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舟
(云南警官學院基礎課程教學研究部,昆明 650223)
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背景下,國家“大一統”的政權形成經歷著“多元一統”的發展進程——整體的統一包含著局部的統一,局部的統一建構著整體的統一;局部“想象共同體”的形成醞釀著整體“想象共同體”的形成,局部地區的經濟、政治、文化資源整合為整體上的整合作出準備和貢獻。這在西南邊疆民族社會發展的特定歷史時期——南詔、大理國的形成發展歷史中尤為凸顯。
城鎮及聚落作為西南邊疆民族地區社會發展歷史上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資源集聚和鏈接的場域,經歷了由局部整合向整體整合發展的過程。南詔中后期的疆域拓展、政區增設還造成了邊地城鎮的增加,促進了邊地城鎮的發展。相對于中原王朝來說,南詔已經算作邊疆地方政權,所以這里所說的邊地是相對于南詔政權的腹里地區而言。南詔邊地主要是指除洱海王畿及周邊區域、弄棟節度、善闡府周邊以外的南詔“邊境”地區。但是,這些南詔邊境地區又主要集中于開發較晚的麗水節度、銀生節度南部、通海都督區域。因為位于南詔北境的劍川節度、會川都督、拓東節度北部地區長期受中原和吐蕃的文化輻射影響,社會狀況和城鎮體系已有較大發展,當地的民族社會組織與王朝政權(包括中原、吐蕃、南詔)已經有較高程度的文化融合,因此,可以將這些地區的城鎮發展視為與南詔的發展同步,而不將其看作南詔腹里地區城鎮發展所波及和輻射的產物。需要注意的是,在上述南詔城鎮較為發達的邊境區域也還存在著南詔統治不夠深入、中原文化特別是農業文化的輻射影響還不夠充分的局部部落區域,這些民族部落主要集中于滇東北的東爨諸部、今黔西北的原夷叟諸部、原嶲州東北地區的勿鄧、兩林等東蠻諸部。由于民族源流的發展和山區的特殊生存環境,造成這些地區的民族群體主要以非農業的生產生活方式建立、發展本民族的社會,其社會的人口、財富發展較為緩慢,需滿足集聚功能的城鎮、都邑尚未出現,因此《中國歷史地圖集·南詔篇》僅以民族聚落的名稱加以標注①參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隋·唐·五代十國時期》,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第80-81頁。。事實上,不僅限于上述三個民族部落地區,那些地處南詔邊境、自身尚未發展出城鎮、都邑的諸多部落,在《南詔地圖》中都只以民族聚落名稱標識。但分布于南詔腹里及邊境地區的這些局部部落,其較為滯后的城鎮發展并不影響整個南詔腹里地區的城鎮整體發展程度,到大理國時期,這種以部落的聚落形式存在的城鎮雛形分布將變得空前密集,它們實際上具有了縣一級的行政區劃功能。因此,南詔新興的邊地城鎮只集中于上述的通海、銀生、麗水三個節度、都督一級的行政區域當中。
從《中國歷史地圖集·南詔卷》來看,南詔邊地的城鎮分布密集程度顯然遠低于南詔腹里地區,但位于邊地交通主干周邊的城鎮卻不容小覷。結合相關的歷史材料,具體來說,拓東節度南部和通海都督的城鎮主要分布于“步頭路”周邊,所謂城鎮也大多以水路埠頭、陸路館驛為主。樊綽《云南志》卷一《云南界內途程》開篇有言:“交趾城,后漢建武十九年,伏波將軍馬援立銅柱定疆界之所。去安寧城池四十八日程。漢時城壁尚存,碑銘并在……從矣符管至曲烏館一日,至思下館一日,至沙只館一日,至南場館一日,至曲江館一日,至通海城一日,至江川縣一日,至晉寧館一日,至鄯闡柘東城一日。”〔1〕1-3根據方國瑜先生《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及尤中教授《云南地方沿革史》的分析,現將南詔“步頭路”及其延伸至善闡府官道沿線之城鎮、館驛具體臚列如下。
