月發布的《控煙與中國未來:中外專家中國煙草使用與煙草控制聯合評估報告》顯示,我國平均得分僅為37.3,為100多個公約締約國的最末幾名。這一狀況盡管在2011年《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實施細則》修訂過程中得到了一定改觀,要求公共場所禁止吸煙,但從近些年來的實施情況來看,效果并不理想。一方面,在憲法框架內,我們依然面臨著煙草管制正當性方面的問題,整個煙草管制活動缺乏頂層設計,相應的法律、法規并不健全;另一方面,在具體的管制活動中,對于究竟可以采用何種管制技術以及如何配置管轄權等等問題,也沒有獲得較為科學的認識。因此,總結美國煙草管制斗爭半個世紀的經驗和教訓以資借鑒,是十分必要的。概括而言,這種借鑒意義大致包括如下三個方面。
我國現階段的煙草管制政策是開放的,既沒有美國公民異常活躍的權利意識,①據統計,在我國,截至2015年3月30日,由民眾提起的煙害訴訟案件約4起。也沒有言必稱及的憲法適用傳統。因此,從實踐角度而言,立法者便可能會嘗試各種不同種類的管制技術,而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被國內輿論所津津樂道的煙害訴訟途徑。[36]
不過,本文認為,從上述美國煙害訴訟的發展情況來看,煙害訴訟可能并不是一種具有普適性的管制方案,同時其也不應被寄予厚望,我國無需盲從。發端于美國的煙害訴訟實際上是一項系統工程,包含先進的侵權法文本(如嚴格責任原則)、靈活的訴訟技巧(如石棉訴訟),以及多元化的訴訟類型(如集團訴訟)等多方面的技術支持。但遺憾的是,這些積極因素在我國并不具備,國內侵權法文本非但并不先進同時在訴訟類型上也并沒有形成多元化形式,而即使避其而不談,我國煙草國家專賣以及法院與行政機關之間若即若離的復雜關系,亦可能使煙害訴訟的制度功效大打折扣。我國首例煙害訴訟案件發生在2001年,系未成年人鄢卓洵狀告國家煙草專賣局以及24家煙草公司,該案最終結果是“不予受理”。隨后亦有另外三起訴訟,但均未改變諸如“不予受理”和“駁回訴訟請求”的基本結論。②三起訴訟分別為:王姓父子與內蒙古呼和浩特卷煙廠、北京莊勝崇光百貨商場案;劉勝江與南京卷煙廠、北京國華商場案;以及李恩澤與江西中煙有限責任公司案。
更為重要的是,即使拋開上述技術性條件不論,煙害訴訟本身的制度功效實際上也是有待商榷的。美國是全世界最先實踐煙害訴訟的國家,然而,其所發展的超過半個世紀的訴訟技術,實際上收效甚微。美國煙民非但未在既往訴訟中獲得實質性利益,同時還被迫背上“自作自受”的指責。而現在,更是有學者指出,美國煙害訴訟的下一個發展階段可能是走向消亡。[8]對于我國而言,這一結論意義重大,這是因為:其一,正如美國學者所言,就侵權法的相關制度而言,諸如煙害賠償的侵權訴訟,實際上在任何國家提起都比在美國的難度大。[37]如果美國存有眾多阻礙因素,其他國家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其二,即使從對世界經驗的觀察來看,美國之外的其他任何國家煙害訴訟所取得的成效亦是難稱顯著的,[7]它在全球范圍內的功效幾乎都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將煙害訴訟作為煙草管制的優選方案之一,非但在我國并不具備現實條件,同時它還是一件謹小慎微之事。
美國煙草管制第二場斗爭所能傳達的經驗是,對公民基本權利的限制必須基于法律層面的依據,國家應當遵循法律保留原則展開煙草管制,即使相對人只是煙民,其同樣享有我國《憲法》第13條規定的私有財產權以及被學者稱為“吸煙自主權”的自由權。[38]我國《立法法》第8條已經規定:“下列事項只能制定法律:……(五)對公民政治權利的剝奪、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和處罰;(六)對非國有財產的征收……”。因此,我國煙草管制需以此為行為依據,從而保證煙草管制行為的合法性。現階段,特別需要注意以下兩個問題:
第一,需要明確的是,我國時下正被廣泛關注的《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8條,①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令第80號。第18條規定:“室內公共場所禁止吸煙。公共場所經營者應當設置醒目的禁止吸煙警語和標志。室外公共場所設置的吸煙區不得位于行人必經的通道上。公共場所不得設置自動售煙機。公共場所經營者應當開展吸煙危害健康的宣傳,并配備專(兼)職人員對吸煙者進行勸阻。”實際上并不具有啟動煙草管制的正當性。《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實施細則》在我國立法體系中位階過低,只是一部部門規章,而“我們要在煙控立法中有效地平衡和協調吸煙者與被動吸煙者之間的利益沖突,就必須推動全國人大進行立法”,[38]制定諸如我國臺灣地區《菸害防制法》之類的專門性法律。否則,全國各地所實行的煙草管制措施便都是違反《立法法》第8條所規定的法律保留條款的。
