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瀟湘夜雨
自古以來,能寫詩的皇帝很多,其中寫的最多的是乾隆爺,御制詩五萬余首。以寫得多聞名的陸游,一生詩作也就一萬多首??滴跄觊g編《全唐詩》,得詩不過四萬八千九百多。乾隆本也可以弄一塊“詩蓋唐宋”的石碑戳在自己的裕陵,可惜老爺子寫了這么多詩,膾炙人口的一首沒有,成了后人的笑柄。乾隆爺除了愛在祖國風景名勝題詩、刻石,還喜歡在古畫古書后面題詩留念,順手蓋上自己碩大的御印。金庸極看不慣這種做法,在自己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里,不但把乾隆的出身杜撰為海寧陳家之后,還把乾隆的人品描述得極為不堪。金庸說了:“不諷刺他一番,悶氣難伸?!?/p>
皇帝不一定寫得都是爛詩。寫得最好的,非南唐后主李煜莫屬?!皢柧苡袔锥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都是千古名句。其父唐中主李璟,也是詞家,傳世作品雖不多,但如“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清麗纏綿,也流傳甚廣。
曹家父子,曹丕是做了皇帝的,曹操雖沒當皇帝,但地位其實也和皇帝無異了。曹丕雖是正牌皇帝,但說到詩中氣象之豪邁、雄沉與慷慨,和乃父魏王實在是差著檔次。
還有一些被忽略的詩人皇帝,比如漢武帝劉徹,以武力迫擊匈奴,拓地千里,武功之盛,到現在還令很多國人羨慕稱頌。但很多人不知道,劉徹也是個詩人,其《西極天馬歌》頗有堂皇威武的氣象:
“天馬徠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钡珴h武帝好大喜功,連年征戰,勞民傷財,搞得政局不穩,人民怨謗。晚年還得下輪臺罪己詔,向天下謝罪。《秋風辭》中,漢武帝嘆道:“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一代帝王,筆下能流露出這樣的嘆惋,也算是性情中人。
另一位皇帝中的詩人,其所作所為更加為人詬病,那就是被史書描繪成十惡不赦之徒的隋煬帝楊廣。但是楊廣頗具詩情,所做《野望》云:“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币饩呈掃h,情景交融。即便把這樣的詩放到盛唐,也不輸于當時一流的詩人??上Т笏逅≡跅顝V手中,唐代史官就把各種臟水往他身上潑,亡國之君,百口莫辯,就連詩作也被人刻意淡忘,流傳下來不過區區幾十首。
宋徽宗趙佶也是亡國之君,也是典型的文人,若放在畫家、文人的圈子里,宋徽宗是一流的,放在帝王之中,也不算特別昏庸無能之輩。不幸生逢金國勃發強盛之際,他作為皇帝又屢屢措置不當,直到斷送了北宋半壁江山。宋徽宗被金兵所擄,押往北方途中所作《宴山亭·北行見杏花》,與李煜在南唐覆亡后所作詞,頗有相通之處: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李煜與趙佶的詞做了一番比較,說:“尼采謂一切文字,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上疆村民把宋徽宗這首詞放在《宋詞三百首》的第一位,不是因為他特別看重這首詞的價值,只是按當年編這類書的體例,帝王之作一定要放在篇首?!度圃姟返谝黄x的也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帝京篇十首》,李世民詩作后面還跟著唐高宗李治、唐中宗李顯、唐玄宗李隆基、唐肅宗李亨諸人的作品,連做過大周女皇帝的武則天也有詩列入,但詩都一般,既做了皇帝,還是能享點特權的。
不是所有皇帝都有文人氣質,熟悉歷史的人知道,大部分皇帝都是庸庸碌碌之輩,一些開國之君,草莽氣更是遠勝書卷氣。在鯨吞天下的英雄眼中,吟詩作詞都是小道,不值得花費時間去精雕細琢。但有些開國之君,雖文化水平不高,偶爾作一篇詩出來,也因其不同凡人的經歷與胸襟,另有一番獨特的氣象。比如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短短三句,自有雄健恢弘之氣:“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的確是縱橫天下的英雄語。
朱元璋比劉邦更沒文化,自幼父母雙亡,出家做和尚。野史說朱元璋登基之日也作過一首打油詩,上來兩句道:
“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比撼悸犨@詞粗俗不文,都忍著不敢笑。朱元璋繼續吟道:“三聲喚出扶桑來,掃退殘星與曉月。”殿上眾臣這時才人人嘆服:到底是帝王,打油詩也有掃蕩四海的氣象。
不過我嚴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恐怕又是文人潤色夸大的產物,包括劉邦的那首,是不是有人代筆,也要存疑。但沒有人真的在乎開國之君的詩寫得好不好,是一統天下的雄才大略讓他們彪炳青史。人們倒是更在意亡國之君的詩,要從中分析發掘出一些哀兆讖語。
王安石詞有一首《桂枝香·金陵懷古》: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南朝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中說: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如果是普通詩人所作,可能也不過略顯柔糜香艷,最后兩句的意境,還稱得上韻味深長,偏偏它出自陳后主之手,就成了著名的亡國之音。王朝衰敗之日,貴為天子,也只能受命運的擺布,結局往往比平民更加悲慘,就連平平常常的一首詩歌,也遭遇坎坷。
北魏孝莊帝被權臣爾朱兆囚禁,他想要從此禮佛,再不做帝王,然而這時想回頭已太晚,爾朱兆終于將他縊殺于晉陽。臨崩之時,孝莊帝作詩曰: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復光?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北魏雖沒就此被滅國,但將死之人的哀鳴,聽來卻比亡國之音更加哀戚。
皇帝是高危職業,愈集權,愈危險,不集權,更危險。天下洶洶,各個都是自己的敵人。寫詩寫得爛不要緊,如乾隆,趕上盛世,自號“十全老人”,詩再爛,也有人捧臭腳。怕只怕詩好,治國爛,更不幸的,成了亡國之君,縱然絕世天才如李煜,也只能“多少恨,昨夜夢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