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平
(大理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大理 671003)
在源遠流長的歷史長河中,中國各民族創造了絢麗多彩的文化,成為中華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其中就包括“人類通過口傳心授,世代相傳的無形的、活態流變的文化遺產”〔1〕,即非物質文化遺產(下文簡稱為“非遺”)。這些遺產產生于傳統社會,是“在漫長的農耕物質生產及其文化生活的基礎上形成和發展起來的”〔2〕。進入現代,隨著人類社會由農業社會、工業社會進入信息社會,人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生存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植根于農業社會的傳統文化受到了一定的沖擊,其中主要通過口耳相傳的“非遺”正面臨著因環境變化而失傳的困境。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全球化的不斷深入和城鎮化不斷加速,中國社會歷經“農民身份被城市化”“農村建設被城市化”“鄉村文明被現代化”〔3〕,中國各民族的“非遺”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為了保護這些中華民族古老的生命記憶和活態的文化基因,我國政府也制訂了相關法律對其進行保護。早在2004 年8 月全國人大通過了加入國際《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以下簡稱為《公約》)的決定,2006 年12 月《公約》正式對中國生效;2011 年2 月,我國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目前國務院已公布了4 批十大類1 372 個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包含3 154 個子項〔4〕。我國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遺代表作名錄項目達到40個,數量位居世界第一。但是,“隨著城鎮化進程不斷加快,人口快速流動,技術發展日新月異,信息極大豐富,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而很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日益面臨著與時代脫節、受眾減少、缺乏實踐環境等問題”〔5〕,傳承和保護面臨著諸多困難。
實際上,這種傳承保護危機更深層次的背景與鄉村凋敝有關,“鄉村衰退是全球共同面臨的挑戰,在中國顯得更為明顯”〔6〕。進入新時代,黨中央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主要是為了解決農業農村現代化的問題,但同時為非遺的保護、繼承和發展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和環境。2018 年9 月27 日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精神制定的《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 年)》明確提出“完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制度,實施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發展工程”〔7〕的要求;在 2020 年 6 月 18 日提請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審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草案)》中提出:“各級人民政府應當采取措施保護、傳承和發展農業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弘揚傳統建造智慧,保護歷史文化名鎮名村、傳統村落、少數民族特色村寨,整體性保護農村文化生態,挖掘優秀農耕文化的深厚內涵,發揮其在凝聚人心、教化群眾、淳化民風中的重要作用。”〔8〕從這些政策可以看出,文化振興是鄉村振興的最終目標之一,鄉村振興戰略為傳承保護“非遺”提供了強大的政策支持;同時“鄉村振興靠文化引領,非物質文化遺產是鄉村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充分發揮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作用是實現鄉村文化振興的重要途徑”〔9〕,作為社會政策的“鄉村振興”也需要“非遺”的參與與支撐。