第二,我國長期以來征收或提升煙草稅,并不符合稅法法定主義要求。我國現行煙草管制文本主要有1987年國務院頒布實施的《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1991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先后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煙草專賣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1997年全國六大部委頒布的《關于在公共交通工具及其等候室禁止吸煙的規定》,②全愛衛發(1997)第1號,全國愛衛會、衛生部、鐵道部、交通部、建設部、民航總局1997年1月7日頒布。以及時下正被廣泛關注的《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8條。③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令第80號。第18條規定:“室內公共場所禁止吸煙。公共場所經營者應當設置醒目的禁止吸煙警語和標志。室外公共場所設置的吸煙區不得位于行人必經的通道上。公共場所不得設置自動售煙機。公共場所經營者應當開展吸煙危害健康的宣傳,并配備專(兼)職人員對吸煙者進行勸阻。”然而,在此類位階較高的規范文本中并沒有煙草稅的相關規定。從依據上來看,我國歷史上每次對煙草稅的提升都是以諸如國務院、國家稅務局發出的通知和規定為號令的。譬如,1998年的《國務院關于調整煙葉和卷煙價格及稅收政策的緊急通知》、④國發明電(1998)7號,國務院1998年7月31日頒布。2008年的《關于煙葉稅若干具體問題的規定》⑤財稅[2006]64號,國家稅務總局2005年5月18日頒布。等等。很顯然,這是對稅法“帝王條款”稅收法定原則的違背。[39]作為一項涉及公民私有財產權的權力行為,其正當性必須來源于法律,否則,煙草稅便難以澄清封建稅收的詰難。因此,我們必須從美國煙草管制斗爭中汲取經驗,為征收煙草稅出具正當性的法律依據,確保法律保留原則能夠落實于煙控制度之中。[39]
隱藏在美國煙草管制第三場斗爭背后另一個更為實用主義的話題是:煙草管制的行政執法權應該如何配置?對此,奧巴馬政府最終交出了由FDA獨自承擔管轄權的答卷,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國也可以采行類似的模式呢?從對現階段的觀察來看,結論可能并非如此簡單。
長期以來,我國在事關行政執法權配置的組織法問題上,一直沒有獲得統一認識,整個行政組織法的發展方向并不明確,行政執法權的配置問題正處于是“集權”還是“分權”的十字路口,而這自然會延伸到煙草管制的制度選擇中去。從立法層面來看,《行政處罰法》第18條、①《行政處罰法》第16條:“國家在城市管理、市場監管、生態環境、文化市場、交通運輸、應急管理、農業等領域推行建立綜合行政執法制度,相對集中行政處罰權。國務院或者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可以決定一個行政機關行使有關行政機關的行政處罰權。”《行政許可法》第25條,②《行政許可法》第25條:“經國務院批準,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根據精簡、統一、效能的原則,可以決定一個行政機關行使有關行政機關的行政許可權。”以及《行政強制法》第17條③《行政強制法》第17條第2款:“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的規定行使相對集中行政處罰權的行政機關,可以實施法律、法規規定的與行政處罰權有關的行政強制措施。”的意圖十分明確,是要順應大部制改革的潮流,以“集權”為綱、以相對集中行政權為載體,從而消解部門行政的弊端。但是,這非但與“權力集中容易導致異化”的簡單邏輯相悖,而且,實踐中同樣盛行著一種與此相反的分權路數,④譬如,深圳市就曾嘗試過一種名為“行政三分制”的改革,將行政系統的決策、執行與監督三種職能分離開來。參見崔卓蘭、劉福元:《行政自制理念的實踐機制:行政內部分權》,《法商研究》2009年第3期。其將整個行政組織法分流到了另一個側面。學者們甚至于還說,“行政分權化是現代各國行政的發展趨勢,與此相適應,行政主體也隨之呈現多元化趨勢”。[40]可見,集權與分權兩種完全不同的理念在我國是并行不悖的,煙草管制行政執法權究竟應該作何選擇,是一個兩難問題。