(1)安寧城。滇池地區是唐代連接洱海地區(南詔國都陽苴咩城)和今越南河內(安南地區)的必經之地,其作為南詔官道交通樞紐的作用點就落在了安寧城上,所以《云南志》之《云南界內途程》開篇就說:“交趾城,后漢建武十九年,伏波將軍馬援立銅柱定疆界之所。去安寧城池四十八日 程。”〔1〕1西可進洱海,南可通交趾,安寧城作為漢唐兩代中原王朝在云南與地方勢力博弈的關鍵城池,可見其在云南城鎮史上的重要地位。安寧城除了在交通地理位置上的重要作用之外,還具有資源方面的優勢。《新唐書·南蠻傳》云:“初,安寧城有五鹽井,人得煮鬻自給。”〔2〕《白孔六帖》卷十六 載:“南詔初,安寧城有五鹽井,人得煮鬻自給。”①參見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卷二,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9頁。兵家必爭之地從來就會有著非常之資源優勢,或交通地理之條件,或軍需民用之物資。古代的云南位于東亞內陸地區,沒有海岸線與太平洋或印度洋連接,作為民生必需品的食鹽只能從陸地鹽礦獲取,井鹽遂成為古代云南地區的食鹽來源。樊綽《云南志》載:“升麻、通海已來,諸爨蠻皆食安寧井鹽。”〔3〕從安南北上經安寧中轉,最終西可達陽苴咩城,北上則可至唐境。如《云南志·途程》記述的一樣,自安南至安寧,分布著大大小小、規模不一的南詔館驛,那些尚處在真正的城鎮產生以前,于前城鎮的某個發展階段,實踐著城鎮的某種功能,發揮了城鎮的交通通信和資源信息傳遞功能的館驛會所也應當被視為城鎮的雛形。南詔時期的這些館驛基本都位于南詔通海都督轄境內的通海城路周邊。(2)矣符管即今屏邊縣城,而《〈云南志〉補注》則說是于今在泉②詳見樊綽撰,向達原校,木芹補注《〈云南志〉補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頁。。(3)曲烏館即今屏邊北部新現鄉。(4)祿索州即今屏邊縣洗馬塘。(5)思下館在目則山下,即今蒙自市城區。(6)八平城即今個舊雞街。(7)沙只館即今蒙自西北部之倘甸鎮。(8)南場館即今建水南莊。(9)曲江館即今曲江城。(10)通海鎮即今通海城,與通海都督同城。(11)江川縣即今江川縣城,與量水川同城。(12)進寧館即今晉寧城。(13)拓東城即今昆明市區,為南詔東都,置善闡府。
以上城鎮大致概括了通海都督境內的全部館驛、城鎮,皆為南詔邊地新增的城鎮。
通海都督基本沿襲了兩漢時的益州、牂牁兩郡交界的區域,東晉梁水郡之地,為西爨之南境。據樊綽《云南志》卷一所言,大中八年(公元854年),在古湧步以南的僚族七綰首領叛唐而歸南詔始,南詔遂強化了通海都督的統治,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南詔進一步結林西原蠻攻安南都護府,八年后,至咸通七年(公元866年),南詔才敗退向安南以北收縮。古湧步即漢晉時之進桑關,今云南河口縣,為南詔至大理時期,云南與越南之邊關要塞,由此可知通海都督府南境大致系今中越邊界一線。從《中國歷史地圖集·南詔》來看,通海都督與銀生節度的西界系北界于沅江上游、南界則以把邊江匯墨江而成的李仙江為分界,即今紅河自治州之西界劃分;通海都督北部與拓東節度的分界則系沿溫富州、量水川以南一線向東至南盤江上游劃分;通海都督東部與黔中道的界限系“接特磨道與邕管為界”〔4〕495,即沿今麻栗坡、西疇、硯山以東一線而劃分。