對此問題學界已經展開了廣泛的討論,如肖遠平、王偉杰提出在鄉村振興背景下要堅持非遺“樣本保護和活態生產兩條腿走路”的主張〔10〕;張士閃強調“讓非遺實踐真正回歸民間,融入鄉村社區發展,是非遺保護工作的關鍵”〔11〕;陳志勤認為今后非遺應實現從“政府介入”到“鄉村自救”、從“旅游經營”到“村民參與”、從“文藝展演”到“村落認同”的全面轉換〔12〕;劉曉春認為要“充分激發地方民眾的創造性”,重視“植根于地方社會自身的內生活力”,這樣“非遺才具有可持續生存的內在活力”〔13〕;楊利慧發現“社區驅動的非遺開發與鄉村振興”是更根本性的模式〔14〕;李興軍提出“從根本上做到文化主體性回歸,提升在地居民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15〕。這些研究都突出鄉村振興背景下“非遺”傳承保護的主體性問題。
在鄉村振興的總要求中,“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是發展路徑,“生活富裕”是發展目標。筆者在田野中發現,“非遺”項目傳承保護發展較好的地區,經濟社會發展也好,“非遺”項目能夠在“產業”“生態”“鄉風”和“治理”中發揮“筑底”“奠基”的作用;同樣,經濟社會發展良好的地區,“非遺”的創造性繼承和創新性發展也呈現良好的態勢。本文借用物理學的“同頻共振”概念,一方面描述作為文化的“非遺”和作為社會的“鄉村”互為基礎、相互作用的過程,另一方面也展示了“非遺”和“鄉村”在國家政策推動下一起發展、共同振興的結果。筆者認為,非遺和鄉村可以實現“同頻共振”。
產業興旺是鄉村振興的基礎。發展鄉村經濟,讓農村居民生活更加富裕,是鄉村振興的出發點和歸宿。中國各民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蘊含著一定的經濟價值,可以學習日本、韓國將商品化和海外推廣作為促進無形文化保護和推動民間傳統藝術發展的舉措〔16〕,通過創新和創造讓這些文化資源轉化為產業資源,將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對于這一點,學者王文燦、劉金祥、陳亮、周波、雷煥貴、侯玉霞和趙映雪①參見王文仙《非物質文化遺產產業化保護研究》(《當代經濟》2012年第1期);劉金祥《芻議非物質文化遺產產業化》(《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陳亮等《非物質文化遺產視角的瀏陽花炮產業化模式初探》(《廣義虛擬經濟研究》2016年第4期);周波《非遺保護與鄉村振興的文坡實踐》(《文化遺產》2019年第4期);雷煥貴《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非遺”的活態保護與傳承——基于太谷秧歌的瀕危性》(《文化學刊》2020第1期);侯玉霞、趙映雪《文化自覺視角下非物質文化遺產產業化與鄉村振興研究——以勾藍瑤寨“洗泥宴”為例》(《廣西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都有具體的案例和詳細的分析。筆者根據多年“非遺”田野調查中所獲經驗,認為“非遺”在鄉村實現產業興旺的過程中可以有以下路徑。
首先,傳統技藝可以發展為民族文化產業。一些鄉村社會中的傳統工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如印染、刺繡、銀器制作、造紙工藝等都可以發展為民族文化產業。例如筆者曾經調查過的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的“熱貢藝術”,2006年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此后一些村莊“家家有畫室,人人是畫師”,從事“唐卡”的制作和銷售成為隆務河谷“四寨子”居民重要收入來源。截至2019 年,熱貢藝術相關企業共有188 家。涉藏地區還有很多“非遺”成為當地重要的文化產業。“文化產業在保護生態、提高收入、培育發展能力和推動產業融合等方面作出了減貧貢獻,促進了藏區發展”〔17〕。還有筆者近年來關注的大理鶴慶新華村銀器鍛制技藝,2014 年入選國家第四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該技藝已經發展為當地的支柱產業,有90%以上的村民從事與之相關的工作。2019 年11 月筆者通過問卷調查獲知,該村從業者收入2 000~5 000元的占比為48.11%,收入5 000~10 000元的占比為32.99%,收入10 000~15 000元的占11.68%,收入20 000 元及以上的占比為7.22%①筆者問卷調查所獲數據,總樣本數為395人。時間:2019年11月7日,地點:鶴慶縣新華村。,該村因為銀器制作產業成為遠近聞名的“鄉村振興示范村”。這兩個案例顯示:傳統工藝通過生產性保護,不僅弘揚傳承了傳統工藝,而且可以幫助貧困人口脫貧,實現了非遺傳承和經濟發展的雙重目的。《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 年)》提出“打造一鄉一業,一村一品的發展格局,大力推動農村地區實施傳統工藝振興計劃”,這就為傳統技藝類“非遺”的發展提供了強大的政策支持。
