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雅》對《說文》引文的辨析與疏解

陳波先

（豫章師范學院 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 南昌 330103）

引文是《說文》的重要組成部分，許慎于《說文》中引用文獻或證被訓字字義，或明被訓字讀音。《說文》引文之研究，清代《說文》四大家在疏解字義時有所提及，但是專書研究《說文》引文，則有清代承培元的《說文引經證例》，近代馬宗霍的《說文解字引經考》等。然而傳世文獻今可考者最早對《說文》引文進行多角度論述的著作卻始自《通雅》。

《通雅》[1]，明末方以智（1611-1671）著。方以智撰述《通雅》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解決古今聚訟的訓詁問題，故方氏在《通雅?自序》中說：“涵雅故，通古今……今以經史為概，遍覽所及，輒為要刪，古今聚訟為征，考而決之，期于通達，免徇拘鄙之誤，又免為奇僻所惑。不揣愚瑣，名曰《通雅》。”方氏對古今聚訟的訓詁進行了辨析，其中就論及到《說文》的引文。方氏在《通雅》中對《說文》引文的研究可分為四個方面：一是辨析《說文》引文之誤；二是訓釋《說文》引文之詞義；三是指明《說文》引文之假借；四是溝通《說文》引文之異文。可以說，《通雅》開啟了《說文》引文之研究。然而，在《說文》引文研究史上，卻沒有人提及方氏《通雅》，這是令人惋惜的。下文將揭示《通雅》對《說文》引文研究的先啟之功。

一、《通雅》辨析《說文》引文之誤

（一）辨析《說文》引文文字之誤

方氏在《通雅》中辨析《說文》引文文字之誤共有四例，其分析均可從，它們是：

（2）總曰朱……翹紅曰縉。〇縉，亦赤，《說文》引《禮》有“縉緣”。按《禮》止有“縓緣”，二音相近，或即一字，未可知也[1]1141。（《通雅》卷三十七《衣服·采色》）

按：《說文·糸部》：“縉，帛赤色也?！洞呵飩鳌贰N云氏’，《禮》有‘縉緣’?！盵2]273方氏以為《說文》引文《禮》“縉緣”之“縉”為“縓”。馬宗霍亦認為此引文《禮》為“縓緣”，他說：“‘縓緣’見于《儀禮·喪服傳》《禮記·檀弓上》《禮記·間傳》。”[4]758-759

（3）烏翅，干脯也；煦煅，即腵修也。〇《天官·庖人》注：“腒，干雉；?，干魚；刑膴，?肉大臠?！倍杜D人》“膴胖”注則曰：“魚之反復?！笨芍^無定解矣?！墩f文》：“膴，無骨臘也。楊雄說：‘烏臘也?！吨芏Y》有膴、判。”①中華書局1963年大徐本《說文》：“楊雄說：‘鳥臘也。’”據此條的上下文分析，作“烏”為是，“烏”指干肉的色黑，李學勤主編的《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亦作“烏”。但查找其他文獻時，無一例外作“鳥臘”，故著之。判即胖誤也[1]1198。（《通雅》卷三十九《飲食》）

按：《說文》引的“《周禮》有膴、判”應出自《周禮·天官·臘人》。其文曰：“臘人掌干肉，凡田獸之脯臘膴胖之事。凡祭祀，共豆脯，薦脯、膴、胖，凡臘物?！编嵭ⅲ骸澳娬撸~之反復?！盵5]105-106據此可知，《說文》“《周禮》有膴、判”之“判”本應作“胖”。

（4）馬二百一十六匹為廏。〇徐鍇曰：“《周禮》：‘為匹為乘，乘馬一師四圉。三乘為皂，一趣馬。二皂為系，一馭夫。六系為廏，一仆夫?！捕僖皇瑧肚分??！墩f文》一十四，誤也?！薄端囄念惥邸吩唬骸榜R光景一匹長，故曰匹。”廏，俗作廄[1]1230。（《通雅》卷四十《算數》）

按：《說文·廣部》：“廏，馬舍也?！吨芏Y》曰：‘馬有二百十四匹為廏，廏有仆夫?！盵2]192《說文》之引文是許慎意引《周禮·夏官·校人》，其文為：“凡頒良馬而養乘之。乘馬一師四圉。三乘為皂，皂一趣馬。三皂為系，系一馭夫。六系為廄，廄一仆夫。”鄭玄注：“玄謂二耦為乘……自乘至廏，其數二百一十六匹?！兑住贰肚窞轳R’，此應《乾》之策也。”[5]859-860據此知“馬二百一十六匹為廄”，方氏引徐鍇之說指出《說文》引文“四”字訛，當為“六”字。