關于通海都督轄境內的民族群體構成,據張九齡《曲江集·敕安南首領爨仁哲書》中提到的“僚子首領阿迪、和蠻大鬼主孟谷悮”稱謂史料分析,方國瑜先生認為:僚子即僚族,和蠻即和泥或斡泥,“泥”乃夷語音譯,意為“人”或“族”。以通海城路(包括步頭路)為分界線,以西至銀生節度的把邊江流域,此通海、銀生的部分區域皆有和蠻的分布,系其世代居住之地,因此李京《云南志略·諸夷風俗》有言曰,斡泥蠻,在臨安西南五百里,即是此意。通海城路一線以東則為僚族群體的居住區域,僚族群體并非單一的民族單元,而是多元族系的混合民族群體,通海都督境內的僚族系《華陽國志·南中志》所說之“鳩僚”、《新唐書·南蠻傳》所記之“西原蠻”“洞僚”、乾隆《開化府志》說言之“花土僚”“白土僚”“黑土僚”。通海都督轄區內的和蠻、僚族自漢晉以來分布較為穩定,族屬源流也較為固定,南詔以后及大理三十七部,亦“有在河蠻及僚子地區,元代臨安路、明代臨安府之轄境,亦包有河蠻及僚子地區,在長時期歷史發展中作為一個區域,并非偶然”〔4〕495。這說明:民族群體的自然分布狀況是行政區劃或政治區劃的主要依據,從某種角度上說,行政區劃的合理程度和政治區域形成的穩定程度取決于轄境內民族組成和分布的狀況,而非外部政治力量干預、影響、統治的力量強度。如果一個行政區域或政治區域內的民族分布或民族源流發生較為激劇的變化,那么,此前政權所劃定的行政區域或此前形成的政治區域格局必然不能再穩定地運行或存在。而區域內的城鎮發展也必將受制于行政區劃或政治區劃格局的變化影響。云南地區自先秦以來不斷受到中原文化波及、影響——或受中原政權的經略,亦或與中原民間文化交往、融合。同時,云南在西南民族的復合文化體系中,逐漸自成一體,在接受來自外部的中原文化影響的同時,這個自成一體的民族文化系統也在不斷地發生文化的涵化與躍遷,在南詔統一云南全境以前,云南地區的這種區域民族文化一體化的發展趨勢并沒有得到全面地發展,云南境內各地區的民族群體之間呈現出自成區域、不相統屬的分布格局。
自南詔統一云南全境,特別是貞元十年(公元794年),南詔空前擴大了版圖之后,第一次實現并極大地促進了今天云南全境的民族文化一體化發展,各地區的民族群體開始了在一體化的格局中相互協調、統一地發展。在這種區域性的云南整體發展過程中,攜帶著強烈的中原文化因子的南詔把城鎮建設推廣到其版圖的邊境地區。從漢晉時期的史料來看,這個區域內的漢晉城鎮只有勝休、毋單、同并、律高、賁古、宛溫、鐔封、都夢、進乘等數縣較為穩定地延續,而到了南詔中后期,此區域內的城鎮、館驛有了較為明顯的發展。通海都督的轄境范圍,兩漢時大體上被牂柯郡與益州郡分割,已有零星的郡縣治所分布,益州境內有勝休(即南詔溫富州、龍封驛)、律高(即南詔通海都督府治)、賁古(即南詔沙只館、思下館)等,牂柯境內有毋單(即南詔量水川與通海都督府之間)、宛溫、鐔封、都夢、進乘(即南詔古湧步),但王朝統治并未深入到此區域的民族部落當中,以縣城治所為主的城鎮遠未覆蓋當地的全部民族聚落;魏晉時期原西爨南部的和泥、僚部等民族群體于自己的居住區域內緩慢發展著本民族的聚落形態,西晉、南朝的寧州之興古郡雖基本包有了南詔通海都督的全境,但由于南朝的小王朝國力衰微,南中大姓崛起,王朝的勢力并沒有于此境內增加多少治所的設置,城鎮數量反而大為減少,退回民族聚落的型態,余下的城鎮分布大致延續了兩漢的城鎮格局,王朝的統治被極大削弱,統一的政權勢力依舊遠未深入當地部落,而且當地的部落之間相互較為封閉和隔絕,零星分布的城鎮所發揮的功能作用遠未把這些部落連接、納入統一的文化發展格局當中來;唐初,在唐王朝推進“步頭路”建設的過程中,開始了安寧至安南道路沿線周邊的城鎮建設,但隨著安寧筑城的失敗,步頭路沿線的城鎮建設、發展也暫處停滯。至南詔統一此區域,“步頭已成內境”,特別是設置通海都督后,遂于西境的和蠻部與東境的僚子部之間,沿步頭路一線建設城鎮以統治、管理其境內的各個部落,此區域內的城鎮發展和分布格局才出現了新的進展。