其次,傳統廟會可以推動地方經濟發展。廟會一方面弘揚了傳統民俗文化,另一方面可以帶動旅游業發展,拉動投資和消費。例如北京的地壇廟會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廟會之一。據相關媒體報道,“2019 年初一到初五,僅北京的地壇和龍潭湖廟會就分別接待中外游客80.2 萬人次和61 萬人次。前門大街街區50 多家非遺主題店鋪組成的首屆華韻非遺年味兒市集來說,超過100 種非遺主題年貨所拉動的銷售量比去年同期增長50%”〔18〕。筆者重點調查的大理“三月街”民族節是由白族傳統的“廟會”發展成為民間物資交流和文娛活動的盛會,每年農歷三月十五至二十一日大理城西的點蒼山腳下商戶云集,人流涌動。據不完全統計,“三月街”的交易總額從1989 年的8 618 萬元增加到2004 年的19.2 億元;2018 年共組織了109 戶州內外企業、1 300余種商品參加了12縣市名優特產品和旅游產品展銷活動,進出街場群眾達240 余萬人次〔19〕。類似的還有南京的秦淮燈會,2019 年燈會期間,燈彩銷售額超過1 000 萬元,老城南區域旅游綜合收入達100 多億元,占秦淮區全年旅游總收入的近20%〔20〕。這些案例說明,傳統廟會能夠大幅度提高當地經濟的活力,展示地方農副產品的價值,推動地方的經濟發展。
此外,民族節慶還可以成為旅游項目。在民族節慶中,風俗習慣、鄉村禮儀、民間工藝、民間小吃、民族服飾等,都可以構成旅游消費的“產品”,鄉村手工生產的竹編、織布、刺繡、印染、釀酒等手工技藝項目,可以成為游客們青睞的“旅游商品”。例如甘肅文縣白馬藏人國家級非遺項目的“池哥晝”,傳統上是為了通過祭祀山神來求得村寨平安、五谷豐登的活動,近年來也作為旅游中的文化展演吸引了大量的游客。如2019年春節期間,白馬河景區共接待游客1.65 萬人次,綜合收入達350 余萬元,“池哥晝”面具、“沙嘎帽”、紗巾、水磨雜糧面、山野菜等旅游商品都特別暢銷〔21〕。最典型的案例是有著“東方狂歡節”之稱的西雙版納潑水節,據報道,2019年潑水節期間,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共接待旅游者103.43 萬人次,實現旅游業總收入 7.23 億元〔22〕。這些例子都說明,“非遺”與旅游結合,可以帶來地域經濟的發展。
按照功能學派的觀點,所有的文化都有滿足人類生存和社會需要的功能,“非遺”也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進行“傳統的發明”〔23〕。當然,學界也注意到“推崇經濟獲利唯一性會為非遺保護帶來的沖擊與危害”〔24〕,所以有學者認為“相關政策與規劃的制定應充分尊重非物質文化遺產自身的發展規律,尊重非物質文化遺產承載者的意愿和要求,通過引導和服務措施激發承載者的積極性與創造力,從而實現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內源式發展”〔25〕。只要政策得當,“非遺”的產業化發展不僅可以促進鄉村的產業興旺,而且能夠促成“非遺”的創造性發展和創新性繼承,實現“非遺”與“產業”的“共同振興”。
“生態宜居”是鄉村振興的關鍵。鄉村振興中的生態宜居就是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讓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生態思想、生態觀念、生態倫理,可以為“生態宜居”提供“生態意識”〔26〕。通過挖掘、調動、運用這些生態意識,就可以建立一個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相融合、適合人類居住的美麗鄉村。
首先,“非遺”是特定的生態環境的產物,可為保護這些生態環境提供文化支撐。我國絕大多數“非遺”是在傳統社會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以農耕文化為核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深深鐫刻著歷史的烙印。如農耕方式有刀耕火種型、林糧兼作型、梯田稻作型、壩區稻作型等,這些生計方式都孕育出了豐富的“非遺”。如歷史上南方山地民族從事刀耕火種,有一套完善的輪歇制度,根據林木更新和恢復所需的年限,規劃出若干塊林地,一年砍種一塊,次年再砍種另一塊,這樣就給自然留下自我修復的可能性,維系了這種生計的可持續性;哈尼族是著名梯田稻作型民族,哈尼梯田于2013 年6 月入選世界文化遺產。為了適應山地農耕,哈尼族創造的梯田修建、作物種植等技藝蘊含著哈尼族豐富的生態文化,也是非遺的重要內容;西雙版納傣族是壩區稻作民族,其諺語“有水才有林,有林才有地,有地才有糧,有糧才有人”就概括了人與水源、森林、土地、糧食的關系。