由于缺乏煙草管制立法的頂層設計,我國中央層面的煙控執法權尚未得到部署,這導致地方執法權設置的十分隨意,集中和分散管轄的路數都不乏實證。實踐中,采行“多部門執法”者,有如《上海市公共場所禁止吸煙暫行規定》第4條規定:“健康促進委員會負責本行政區域煙控工作的組織和協調,指導、監督各部門、各行業的煙控工作,組織開展嚴控工作宣傳教育活動;衛生、教育、文廣影視、體育、旅游、食品藥品監督、交通和港口、商務、公安等行政管理部門按照本條例和其他相關規定,做好公共場所控煙監督管理工作”等等;⑤上海市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五次會議于2009年12月10日通過。采行“單一部門執法”者,亦有如《銀川市公共場所控制吸煙條例》第3條規定:“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簡稱愛衛會)負責組織協調本行政區域內的控制吸煙工作;衛生行政部門負責本轄區內公共場所控制吸煙的監督和管理工作,行使處罰權”等等。[41]
可見,在我國,煙草管制行政執法權的配置問題十分復雜,基于不同的指導理念,會產生兩種完全不同的執法配置方式。那么,究竟該如何加以選擇呢?
首先應當明確的是,無論是采取集權方式還是分權方式,都應該通過立法授權的形式獲致實現。在公共健康面前,美國人民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的權利,他們的權利意識在第三場斗爭中表現為一種對美國憲法體制的尊重。在他們看來,無論是何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包括家喻戶曉的公共健康,都不能破壞美國憲法的規范體系,FDA必須要得到授權之后才能實施煙草管制。在我國,現階段廣泛實施的煙草管制行為大多是由衛生行政部門中的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具體實施的,但是,它并不是一個合法的執法主體,即使我們承認規章授權的合法性,《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8條也沒有關于“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的任何表述。嚴格而言,其所作的任何煙草管制行為都不具有正當性。因此,我們理應從美國FDA長達11年的違憲審查中吸取教訓,盡早以立法形式將煙草管制行政執法權予以明確。
從美國法上的經驗來看,應當選擇集權作為我國煙草管制行政執法權配置的基本方向,集中配置煙草管制管轄權。類似于FDA,我們可以采用立法方式授權衛生行政部門相應的管轄權,由設立于各級衛生行政部門之內的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承擔具體工作。這主要是基于以下三點考慮:其一,從對現階段的觀察來看,多部門執法的效果并不理想。多部門執法盡管減輕了各部門的監管負擔,但由于對主體之間責任分配不明確,“容易導致相互推卸責任、重復處理等情況”,⑥2008年12月24日銀川市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8次會議通過,2009年4月2日寧夏回族自治區第十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9次會議批準。而這正是我國現階段煙草管制停滯不前的最大癥結;其二,從對實踐的觀察來看,煙草管制由于涉及到煙草制造業、銷售商、煙民等多個對象,囊括了工商、煙草專賣、教育、文化、廣播電視、新聞出版、交通、旅游、體育、公安、城市管理等眾多行政部門。因此,從效果上來看,分權式的執法權配置方式毫無意義,個個都有執法權,非但會造成毫無中心的組織形態,同時也會消解行政機關的執法動力;其三,現代社會已經進入公共治理的新時代了,“公共治理要求不能將建立強大的執法隊伍作為落實法律的主要途徑,強大的‘執法’只應是一種輔助手段”,“執法主體的精簡、甚至執法力量的縮減都將是不可避免的”。[42]因此,以相對集中的行政執法權配置落實政府監管義務,才是契合社會發展需求的正確選擇。
當然,從行政協作的層面上來說,奉行集中型的執法權配置模式,并不等同于說不需要部門協同。“在公共治理背景下,行政執法權的配置應采取‘集中執法+部門協同”的模式”。[42]二手煙草煙霧危害屬公共衛生問題,衛生行政部門作為主管部門責無旁貸,但仍然需要加強政府部門間的協作,成立專職的部門間協調機構,協調多部門配合執法。實踐中,可以采取“衛生部門主管、其他部門協助、專職部門協調”的具體監管體制,由衛生行政部門實施強制性的行政執法權,其他行政部門則可以通過行政指導、日常檢查等方式在其所管理的領域內積極推進煙草管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