銀生節度境內亦有不少歸屬于南詔邊地新增的城鎮。除銀生府、開南城外,還有柳追和城、威遠城、奉逸城、步日賧、利潤城、茫乃道、撲賧、通鐙川、河普川、羌浪川、送江川、邛鵝川、林記川、大銀孔等城鎮、聚落。南詔政權在南下銀生節度的過程中,不僅帶來了文化的沖擊,也加強了當地民族部落的社會發展。但是,南詔的統治對一些邊地部落尚不能深入,在對銀生節度南疆“黑齒十部”的經略中,遭到當地壯大后的部落聯盟反抗,導致節度的疆域往北有所回收。
永昌城以北有越禮城、長傍城;永昌城以西有藤彎城、羅君尋城、押西城①方國瑜疑押西城即鎮西城,詳見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78-480頁。、利城;永昌城以南有磨些樂城。永昌以西的麗水節度治內,伊洛瓦底江上游一帶,南詔統治到中后期也促進了這一地區的城鎮發展。麗水節度本系南詔于永昌一帶開拓的續勢西進所致,結果造成了驃國北部的城鎮興起和繁榮,這些城鎮大部分位于今緬甸北部克欽邦境內。麗水節度的城鎮主要有寶山城、摩零都督城、麗水城又名尋傳大川城②樊綽《云南志》《新唐書》所言之麗水即今之伊洛瓦底江,又名大金沙江,而非通常所說之(北)金沙江。《新唐書·地理志》曰:“一路(賈耽《皇華四達記》路程之一)自諸葛亮城西去騰沖城二百里。又西至彌城百里。又西過山,二百里至麗水城,乃西渡麗水、龍泉水,二百里至安西城。”參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地理志》,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152頁。對此,方國瑜先生根據唐代的道里比值又定位諸葛亮城于龍陵、騰沖城于今騰沖縣、彌城于今騰充以西約百里之盞西、安西城于今緬甸勐拱、龍泉水于今勐拱河,則麗水城地望應于今緬甸打羅或打洛(Talawgyi)。參見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79-480頁。、牟郎城、金寶城、門波城、安西城、香柏城〔5〕、神龍河柵、金生城、鎮西城、彌城、蒼望城、眉羅苴、道吉川、祁鮮部。麗水節度治麗水城,其境西接大、小婆羅門(即摩伽陀),北通吐蕃;西南與驃國毗鄰,系西漢蜀身毒道之必經路段,東漢永昌郡之徼外區域,部落族群族屬哀勞夷之一部分。南詔早在開元年間,盛羅皮主詔時就西進永昌,遂“始置拓俞城,閣羅鳳已后,漸就柔服”〔6〕237,在皮羅閣主詔時期,至少對洱海以西、原漢晉之永昌地區,出于統一六詔的需要、追剿施浪殘部的目的,南詔已經將永昌地區被擺放在了其經略、擴張的計劃之中。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皮羅閣部下張羅皮立戰功,唐廷封為永昌都督,南詔開始全面經營永昌地區〔7〕。而《滇云歷年傳》所言“明年(公元739年)城大厘,又城永昌”實是在以拓俞城為內城的基礎上加筑永昌城之意。而《南詔德化碑》所言:“西開尋傳,祿郫出麗水之金”〔8〕是到了閣羅鳳主詔之時,于南詔統治已經較為穩定的永昌以西之地,再“討越析,梟于贈,西開尋傳,南通驃國”〔9〕,置麗水節度以統轄。