維吾爾族“坎兒井”是為適應干旱地區自然環境與地理條件而創造的農業灌溉系統,蘊含著極干旱地區水資源利用的文化。鄂倫春族狩獵、赫哲族漁獵生活中都孕育出了一定的生態文化。這種“‘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物質循環、能量轉換,體現了人類適應、認知、利用自然的智慧”〔27〕。這些生態文化在各民族的神話傳說、史詩諺語、民間故事、法律制度、人生禮俗等“非遺”中都有所表現,形成了“非遺”的生態意識、生態觀念。利用這些生態意識、生態觀念,可以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
其次,中國各民族都有自然崇拜觀念,可以為生態保護提供思想基礎。這些信仰觀念表現為禁止砍伐樹木、捕殺動物、破壞山川、污染水源等,其實就是尊重自然的世界觀。少數民族地區大多數位于生態脆弱區,為了保護自然,他們的民間文學、民間習俗、民間藝術中都有豐富的自然崇拜思想。如羌族生活在生態非常脆弱的岷江流域,“羌歷年”是羌族神圣的日子,每個村落在祭山會上都要面對神靈立下群體規約,主要內容就是為了保護自然。羌族《釋比經》中有“天地之間生萬物,萬物種種均有靈”的說法,認為“水源來處是水神,山巖之中是山神,森林之中大樹神,草坪之中草坪神”,其中有很多保護生態的禁忌,如“一忌去神林割草,二忌去神林拾柴禾,三忌去神林采石,四忌去神林放牧,五忌去神林采藥,六忌去神林狩獵,七忌去神林喧鬧,八忌去神林亂踩踏,九忌去神林濫砍樹,十忌去神林窺視”〔28〕,通過這種方式,避免了對大自然的破壞,維護了自然的可持續利用。再如青藏高原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氣候特征形成了獨特的藏族傳統文化,這些傳統文化與生態環境密切相關,比如戒殺、放生、護生等都有利于環境保護〔29〕。還有苗族“議榔”所定的公約叫“榔規”,要求每個村社成員必須愛護集體的山林、土地等財產,比如“燒山遇到風,玩狗雷聲響。燒完山嶺上的樹干,死完谷里的樹根。地方不依,寨子不滿,金你郎來議榔,羅棟寨來議榔。封河才有魚,封山才生樹”①轉引自李良品、彭福榮、吳冬梅《論古代西南地區少數民族的生態倫理觀念與生態環境》(《黑龍江民族叢刊》2008年第3期)。。這些鄉規民約,客觀上起到了保護生態環境的作用。
第三,各民族的居住文化都是獨特的文化空間,可以作為宜居的文化資源。中國各民族在村落寨址選擇、村寨林木生態體系的營構、村寨水資源管理等方面,都形成了一定的思想觀念和實踐模式。利用這些觀念和模式,可以美化優化村落環境。如白族村落一般會有一棵大青樹作為村莊的神樹,婚喪嫁娶都要繞這棵樹一圈,告知神樹人丁的增減,所以沒有人會去砍這棵樹;庭院中也要種植桂花、茶花、桃李等花木果樹,再配合一些人造景觀,顯示出濃郁的文化色彩。習近平總書記到了古生村都說:“這里環境整潔,又保持著古樸形態,這樣的庭院比西式洋房好,記得住鄉愁。”“非遺”中有很多關于傳統建筑、村落布局、景觀設計的項目,蘊含著豐富的生態文明傳統和知識。
向云駒認為,“非遺”的文化空間就是一種特定的生態空間,是一個文化與自然環境、物質遺產、生產生活方式、經濟形式、語言環境、社會組織、意識形態、價值觀念等相互作用的一個完整生態體系〔30〕。所以,在鄉村振興的背景下,保護非遺中的文化空間,就是保護自然與文化這個雙重生態系統。同時,非遺中文化空間營造的理念,也為我們實現生態宜居的目標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文化遺產,幫助我們在村落及其周邊環境的建設過程中,能更多地考慮生態因素,服務于鄉村的生態文明建設。
“鄉風文明”既是鄉村振興的重要內容,也是鄉村振興的重要支撐。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推動鄉村文化振興,加強農村思想道德建設和公共文化建設,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深入挖掘優秀傳統農耕文化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培育挖掘鄉土文化人才,弘揚主旋律和社會正氣,培育文明鄉風、良好家風、淳樸民風,改善農民精神風貌,提高鄉村社會文明程度,煥發鄉村文明新氣象。”〔31〕“非遺”作為傳統農耕文化的重要部分,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歷史底蘊,是涵養社會主義文化的重要源泉,可以作為培育家風、鄉風、民風的文化資源和本土資源。