（二）辨析《說文》引文句讀之誤

《通雅》中僅一例，例為：

（5）以?為瑞禾者，誤也。〇漢少府有?官，主?擇米谷，唐因之。《志》作“?官”，從禾?！墩f文》：“?，瑞禾也?！币斗舛U書》“?，一莖六穗”，故《字林》因之，誤久矣。按相如《封禪書》“?一莖六穗于庖，犧雙觡共抵之獸”。犧猶言犧牲之也，與?皆虛字，若以?為瑞禾，則何以對犧字乎？[1]1318（《通雅》卷四十四《植物·谷疏》）

按：《說文·禾部》：“?，禾也。從禾道聲。司馬相如曰：‘?，一莖六穗?！盵2]146此例方氏以為《說文》引文誤，究其原因是許慎誤讀《封禪書》之句讀。段玉裁亦認為《說文》“?”的引文有句讀之誤，《說文》“?”下段注曰：“《史》、《漢》《司馬相如傳·封禪文》曰：‘囿騶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獸，?一莖六穗于庖，犧雙觡共抵之獸，獲周余珍放龜于岐，招翠黃乘龍于沼?！瓍纬滥嗽疲骸桃磺o六穗謂之??！w不讀《封禪文》，而誤斷許書之句度矣?！盵6]326-327段氏不認為是許慎誤讀《封禪書》之句讀，而是呂忱誤，與方氏之論相反。但是王念孫疏證《廣雅·釋草》“?，也”條卻認為《字林》承《說文》之誤[7]，是也。

（三）辨析《說文》引文歧用之誤

《說文》引文歧用之誤是指《說文》引文沒有證義或明音的作用。其例有：

（6）《說文》迭字。〇若“秩秩”三借，尚屬疑詞?！疤抑藏病?，作枖枖，又作?！俺嗯b幾幾”，作掔掔，又作己己，必有一誤?！坝?，薄也”，引“私覿，愉愉如也”，則已誤以偷薄之偷作愉矣。引《書》曰：“來就惎惎?！币艏?。此皆前人有者，不敢并，而義相通者，必分之，故往往冗列。其引誤，或后傳寫誤耳，不則與“夕惕若”同病，無疑矣[1]418。（《通雅》卷十《釋詁·重言》）

按：此條方氏辨析《說文》引文歧用之誤有三例：一是“桃之夭夭”兩引證義；二是“赤舃幾幾”兩引明音；三是誤“私覿愉愉如也”之“愉”為“愉，薄也”之愉?，F分別論證方氏之說。

“桃之夭夭”出自《詩·周南·桃夭》，其文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毛傳：“桃，有華之盛者。夭夭，其少壯也?！笨资瑁骸柏藏惭蕴抑??！盵3]46-47《說文》兩引“桃之夭夭”，但“夭夭”一作“枖枖”，一作“”。《說文·木部》：“枖，木少盛貌。從木夭聲?！对姟吩唬骸抑畺敄敗！盵2]118又《女部》：“，巧也。一曰女子笑皃?！对姟吩唬骸抑！盵2]263許慎兩引“桃之夭夭”證義，而義各不同，必有一誤?！墩f文》“枖”下段注曰：“《詩》曰：‘桃之枖枖?！础俄崟芬墩f文》從木夭聲之下，不言引《詩》‘桃之枖枖’，而云‘通作夭’。引《詩》‘棘心夭夭’，至鍇注‘棘心夭夭’始援‘厥草唯夭’，‘桃之夭夭’等語。是黃氏所據鍇本作《詩》曰‘棘心夭夭’，明甚。枖從木夭會意，故稱‘棘心夭夭’，說從木夭之意?！盵6]249《說文》“”下段注認為“桃之”是形容女子笑貌[6]622，是，與《詩》之“桃之夭夭”義形容女子少壯美貌相通。段氏認為《說文》“枖”之引文為“棘心夭夭”，可佐證方氏“必有一誤”說。

“赤舃幾幾”出自《詩·豳風·狼跋》，其文為“公孫碩膚，赤舃幾幾”[3]536。《說文》兩引“赤舃幾幾”，但“幾幾”一作讀若“掔掔”，一作讀若“己己”，必有一誤?！墩f文·手部》：“掔，固也。從手臤聲。讀若《詩》‘赤舃掔掔’。”[2]254又《己部》：“巹，謹身有所承也。從己、丞。讀若《詩》云‘赤舃己己’?！盵2]309此兩處引文皆為“讀若”表音。幾，上古見紐脂部；掔，上古溪紐真部；己，上古見紐之部。幾、掔上古聲通，見紐與溪紐同組；脂部與真部陰陽對轉。幾、己雖聲紐相同，但韻部不可通轉。據此可知，“巹”下所引“赤舃己己”無明音讀之用。