從以上三個南詔邊境區劃境內的城鎮敘述可以看出,中后期的南詔出于軍事、政治的目的,對銀生、麗水、通海三個節度都督一級的軍政區劃投入了大量的人、物、財力,仿效南詔腹里地區的建置,甚至仿效唐初戎、姚二州的模式,建設了數量眾多、規模相近的城鎮以加強對當地民族部落的統治。這些城鎮發揮著“軍、政”的功能,既具有“縣”級的行政管理作用,又履行軍事戍衛的職責。從而,極大加強了對當地民族部落的威懾、統治,把南詔境內的眾多民族部落納入到統一的政權管理體系當中,改變了過去“西南夷”地區較為分散、割裂的民族政治區域模式。作為“西南夷”地區整體文化整合的開始,南詔王朝作出了符合西南地區歷史發展潮流的積極開拓和巨大貢獻,它在整合“西南夷”地區各民族文化類型的同時,也強化了南詔境內,特別是三個邊境區域內的各民族群體之間的文化聯系紐帶,隨著西南地區南詔和大理及中間的三個過渡王朝近500年的連續統治,“西南夷”地區各民族群體之間的交往、融合不斷深化,產生了這一區域局部性的(相對于中華文化的整體性而言)向心力和文化認同,于是,深受中原文化影響的“西南夷”文化圈完成整合,作為中華文化圈的一個單元,以局部地區的整體統一之身份準備著加入到更大的中華文化圈整體當中,直到元代,云南設立行省,這個內部統一、整合,進而整體納入到中華文明體系的歷史階段宣告完成。
貞元十年(公元794年),南詔進入了其中后期的王國統治時代,此時期的南詔已經成形,空前的遼闊,由政權統治帶來的政區劃分也空前的清晰和穩定,出于軍事震懾和政治統治的需要,南詔的城鎮建設也獲得了全面的發展,從而成為今天云南城鎮發展歷史上的分水嶺——南詔、大理時期的城鎮基本成為后世云南城鎮的發展基礎①“就一般而言,元代云南各地城址多為沿用南詔、大理國的城址,或對其進行維修,或原址上新建,鮮有另外擇址筑城者,并且其面積往往較南詔、大理時期的城址小得多。”參見何金龍、黃穎《騰沖西山壩城址調查勘探報告》,載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論叢》2017年第00期。元代云南設立行省,其路府州縣的治所基本奠定了明、清時期云南城鎮發展基和格局。。
此前云南內的城鎮發展主要集中于中原王朝經略西南的區域,即進滇東北、滇池流域、滇中、滇西洱海流域及滇西北地區,而南詔經過前期的領土擴張和經營發展,將城鎮的發展擴散到了整個云南全境,特別是向滇東南和滇西片區和三個“南詔邊地”區域擴展。譬如《元史·地理志》曰:“騰沖府,在永昌之西,即越賧地,唐置羈縻郡,蒙氏九世孫異牟尋取越賧,逐諸蠻有其地,為軟化府,其后白蠻徙居之,改騰沖府。”〔10〕1480軟化府城(或古騰沖城),即歷史文獻所謂“西源城”“滇越王故城”“蠻王故城”,南詔時隸屬永昌節度,閣羅鳳于公元762年“西開尋傳”后,騰沖及其以西的大片地方即成為南詔的勢力范圍,后異牟尋又置軟化府于此。
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賈耽著有《安南通天竺道》一文,可知騰沖有城始自唐代。也正是從南詔開始,歷代先后在騰沖設置府、州、廳、縣等并持續至今。該城址地處騰沖壩子西面當地人稱為“西山壩”的緩坡上,20世紀80年代初期云南全省文物普查中發現并將其命名為“西山壩城址”,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會同保山市文物管理所、騰沖縣文物管理所于1993年11月至1996年1月先后四次對該城址進行了調查、勘探,并發表了《騰沖西山壩城址調查勘探報告》。