首先,“非遺”是鄉村倫理的重要載體。中華民族的“崇仁愛、重民本、守誠信、講辯證、尚和合、求大同”等思想和“自強不息、敬業樂群、扶正揚善、扶危濟困、見義勇為、孝老愛親”等傳統美德,在非遺中都有體現,如民間故事、諺語、民歌中有孝敬父母、倡導和睦、崇尚節儉、重視友誼、恪守承諾等主題。如筆者調查過的涼州賢孝,是甘肅武威地區的民間說唱藝術,其中的“國書”以帝王將相、國事興亡為主要內容,“家書”主要反映人情世俗、悲歡離合的生活故事,2006 年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2010 年筆者一行在調查過程中,聽過藝人王月演唱的《丁郎刻母》,在場的聽眾無不被丁郎后來的孝行所感動,有些人甚至潸然淚下。還有白族大本曲是白族特有的一種民間說唱曲藝,孝敬長輩、忠于國家、懲惡揚善等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在大本曲中都有所體現,如傳統曲目《孟宗哭竹》《養兒認得父母恩》都反映的是孝順父母的題材,新編大本曲《蒼洱英華赤子心·白曲聲聲唱英雄》表現了張伯簡、施滉、周保中、張麗珠、王希季等大理地區優秀兒女“不怕犧牲干革命,無畏敢擔當”的愛國、忠誠、無私、奉獻的精神①資料來源于訪談。訪談人:趙丕鼎(男,白族,77歲,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時間:2019年4月19日,地點:大理古城。,具有很強的教化功能,其中倡導的忠孝仁愛、重義輕利、自強不息、勤勞勇敢、艱苦奮斗等道德文化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有著密切的聯系,是文明鄉風、良好家風、淳樸民風的孵化器、催化劑。
其次,“非遺”是鄉村文化的藝術表達。作為“本民族本地區人民群眾生產生活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32〕,非遺項目無論是戲曲舞蹈、神話傳說,還是手工技藝、中醫典藏,都是從泥土中長出來的文化,具有悠久的傳承歷史和廣泛的群眾基礎,具有極高的參與度,也是鄉村居民精神生活的載體。筆者曾經調查過的“花兒”,是中國西北部甘、青、寧三省(區)的漢、回、藏、東鄉、保安、撒拉、土、裕固、蒙古等民族共創共享的民歌,2006 年被列入第一批中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花兒”列入世界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1 年筆者調查松鳴巖花兒會的時候發現,參與活動的民眾既有來自臨夏州和政縣、廣河縣、東鄉縣、康樂縣、臨夏市、臨夏縣的,也有來自蘭州甚至其他省的。一些當地知名的歌手旁邊圍著一圈又一圈的聽眾,這個剛唱罷,那個又登臺,參與度非常高。筆者調查過的“二郎山花兒會”,歌手和聽眾更是在二郎山下、縣城路邊從天亮唱到天黑,又從天黑唱到天亮,如癡如醉。正如學者所說,“這種文化自享需求,是一種讓他們能夠重建自我、實現自我、強化自我的需求,而這個可以滿足他們實現‘做自己’需求的過程,是在由‘花兒’所建構的特定場域里完成的”〔33〕。音樂舞蹈類“非遺”生動形象的藝術表達,能夠豐富鄉民的生活,增加鄉村的活力,在不斷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求方面具有重要意義。
再次,“非遺”是文化自信的重要表現。優秀“非遺”是中華各族人民最深層的精神追求,在提升民族自信心、凝聚力和向心力等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就如學者指出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是全民的文化自覺〔34〕,文化自覺又是對民族文化的重新審視,是尊重并推動民族傳統文化新創造的文化態度〔35〕。如世界最長史詩《格薩爾王傳》是藏族人民集體創作的一部故事曲折、形象生動、意蘊深厚的英雄史詩,具有很高的學術和藝術價值,不僅是研究古代藏族社會的一部百科全書,而且已融入藏族民眾的精神血脈中,深刻影響著他們的精神世界。還有像《格薩爾王傳》一樣的《瑪納斯》《江格爾》等史詩,“凝聚著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追求和歷久彌新的精神財富,是發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深厚基礎”〔36〕,在建設中華各民族精神家園、提升中華民族文化自信方面有著極其重要的價值。
通過對非遺價值的充分挖掘和創造性運用,就能增強民眾道德、活躍農村生活,對培育文明鄉風、良好家風、淳樸民風都有強大的支撐作用。所以,“新時代鄉村振興中要重振鄉土文化、實現鄉土文化的接續與重構,必須強化鄉土文化的主體地位、夯實鄉土文化的物質基礎、加強鄉土文化的載體保護、構建鄉土文化的傳播體系、煥發鄉土文化的內在活力、優化鄉土文化的體制機制”〔37〕。在鄉村振興中利用非遺的思想,不僅可以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活躍鄉村文化生活,而且可以增強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
