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海
(吉首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湖南吉首 416000)
東南亞地區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它的相對統一性和整體性,這使它構成一個獨立的單元,又存在巨大的差異性與多樣性〔1〕。一方面,東南亞各國經濟發展不平衡,從早期地富國窮到現在資源富而國家滯后;另一方面,各國尋求政治獨立,但卻過度依附大國,造成嚴重的發展問題。這些都對語言教育政策造成影響,使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成了影響國家安定和發展的關鍵性要素,歷史上常出現因語言及其政策造成民族紛爭,甚至引起動亂。本文運用路徑依賴理論的三個分析維度,從歷時的角度梳理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的演進過程,分析它們的主要特征,展望其未來發展趨勢和方向。系統分析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可為我國制定“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語言規劃提供科學依據。
“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概念最初源自生物學界,用來解釋偶然性隨機因素對生物種類演變進化路徑的影響,后來美國經濟學家大衛·保羅將“路徑依賴”概念引入經濟學范疇,用于解釋技術變遷中存在的問題〔2〕。諾思·道格拉斯首次將路徑依賴問題引入制度變遷研究,并創立制度變遷路徑依賴的理論框架,拓展了制度變遷研究的新途徑〔3〕。
“路徑依賴”是歷史制度主義范式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劉圣中認為:“它指歷史發展進程中前期事件和制度范式在歷史演變中會出現自我強化機制,從而形成一種優勢地位,并對之后的事件產生影響,形成一種路徑依賴性。”〔4〕作為解釋制度結構延續和繼承的路徑依賴理論,在對待制度變遷的態度上,認為一種新的制度產生不是突然形成的,而是歷史的延續和繼承,具有路徑依賴的特征。作為歷史制度主義最重要的一種理論范式,路徑依賴理論強調歷史演變過程中某個重要制度、重大事件或社會力量對當前制度建構所產生的內容、維度和模式方面的同質依賴性。在研究制度、習俗延續和發展時,普遍存在路徑依賴現象。路徑依賴理論不僅可用于解釋歷史延續性,也可用于分析歷史要素在制度變遷中的重大依賴作用。路徑依賴理論是研究制度變遷的一種重要研究方法。公共政策作為政府選擇作為或不作為的一種安排,其實際價值中包括了制度的特征。語言教育政策屬于公共政策范疇,它與制度在價值內涵上具有共核。語言教育政策的制定沿著一定歷史進程而演變,存在路徑依賴的特性。政策變遷過程是研究語言政策演變的重要維度,因此,選擇研究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理論分析語言教育政策有其合理性和實用性。
路徑依賴理論同樣也適用于語言教育政策研究,因為路徑依賴理論包含幾項關鍵內容,它們為研究語言教育政策演變提供了全面的分析維度。一是時間序列分析維度。時間序列分析是指以縱向時間為線索分析制度變遷過程中時間的密度和長度,以此發現制度變革的頻率與相似性。在運用時間序列分析語言教育政策變遷過程時,可以分析先前的每個時間節點所制定的政策為后一時間節點制定政策設定了限制條件和可能的路徑方向。二是連續性和穩定性分析維度。連續性和穩定性是路徑依賴的重要標志,保持基本格局不變就是路徑依賴的結果;與連續性和穩定性分析相對的是斷裂變化性的分析。因此,語言政策分析中可能出現連續性和穩定性分析、斷裂性和變化性分析兩種不同分析維度并存的狀況。三是因果鏈分析維度。因果鏈分析是制度分析中一種較常見的方法,一種制度的制定與形成建立在一定前提與原因之上。可從文化依賴上解釋語言政策選擇的因果關系,深層次文化依賴可能更適合解釋東南亞國家的語言教育政策選擇。東南亞國家文化都是保持數百年或數千年形態不變的一貫性的文化體。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如何潛在地影響語言教育政策與實踐?如何潛在地影響和規范著人們的現實語言生態,型構著不同的現實語言生活形態?回答這些時代性問題將加深對語言教育政策在文化依賴因果關系上的認識和理解。