《說文·心部》：“愉，薄也。從心俞聲。《論語》曰：‘私覿，愉愉如也’?！盵2]220今本《論語》亦作“愉愉”，何晏《集解》引鄭玄曰：“愉愉，顏色和也?！盵8]19《2說文》引“愉愉如也”之“愉”不為“薄”義，無證義之用，故方氏說“許慎‘誤以偷薄之偷作愉’”。他以為“愉”當作“偷”，訓為“薄”義②段玉裁認為鉉本《說文》“愉”字有脫文，《說文解字注》“愉”字下曰：“此薄也當作薄樂也。轉寫奪樂字。謂淺薄之樂也?！倍问险J為許慎引《論語》文證義為是：“《論語》曰：‘私覿，愉愉如也?！多l黨》篇文。覿者，儥之俗字。愉愉，《聘禮》作俞俞?！墩撜Z》鄭注云：‘愉愉，容色和也?！分x。”段氏此論，可備一說。。《說文解字引經考·引論語考》“愉”下也認為引文之“愉”不為“薄”義，而是假借之用，其文為：“蓋古愉與偷通?！墩f文·女部》云：‘偷，巧黠也?！曛嘤斜∫猓S以偷薄為本義，是亦引經說假借也?！盵4]980

二、《通雅》訓釋《說文》引文之詞義

部分《說文》引文的詞義不易知曉，方氏對此引文中的詞予以訓釋。其例有：

（9）鞁具，猶駕具也。〇鞁車，駕車也。?，鞁具也，又謂之。鞁通作?！墩f文》引《易》“牛乘馬”?！秶Z》：“兩鞁將絕?！豹q今言雙肚帶也[1]1071。（《通雅》卷三十五《器用·戎器》）

（10）荏即蘇也，亦呼為?。〇《說文》：“荏，桂蘇?！倍?、鄭以為戎菽，則《管子》之“胡豆”，非矣。菽，豆也；荏，蘇也。徐曰：“荏白蘇，桂荏紫蘇。”《方言》：“關東、西謂之蘇，或謂之荏，周鄭間謂之公蕡，沅湘間謂之，小者謂之?葇?！惫痹唬骸肮堃趑浯?，今江東人呼荏為?，長沙呼野蘇為，?葇，荲葇也?！卑础墩f文》引《楚辭》“?蕭”，此其通名乎？[1]1272（《通雅》卷四十二《植物·草》）

按：《說文·艸部》：“?，艸也。從艸吾聲。《楚詞》有‘?蕭艸’?！盵2]26許慎于通名釋專名，被訓字字義不明了。方氏認為《楚詞》之“?”即荏，是?！墩f文解字注》《說文通訓定聲》疏證“?”義，說同方氏。

三、《通雅》指明《說文》引文之假借

《說文》引文中使用的被訓字只是同音假借字。對此假借現象，方氏指出了引文中假借字的本字。其例有：

（11）濫耳、濫口，皆謂濫說也。〇《史記·鄒衍傳》：“始也嚂耳?！薄稇饑摺罚骸皺M人濫口利機?！薄痘茨稀吩唬骸安粐曈诒??！毕嗳纾骸疤撛~濫說?！眹暭粗^濫也?！墩f文》引《論語》：“窮，斯濫矣?！?、濫、嚂可通[1]234。（《通雅》卷五《釋詁·古雋》）

按：《說文·女部》：“?，過差也。從女監聲。《論語》曰：‘小人窮，斯?矣?！盵2]264方氏引作“窮，斯濫矣”，又說“?”、“濫”可通，則是指明了《說文》引文之“?”是假借字，本字應為“濫”?！墩撜Z·衛靈公》：“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闭鳌盀E”，何晏《集解》：“濫，溢也?！盵8]310可資佐證引文之本字當為“濫”。

（12）載發，即載斾。〇《荀子》引作“載發”，《說文》引作“載坺”，以斾葉撥也③依文義，此“撥”字當誤，應為“坺”字。。[1]339（《通雅》卷八《釋詁·謰語》）

按：《說文·土部》：“坺，治也。一曰臿土謂之坺?！对姟吩唬骸渫踺d坺?！盵2]286該引文出自《詩·商頌·長發》“武王載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毛傳：“旆，旗也?！盵3]1459方氏指出《詩》之“載旆”，《說文》引作“載坺”，并進一步分析了“旆”、“撥（坺）”的語音關系，則是指明了“坺”、“旆”為音近假借。