“治理有效”是鄉村振興的重要目標。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堅持和完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保持社會穩定、維護國家安全。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38〕學者認為,社會治理是一種以人為本的治理方式〔39〕;鄉村社會治理是政府、市場、鄉村社團及其他主體共同參與的圍繞公共權力、公共服務供給和資源配置的活動〔40〕,行動者就是一個由政府、社會組織和其他社會自治力量構成的行動者系統〔41〕。近年來學界越來越重視從鄉村社會內在的運作機制和鄉村自身秩序生產能力來理解鄉村治理〔42〕,鄉村社會的非正式制度作用正在不斷凸顯〔43〕。“非遺”具有的鄉村治理、文化記憶和民族認同功能是來自于鄉村內生力量,可以在鄉村振興的實踐中發揮社會治理的作用,并且能夠真正實現“治理有效”。
首先,非物質文化遺產為鄉村治理提供了文化基礎。“非遺”中民間信仰與鄉村禮儀、村規民約等融入鄉村治理,約束鄉民言行,維系鄉村秩序。一些“非遺”的傳承人在村寨的治理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部分村寨的“非遺”傳承組織與村寨的自治組織高度重合,這就不僅為村寨的治理提供了文化基礎,而且為鄉村治理提供了內生性動力。如“岷縣青苗會”歷史上因為參與人員的廣泛性和信仰觀念的道德性,承載著社會網絡的構建和社會行為的規范等社會治理功能〔44〕;福建、廣東的祖先崇拜、游神儀式、龍舟競技、廟會、飄色巡游、燈會習俗等民間活動增強了群體凝聚力,推動了社會合作;河西走廊的寶卷、涼州賢孝、皮影戲等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國家大傳統文化、外來文化和地方文化結合產生的一種扎根河西鄉土的內生力量”〔45〕,能夠幫助鄉村實現內發性發展。在鄉村振興背景下,我們要充分發揮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會治理功能,激發鄉村內部發展的內生動力。
其次,非物質文化遺產為鄉村居民提供了精神家園,能夠增強村落和文化認同。在鄉土中國,人們創造了屬于自己生活地域的神話傳說、戲曲、繪畫、舞蹈、曲藝等,這些非遺都是對特定生活世界的藝術表達,反映了人們對自己生活的空間的認知,具有強烈的文化歸屬和群體認同功能。例如文縣白馬藏人每年春節舉行“池哥晝”時,村寨的居民幾乎是全部參與,那些外出經商打工的人,不管多忙也要在那幾天趕回家中,與家人、鄰居一起參加這個重要的祭祀活動,一起唱歌跳舞歡度節日,鄰村鄰寨甚至遠在九寨溝縣、平武縣的親戚朋友也要來參加這個盛會。這時他們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得到了確認,“為社會關系重組后的生活實踐領域建構一種新的身份歸屬和認同機制”〔46〕。在鄉村振興背景下,對非遺保護和創新能夠激發人們內在的身份歸屬感和文化認同感。這種非遺的群體共享性可以使生活在不同地區的人們獲得情感共鳴,達到文化認同和民族團結的目的。
最后,“非遺”由不同的民族分享,是實現民族團結和社會和諧的重要基礎。田青把保護文化遺產、保持民族文化的傳承看成是聯結民族情感紐帶、增進民族團結、維護國家統一以及社會穩定的重要文化基礎〔47〕;韓林發現,非遺對于促進民族團結具有積極的作用〔48〕;馬翀煒提出,中國建立非遺名錄,就是國家主導的一種知識譜系撰寫行為〔49〕,進入國家非遺名錄的項目,都屬于中華文化有機的組成部分。如前述“花兒”是由漢、回、藏、東鄉、保安、撒拉、土、裕固、蒙等民族共創共享的民歌,不同民族的民眾在參與花兒會的過程中,不僅共享文化傳統,而且生成地域認同。再如藏族、羌族、納西族、傈僳族、怒族、彝族都有與“山神”相關的信仰和祭祀儀式。在藏族社會中,神山崇拜是最普遍的信仰;羌族每個村寨也有自己的神山,每年兩次的“祭山會”也是典型的祭祀山神活動;納西族的“三朵節”所祭祀的“三朵”,就是玉龍雪山的山神;傈僳族也信仰山神,如維西縣巴迪鄉的傈僳族每年都要舉行傳統春節祭山祈福活動;怒族也有祭祀山神的活動,如蘭坪縣菟峨區的怒族每年六七月間在山上的“神林”前要舉行的“祭山林節”;甚至已經遷徙到滇南勐海縣的拉祜族,每年伐林墾荒,必先祭山;彝族的山神信仰非常普遍,云南曇華山彝族認為山神不僅是當地彝族最早的神靈,而且是彝族先民心目中最大的神〔50〕。還有彝族、白族、納西族、拉祜族、傈僳族、哈尼族、基諾族、普米族、阿昌族等都有舉行火把節的傳統,是所有藏緬語族彝語支和部分羌語支民族共同的節日。西南地區藏緬語各民族因為文化的共享而跨越了民族的邊界,在歷史上形成了各民族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狀態,建成了經濟互補、語言互通、文化互動的共生社會,形成了跨族的“地域認同”,為這一地區的民族團結奠定了社會基礎,也為建設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園、增強中華民族文化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了文化基礎。