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演進主要沿著其社會歷史發展脈絡進行,可粗略劃分為四個時期。文章重點分析不同時期語言教育政策形成的背景,從歷史脈絡中把握影響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演變的路徑依賴因素。
關于東南亞語言的起源,羅美珍認為:“東南亞相關民族在遠古時代是我國蒙古利亞人種南支的發展,屬于馬來人種。”〔5〕多數語言學家認為東南亞國家語言主要有兩大類不同語系:一類是漢藏語系;另一類是東南亞兩種本土語言,即南亞語系和南島語系。東南亞國家語言的形成源自生活。同時,宗教對東南亞國家的語言也產生重要影響。在古代及封建社會時期,東南亞國家存在復雜多樣的宗教形式。宗教進入人們日常生活,并成為文化傳承的一種形式,因此這一時期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存在共同服務世俗生活與宗教的語言景觀。
東南亞國家通用語選擇體現其語言政策既保持連續性,又存在裂變性的特征。一是佛教國家都采用婆羅米文字。柬埔寨、老撾、泰國、緬甸的語言雖屬于不同語系,但在文字上由于受到來自印度宗教語言梵文影響較深,采用相似的婆羅米字符,體現語言連續性的特點。二是儒教國家越南在文字上卻使用羅馬拼音文字。越南語屬于南亞語系,從古代至近代一直采用漢字文字系統,或根據漢字特點創制自己的文字“字喃”。后來在傳教士的影響和幫助下,創立了越南語拼音文字系統,即“國語”羅馬字。越南文字系統的演化體現了語言選擇的裂變性。三是伊斯蘭教國家在語言選擇上比較一致,選用馬來語作為通用語,具有連續性。因此,這三類不同宗教國家的語言因宗教信仰不同導致它們選擇不同語言或文字系統。但可以發現,從古代直至封建時期,世俗語言與宗教語言混雜現象明顯。語言既是人們交往的基本工具,也是宗教傳播的重要途徑。這恰好體現語言既有連續性的特點,也有裂變性的一面。
在東南亞國家的殖民歷史中,一些歐美國家和亞洲的日本先后對這一區域實施侵略和長期殖民統治,瓜分殖民勢力,對東南亞國家造成巨大破壞。無論是宗教勢力在殖民滲透時期的傳教布道,還是殖民時期殖民者的占領,語言都一直是一個重要問題。不同的殖民統治方式采取不同的語言政策,同化者有之,放任自流態度有之,持多樣化語言態度的殖民者也存在,因而產生不少語言沖突。
英國殖民統治者在學校教育上強調發展英語教育,也重視當地語言教育。一是實施以英語為主的多語教育體系。一方面開辦英語學校,同時又鼓勵本地人開辦本土語言的教育。二是實行分化政策,分而治之。對于不同民族,英國殖民者實施不同政策。比如在緬甸,對于低地及平原地區的學校,他們實施英語教育;對山地學校,則鼓勵他們使用自己的民族語言教學,且不受英語教育或本土主體民族語言的約束。這實際上分化了緬甸民族,為國家統一埋下禍根。這些體現語言教育政策的因果鏈。法國推行以同化為目的的語言教育政策,在實施法語教育時,采取同化語言政策,企圖通過語言同化實現文化同化,以鞏固其“愚民”的殖民政策〔6〕。英、法在東南亞的殖民統治切斷了東南亞國家本土語言的正常發展,殖民統治者將自己的語言作為殖民統治語言加以推廣,造成殖民語言與本土語言間的矛盾加深,激起這些國家人民為保證本土語言的傳承而不斷抗爭。
20世紀下半葉,二戰后,歐洲殖民帝國紛紛解體,相繼建立許多新興國家。國家獨立后,為便于統治,一方面需要解決交流的問題,急需將迥異的各個社團融合成一個同質的整體;同時需要進行現代化建設。這些問題蘊涵著語言因素,需要語言政策和規劃的加入。
東南亞國家在選擇官方語上同時存在同質性與異質性。同質性方面,那些經歷過大傳統而形成語言的國家,如越南、老撾、柬埔寨、泰國、緬甸選擇本土語言中主體民族的語言作為國家通用語言,它們在各國有較長的發展史,語言統一化程度較高,有利于官方語的傳播。在異質性方面,同樣選擇本土語言作為官方通用語的國家中,一些國家以主體民族的語言為官方語,而另外一些則選擇少數族群的語言作為官方語。以越南與印度尼西亞相比,越南選擇主體民族語言為官方語;但印尼卻選擇較少人口使用的馬來語,它不想以犧牲少數族群的利益給優勢民族以特權,這恰好說明印尼選擇官方語的“大智慧”。國家通用語言不僅是一種語言工具,更是國家團結統一的象征。在建國初期語言教育政策選擇中,國家通用語言的確發揮了鞏固國家團結統一的極其重要的作用。