根據此報告的記述及摘錄來看,軟化府城分內、外兩個大小城池組合,外城因修筑風格及工藝“都與洱海區域的南詔城址類似”而被推測為南詔時期城鎮,外城規模不小,“大城東北、西南兩面城墻各長約630米,西北、東南兩面城墻各長約580米,周長約2 420米,面積約365 000平方米;小城城墻邊長約210 米,周長約840 米,面積約44 000平方米。小城面積僅為大城的八分之一稍強……(城墻的)夯面光滑、緊密、堅硬”②參見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騰沖縣文物管理所《騰沖西山壩城址調查勘探報告》,載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論叢》2017年第6輯。,可見城墻的夯筑工藝較為考究,但并不像南詔洱海諸城一樣嚴格地凸出軍事防御功能,這大概是因為“閣羅鳳既定尋傳,而令野蠻散居山谷……其男女遍滿山野。亦無君長”〔11〕,南詔較易于統治此地區的諸部落的原因所致。城內設有排水通道。城內、城外的道路也建設得井井有條,“主要有縱向大道7條,橫向大道4條,它們縱橫交錯確似衢井……該城址內共有縱橫交錯、長短不一的大道11條”③同②。,其中一條中央大道殘寬20米,推測即為城門寬度。“該城址內外四周分布有金輪寺、黑塔寺、豹子窩、周家地、檬果園、碓窩地、陳家地等六處建筑遺址,其地表均散布有南詔時期風格的殘磚瓦等建筑材料,如蓮花瓣、獸面、牡丹、八角星等紋飾圖案的瓦當,云紋、葵花紋、牡丹紋的滴水及南詔有字瓦等,另外還出土數件殘泥塑、石雕佛像等。”④參見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騰沖縣文物管理所《騰沖西山壩城址調查勘探報告》,載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論叢》2017年第6輯;參見李正《云南騰沖境內早期佛寺遺跡調查與研究》,載于《東南文化》1992年第4期。以上六處遺址除第一個是相傳為南詔所建外,其余五處據出土的南詔建筑殘件皆可斷定是南詔建筑遺址,且與佛教有密切的關系。南詔字樣及風格的殘瓦說明“閣羅鳳‘西開尋傳’時‘擇勝置城’,應是先建房屋,有住處后,再筑城(大城),筑城過程中同時代的建筑材料殘物被偶然夯入城墻中,它只表明城的上限為南詔,而不是城的時代晚于南詔……大城的構筑年代應在公元762—764年之間……從其曾出土過數件殘泥塑、石雕佛像等來看,當為南詔中后期以后,因為佛教在云南受到推崇的開始時間一般認為是在南詔中后期,特別是后期”①參見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騰沖縣文物管理所《騰沖西山壩城址調查勘探報告》,載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論叢》2017年第6輯;參見李昆聲、祁慶富《南詔史話》,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7頁。。