從上述案例來看,非物質文化遺產在鄉村治理中不僅具有激發內生動力的作用,而且在鄉村振興中,具有建構文化家園、增強村落和文化認同的功能。所以,“在社會治理共同體建設中,不僅是關注地方經濟發展,還要將注意力放在激活地方文化自覺、發揮村落優秀文化精神、提升農村自我組織能力上,繼而引導出共同體內部成員的自律、自控、自覺意識,創造地方文化與經濟建設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51〕。最為重要的是,非遺為構建地域認同和國家認同提供了文化認同的基礎,加強了民族團結,為多民族國家的治理提供了一條“民心相通”的路徑。
鄉村振興的終極目標是廣大鄉村居民的“生活富裕”,但是這個目標并不單指經濟方面,還指農民全面發展、鄉村社會全面進步,即鄉村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和生態的全面復興。鄉村的全面振興離不開文化的支撐,離不開鄉村居民的文化自信。費孝通先生晚年提出“文化自覺”的概念,認為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52〕。趙旭東認為費老的文化自覺“預示著一種在中國日益突顯的文化轉型的來臨,這種轉型會進一步將中國引導到一種美好社會的道路上去”〔53〕。這個美好的社會就是十九大報告提出的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具體到農村來說就是“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這個目標的實現,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密切相關。回到鄉村振興的語境中來討論“非遺”,其實就是一個由鄉村的文化自覺走向文化自信的過程。或者可以說,鄉村振興就是幾千年來以中國農業社會為基礎形成的農村文化的再生產、再創造、再繁榮,是農民這個鄉村文化創造的主體在經歷了邊緣化之后的再崛起。當然,這種文化振興絕不是因循守舊、故步自封,而是對優秀文化的創造性繼承和創新性發展,是農業、農村、農民文化的現代化。
上文的案例表明,鄉村振興戰略離不開鄉村文化的繁榮興盛。“非遺”作為鄉土文化、鄉村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蘊含的精神內涵、思想觀念、行為準則、意識形態,是鄉土重建的根基和動力,可以為鄉村的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提供歷史遺產和文化資源。但是,在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征程中,對于非遺只有進行系統性挖掘、創造性繼承和創新性轉化,才能使這些傳統文化煥發出生機和活力,必須要通過創新和創造,才能為鄉村振興提供最根本的動力和支撐,才能適應社會發展的要求,才能彰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和中國的文化軟實力。但是,推陳出新、繼往開來是有難度的。很多學者意識到,文化遺產開發存在與地方經濟需求、現代生活需求、生態改變需求之間難以調和的問題〔54〕,文化再生產與文化消費的關系是文化遺產價值開發中無法回避的難題〔55〕。筆者也注意到,在非遺作為旅游項目、旅游產品開發的過程中,也存在著傳承內容碎片化、儀式過程娛樂化、手工技藝機器化等問題,那么如何在發揮其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的筑底、奠基、導航、保障功能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持其原生性、地域性、歷史性特征,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論題。
在鄉村振興的背景下,尋找可供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非遺傳承模式,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過去”與“當下”之間、“向后看”與“向前瞻”之間、“留住記憶”與“惠于民眾”之間,找到一條非遺與鄉村“共同振興”的道路,讓非遺傳承模式在進入市場體系、發展地方經濟、實現生活富裕的基礎上,能留住中國文化的“根”,留住中國人的“鄉愁”,學界已經給出了一定的路徑,但還需要大膽探索、小心實踐。那么,如何在政策實踐中體現農民主體性,強調農民的創造性,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使農村獲得內生性動力、內發型發展,使中國農業能走向現代化之路,這是政府、社會、學界要繼續共同探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