進入全球化時代以后,語言教育政策發生轉向,從關注國家語言轉向關注國際通用語的方向發展。在這一時期,東南亞國家正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一是國家走向現代化急需解決面臨的各種困難;二是全球化對語言產生重大影響。主要表現在對世界通用語霸權的接受,英語以勢不可擋的趨勢發展,從而影響各國的語言教育。全球化改變國際交流中語言處理方式,一般解決方式是將英語作為國際通用語。東南亞國家總體經濟水平還十分落后,參與國際競爭的能力十分有限。要使這些國家有效參與國際競爭,教育培養人才是第一要務。東南亞國家在語言教育政策方面表現出以下不同的特點。
一是發達國家推行以英語為主的雙語教育。就經濟收入而言,新加坡屬于發達國家,文萊屬于中等發達國家。在教育方面,兩國都沿襲原殖民宗主國的語言,以雙語制為語言政體,都有教學標準馬來語和英語的制度安排。但兩個國家在英語教育方面存在明顯異質性,新加坡推行“英語必知”的雙語教育,英語是自一年級起各類學校的教學語言。而文萊雖實施雙語制,但英語作為教學語言從四年級才開始。二是發展中國家推行積極的語言教育政策。在全球化背景下,東南亞國家在語言教育政策方面,存在一些共性,重視外語教學。如馬來西亞政府2003年決定將英語重新作為小學和初中數學與科學課程教學語言引入學校〔7〕;同年,菲律賓展開了讓英語“回歸”課堂的大討論,要求將英語作為教學語言,重新回到課堂;越南1986年開始實行革新政策,對英語學習的熱情高漲;而泰國更是開設9種外語供學生選修。三是最不發達國家開始逐步重視外語教學。雖然老撾和柬埔寨過去都是法屬殖民地,有學習法語的傳統,但面對英語強勢推進,法語逐漸退出,柬埔寨允許學生在法語和英語間自主選擇。東南亞國家人民迫切要求學習英語,只有這樣才能有效參與東盟事務,保障各自國家的利益。
路徑依賴是歷史制度主義的一個重要概念,可從其三個維度分析語言教育政策的演變過程。在從不同維度分析影響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歷時演變諸因素時,發現這些國家在語言教育政策選擇上具有一些共性,語言的形成經歷語言連續性和穩定性的發展過程。以下分析兩個典型國家語言教育政策演變的路徑依賴因素。
馬來西亞語言教育政策圍繞教學語言選擇展開論爭。可用路徑依賴理論對馬來西亞語言教育政策演變加以解釋。一是路徑依賴的連續性和穩定性分析方法。近代以來,馬來西亞人使用的語言中,除了本地語言與英語之外,還有華文和泰米爾語。從殖民時期到建國初期,華文和泰米爾語教育一直以某種形式存在,體現語言政策的連續性特征。馬來西亞獨立前,關于語言教育政策一直爭論不休,尤其是關于是否允許華文和泰米爾語作為教學語言存在。《巴恩斯報告書》主張排除華文教育,《拉扎克報告書》 主張采取折衷的語言教育政策。經過華人社團的艱苦爭取,為華文贏得了一些有限的地位,保留華文與泰米爾語的文化連續性。二是因果鏈分析維度。馬來西亞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末的近20年時間里,馬來西亞語作為國語和官方語的地位得到充分強化,進一步延續與鞏固了馬來語的地位。三是時間序列分析維度。馬來西亞語言教育政策變化中的幾次關鍵節點都與英語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馬來西亞語言教育政策變化體現英語強勢地位的回歸與變化,是語言教育政策“平穩式斷裂”的體現。
新加坡語言教育政策在國家建構進程中產生重要影響的幾個關鍵節點(critical juncture):一是建國初期新加坡確立了實施“英語必知”的雙語教育政策。到20世紀70年代中葉,英語語源學校已基本成為學校教育中的主流,英語占主導地位。第二個關鍵節點是在20世紀80年代掀起的“講普通話運動”。該運動強調推廣普通話,統一華人共同使用的語言,增強華人社團的凝聚力,有利于華人文化的傳承與保護。第三個關鍵節點是新加坡推進的“講標準英語運動”。在新加坡出現了英語本土化的變體,適時阻止新加坡英語的擴散與發展是“講標準英語運動”的主要目的。這三個關鍵節點充分說明時間序列分析中關鍵節點對于語言政策能否進入歷史路徑或軌道起著關鍵作用。
從上述國家語言教育政策發展過程的分析可以看出,路徑依賴理論能很好地解釋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的形成過程。這些國家語言政策既有共性,也存在差異。共性方面表現在語言發展與變化有一定連續性和穩定性。差異方面表現在語言斷裂式分化。在對待英語的態度方面,同屬英國殖民地的緬甸在國家獨立時并沒有繼續使用英語,體現語言選擇異質性。