（13）濌濌，重沓也。〇《孟子》以“沓沓”解“泄泄”，而《說文》引《詩》竟作“無然呭呭”?！盾髯印贰稗q利非以言是，則謂之詍”注引《詩》“無然詍詍”?！稜栄拧贰皼獩弊⒁恕对姟贰！都崱芬嘧?、。此非《詩》有別本，直是前人以意通之耳[1]387。（《通雅》卷十《釋詁·重言》）

按：《說文·口部》：“呭，多言也。從口世聲?！对姟吩唬骸疅o然呭呭。’”[2]32方氏以為引文之“呭”為假借，本字當為“泄”，許慎以意通作“呭呭”?！对姟ご笱拧ぐ濉罚骸疤熘诫y，無然憲憲。天之方蹶，無然泄泄?！闭鳌靶埂?，毛傳：“泄泄，猶沓沓也。”[3]1145

（14）沛沛，猶??也。〇升庵引《說文》引《白華》詩：“視我???！奔催~邁。今按：《說文》無“白華”字，而《韓詩》亦作“視我??”，或以為《逸詩》。然?與邁近。其寔邁邁雋永，狀去去而不相顧也[1]395。（《通雅》卷十《釋詁·重言》）

按：《說文·心部》：“?，恨怒也。從心巿聲。《詩》曰：‘視我???！盵2]221方氏認為“??”即為“邁邁”的原因是“?”與“邁”近。此近是為音近，“?”上古滂紐月部，“邁”上古明紐月部，滂紐明紐同組，故此二字可假借?！墩f文》“?”下段注曰：“《小雅·白華》：‘念子懆懆，視我邁邁。’《毛傳》曰：‘邁邁，不悅也?！夺屛摹吩疲骸俄n詩》及《說文》皆作。’《韓詩》云：‘意不悅好也?！S云：‘很怒也。’今《說文》作恨，似宜依很。邁者，?之假借。非有韓、許，則毛詩不可通矣?！盵6]511是可佐證“?”、“邁”音近假借。

四、《通雅》溝通《說文》引文之異文

方氏認為典籍中存在大量異文的原因是古人以己意引用前人著作，他說：

古人稱引，略得其概，則以意摛辭?！坝璩怂妮d”，孔注、《尸子》《淮南》《說文》《史》《漢》各異?？鬃⒅^：“水乘舟，陸乘車，泥乘楯，山乘樏。”《尸子》：“泥行乘蕝?！薄痘茨献印纷ⅲ骸皾尚谐耸??！薄墩f文》：“山行乘樏，澤行乘辀?！薄妒酚洝罚骸瓣懶谐塑嚕谐酥郏嘈械盖?，山行乘橋。”橋音蕝。徐廣曰：“橋一作輂?！薄稘h·溝洫志》：“泥行乘毳，山行則梮。”瑚璉之制，《明堂位》與《論語》《春秋正義》《左傳》注異?！睹魈梦弧罚骸坝杏菔现畠啥兀暮笫现沫I，殷之六瑚，周之八簋。”《論語》：“夏曰瑚，商曰璉?！薄墩f文》作梿[1]11-12。（《通雅》卷首一《音義雜論·古書參差說》）

《說文》引文與文獻原文亦存在異文的現象，《通雅》每溝通之。此例甚多，茲舉三例分析如下：

（16）沇沇，猶原原也。〇沇沇，水流貌。《集韻》作渷，古作沿。……《文選》：“沇沇溶溶?！泵蠄裕骸霸颈尽！睂W問如水之源，木之本也。《孟子》“原原而來”，《說文》引作“謜謜”。姚孝寧說：“猶‘沿沿而來’?！盵1]398（《通雅》卷十《釋詁·重言》）

按：《說文·言部》：“謜，徐語也。從言原聲?！睹献印吩唬骸手w謜而來?！盵2]51此例方氏指出《說文》引文原作“原原而來”。因此可使讀者由“原原”義知曉“謜謜”義。方氏此說《說文解字注》印證之。《說文》“謜”字下段玉裁注：“《孟子》曰：‘故謜謜而來?！度f章篇》文。趙曰：‘如流水之與源通?！瘬?，謜本作源。源古作原。蓋許引孟‘原原而來’證從原會意之旨，淺人加之言旁?！盵6]91

（17）育子、穉子、胄子。〇《書考異》“教胄子”，《史記》作“教穉子”，《說文》作“育子”。[1]652（《通雅》卷十九《稱謂》）

綜上，《通雅》對《說文》引文的論述，有利于對《說文》的釋讀，對《說文》研究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又從《說文》引文的研究歷史而言，方氏的論述早于清代學者，故《通雅》之《說文》引文研究是值得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