軟化府城呈長方形,規則的方形南詔城址也見于稍晚一些的南詔建昌城,建昌城系南詔于咸通年間(公元860—874年),在唐初嶲州府城的基礎上所修建,本就是以中原文化為基礎的南詔城鎮形制,而同為規則、方形的軟化府城“則是由于其構筑時間比洱海區域的近十座南詔城址稍晚,但又比南詔建昌城早得多(早七十年左右)而明顯系受漢文化的影響所致。”②參見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騰沖縣文物管理所《騰沖西山壩城址調查勘探報告》,載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論叢》2017年第6輯。南詔不僅在繼承漢唐以來中原王朝對西南的經略的基礎上推進了城鎮建設。另一方面,即便是南詔治下的各個部落、酋吏也在王國統治的影響下取得城鎮建設的進展,唐代史料中就有不少這方面得記載。如樊綽《云南志》卷六云:“寧北城,在漢葉榆縣之東境也。本無城池,今以浪人詔矣羅君舊宅為理所……又西北有羅眉川,又西牟郎共城,又西至傍彌潛城。有鹽井,鹽井西有斂尋城。皆施蠻、順蠻部落今所居之地也。又西北至聿赍城,又西北至弄視川。”〔6〕229-230總之,整個南詔時期的城鎮建設主體是多元化的,城鎮建設被推進到了南詔版圖的邊遠地區,而且始終擺脫不了中原文化對其城鎮發展的影響。
與此同時,我們也會發現在整個南詔的“王國版圖”范圍內,即便是南詔腹里地區,由于農業基礎發展不夠,不足以支撐起中原“郡縣制”的全面推行,一些唐初設立的郡縣也被廢置,甚至行政治所也退變為民族聚落的狀態,即“廢縣為部”。如《元史·地理志》載,拓東節度境內的長城郡——唐初設升麻縣,屬南寧州。僰、剌蠻居之。南詔叛唐,縣廢為部。石城郡,唐初置南寧州。及閣羅鳳叛,州廢,蒙氏改石城郡〔10〕1467。普么部,唐初置縣,隸南寧州。南詔叛唐,縣廢,普么部蠻世居之〔10〕1468。納茍部,地名曲軛川,唐初曾設同起縣,隸南寧州③參見樊綽《云南志》校釋,趙呂甫,校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7頁。。南詔叛唐,縣廢,為納茍部所居〔12〕。魯望,舊曲、靖之地也。曲州、靖州廢,城及邱墓碑闕皆在④參見木芹《前言》,載《〈云南志〉補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頁。。
會川都督府之建昌府城,唐初設邛部縣,隸嶲州。咸通五年(公元864年),南詔占臺登城后,于嶲州城治建昌府,嶲州其地為南詔所奪,縣廢。“懿宗(咸通)時,蒙詔立城曰建昌府,以烏、白二蠻實之。”〔10〕1471從建昌城的形制來看,為南詔受中原文化影響之典型,“唐嶲州城至今仍陳布于西昌市區并東跨至郊區。呈正方形,泥土夯筑……西昌唐時為嶲州,唐懿宗咸通元年(公元860年),被南詔政權所攻陷,‘立城,曰建昌府’”〔13〕。
永昌節度之大賧,樊綽《云南志》卷二載曰:“從騰沖過寶山城,又過金寶城以北大賧,周回百余里,悉皆野蠻,無君長也……閣羅鳳嘗使領軍將于大賧中筑城,管制野蠻,不逾周歲,死者過半。遂罷棄,不復往來。”〔6〕67-68這正反映了南詔政權深入其西部本土民族部落統治的實際情況。南詔以前,上述民族部落雖形式上在中原王朝的郡縣統轄之下,但實際與政權并無太多接觸,地方治所與本土部落組織處于相對封閉隔絕的狀態,一些部落群體并沒有納入到王朝行政區劃的統治當中。到南詔中后期,隨著統治主體變為本土政權,構成南詔統治階層的烏蠻和被統治主體的白蠻本就與南詔境內的眾多民族群體有著不可分割的族屬源流關系,南詔統治自然要對這些與主體民族有淵源的民族部落產生深入的政治影響,而這種政治影響以征服、招撫為主要手段,并不一定要通過建立城鎮治所來實現,縣城可以沿用作為民族部落的聚落,以“民族部落”為單位納入到南詔的行政管理體系當中未嘗不是因勢順俗的策略。盡管樊綽《云南志》卷九言:“南俗:務田農菜圃”〔6〕301,但是我們應該認識到就南詔全境而言,本土民族部落的社會發展程度、特別是農業生產發展的水平根本上還不能支撐起“郡縣制”的全面推行和維持,因此,才會有上述許多“廢縣為部”史實記述。“廢縣為部”的實質是漢文化在南詔境內的弱化,南詔本土文化及南亞、東南亞外來文化的興起(以佛教為主,現階段發掘的南詔城鎮都幾乎有佛教的建筑殘件),根本原因就在于文化的異質性。