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的歷時演變既受到各時期社會大背景的影響,也受制于語言自身發展演化規律的影響,從而形成不同時期語言教育政策演進的主要特征。
東南亞各國民族構成復雜,多民族國家的形成既是歷史過程中國內民族間戰爭的產物,也是早期王朝間戰爭征服的結果。在中南半島上,古代逐漸形成的具有影響力的王朝有:緬甸、暹羅和吳哥。它們之間相互征戰和不斷拓展疆域造成不同結果。一是人們語言接觸的機會增多,語言變化出現一定程度的趨同性。現在的老撾語、泰語、柬埔寨語除了有許多共同梵語詞匯外,相互借詞現象十分普遍;語音上泰語與老撾語也存在類似現象。二是人口流動更加頻繁。伴隨征服戰爭的結束,人口出現跨國流動,跨國流動的人口將他們的語言帶到新的國家,在母國是主體民族的語言在客國成為少數民族語言,因此造成東南亞國家語言分布中跨境民族語言眾多的現象,語言多樣性明顯。
東南亞國家建國初期是發展官方語言的最佳時期,主要有以下特點:首先,將官方語的選擇看作語言教育政策制定的核心要素。一些國家選擇本土語言作為官方語;另一些國家選擇前殖民宗主國的語言作為官方語。其次,推進以民族主義為主導的語言教育政策的價值體系,強調建立“一個國家、一種語言”理想觀念,認為官方語是國家認同形成的基礎。因此在推動官方語的政策上主張實施同化語言政策。最后,以語言教育與國家建構有機結合作為語言教育政策的結果和目標。東南亞國家在語言教育政策選擇、實施及結果上基本保持一致。
在全球化時代,東南亞國家在制定語言教育政策方面以實用主義語言觀為指導,立足通過學校教育培養具定創新能力的人才,尤其重視外語教育,視提升學生外語能力為語言政策的重心〔8〕。東南亞國家外語政策具有明顯的實用主義價值取向。但過于強調實用主義和簡約觀,產生一些區域英語口語變體。新加坡英語、菲律賓英語對標準英語是一個挑戰,也是政策制定者須從語體規劃上加以阻止的〔9〕。
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有明顯多樣性的特征,難以建構一個包羅萬象的政策模式,但并非意味著它無章可循。在對語言政策發展基本特征分析的基礎上,可對其趨勢進行有效預測。
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政策的關鍵節點是如何處理好英語與本土官方語的關系,以及如何實現政策公平性。一方面,英語與本土官方語是一對矛盾體。同時,實現公平是東南亞國家教育發展的關鍵節點。它既體現在提供外語教育的公平上,也體現在給農村提供同等教育不足時產生的不公平。此外,東南亞國家基于母語的多語言教育也面臨諸多困境〔10〕。因此,未來的語言政策應著力解決城鄉教育公平問題,縮小差距。
東南亞國家殖民史使其語言的發展在制度上體現為語言的依附。它們獨立后卻很難擺脫原宗主國的經濟、文化和語言影響,怎么走自己的道路?這是東南亞國家需要思考的問題。如果僅是殖民宗主國語言的復制,沒有自身文化和語言特色,這些國家很難走出殖民地模式的魔咒。因此,加強本國語言文化教育尤為重要,應避免出現過分依賴英語的“西化”傾向。
從東南亞國家語言教育現有狀況而言,一些國家語言自身發展不足的問題越來越明顯。馬來語雖是多國的共同語,但語體規劃不成熟導致馬來西亞總在馬來語與英語間反轉,這既是殖民語言的遺留影響,也是對自身語言不自信造成的后果。對東南亞國家而言,要使國家強大,要加強國語的語體研究和習得研究。一個強大的民族必須有強大的語言。同時,東南亞國家一直有傳承傳播漢語的傳統,應通過漢語傳播使東南亞國家更多的漢語學習者成為促進中國與自己國家之間經濟貿易往來和友好關系的使者,成為知華友華的人〔11〕。
綜上,語言教育政策研究的目的是為了弄清語言教育是否促進國家建構與發展,分析語言教育實踐中存在的問題,對政策實施情況進行評估,使政策服務國家建設。東南亞國家的語言教育政策至少應從以下幾方面加以完善。第一,建立更加科學的政策制定體系。一些東南亞國家忽視政策制定環節中秩序、權威和專業知識相關要素參與的重要性。因此,制定科學的語言教育政策需要有這些要素的參與,才能保證政策制定科學規范。第二,樹立語言教育政策服務國家建設的正確意識。語言教育政策制定和執行目的是提升學習者的語言能力,服務國家建構與國家建設發展。第三,制定完善的實施與評估考核制度。作者發現東南亞國家的政策研究者對政策制定過程比較關注,而對于政策實施和執行過程的研究則明顯存在不足。為此,應該高度關注如何制定完善的實施和評估制度,以對政策實施情況進行考核,從而檢驗政策執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