南詔中后期,“廢縣為部”或者“以部代縣”①此段的“縣”泛指唐初及此前中原王朝在云南所設的諸多州、郡、縣,并不特指南詔的州、郡、賧、部等縣級軍政單元。上一章已論述過南詔的基層軍政單元為部、賧(瞼)、州、郡,而沒有縣級政區設置。的情況大致可分為兩類:一些唐初及漢晉時期已經設立郡縣的云南腹里地區(特別是交通主線周邊)隨著唐王朝勢力的退縮,到南詔中后期,這些曾經的縣級治所被納入到南詔治下的軍政統治單元當中,南詔委任當地的部落首領出任“部領”,形成所謂“(弄棟城)管雜蠻數部落,悉無漢人”〔6〕211的管制狀態。由于這些地區農業開發的程度較高,所以,雖然這些地方軍政組織班子的成員完全改變、統治模式有所調整——“廢縣為部”,但這種部的組織方式大致沿襲了此前中原王朝“城鎮”的行政管理模式,除去戰亂造成的破壞或于舊城旁另筑新城,總體上依然大致保留了原城鎮的統治模式,從而使得部與賧(瞼)、州郡相類似地劃入了南詔的底層軍政單元當中。相較于唐代以前及唐初,這種“廢縣為部”較為明顯的區域集中在滇東北、滇中、滇東南地區,即西晉時的寧州四郡地區。西晉時寧州所領建寧郡統十七縣、興古郡統十一縣、朱提郡統八縣、云南郡統九縣,到了南詔中后期,上述這些區域內所置縣治多被廢止,而復歸為“部”統領,如滇東北的阿旁、烏蒙、滇東的師宗、彌鹿、滇東南的僚子、和蠻諸部。南詔中后期的另一些位于邊境區域的民族部落情況則不同,南詔的統治勢力未能深入其中,只能在形式上表現為對其的統治,以其部落的原生形態,劃定其聚落的范圍,以“部”為單位編入南詔的行政范疇,采用“以部代縣”高度民族自治的形勢進行管理。樊綽《云南志》所謂:“(鐵橋)東城自神川以來,半為散地。見管浪加萌、于浪、傳兗、長裈、磨些、樸子、河人、弄棟等十余種……茫乃道并黑齒等類十部落皆屬焉……中間又管模迦羅、于泥、禮強子等族類五部落。”〔6〕232-245說的就是南詔邊疆這種“部”的行政單元大多還停留在聚落形態,往往只在形式上隸屬于附近的城鎮,部落自身尚沒發展出城鎮,如勿鄧、兩林、豐琶等東蠻諸部、僚子部、棠魔部、黑齒、漆齒、銀齒、繡腳、裸形、外喻部、望部、祁鮮部、鐵橋東城所轄諸部等。這種州郡以下“以部為縣”的行政管理模式到大理國時變得異常普遍。
“中華民族成為一體的過程是逐步完成的。看來先是各地區分別有它的凝聚中心,而各自形成了初級的統一體。”〔14〕原本作為王朝政權統治的軍政據點,南詔中后期的這些邊地城鎮化的民族聚落中心較為廣泛地分布于今天我國西南的邊疆地區,自南詔國以后,通過城鎮中心以及中心周圍城鎮群的建設,王朝政權把其統治意志,通過以點帶面的形式,更為深入、穩固地輻射、影響到中心城鎮周邊眾多的民族群體內部,從而使得南詔中后期邊地城鎮的形成和發展逐漸描摹出后世西南邊疆邊界的藍本,即后世王朝政權影響力輻射的地緣極限。同時,南詔中后期的那些處于城鎮群中心位置的城鎮作為文明資源的集聚場所,無疑極大增強了各個民族群體交往、融合的程度,從而把更加廣泛的、不同類型的民族部落社會整合到南詔國統一的政權體系和統一的社會發展進程當中。于是“西南夷”的民族社會通過南詔、大理國近500年的時間完成了整合,“西南夷”這個局部想象的共同體得以成形。從元代開始,作為中國多民族、多形態社會體系其中的一元,遂以“行省”為單位加入到中國歷史的整體發展進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