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法改革背景下股權共有的制度邏輯及其規范構造

姜大偉

（華僑大學 法學院，福建 泉州362021）

一、股權共有的法理基礎

股權作為伴隨市場經濟形式出現的新型商事權利，是指“股東基于股東身份和地位而享有從公司獲取經濟利益并參與公司經營管理的權利”［1］，并非存在于傳統的民事權利體系中。雖然我國《民法典》總則編在“民事權利”章中明確規定，“民事主體依法享有股權和其他投資性權利”，基本確立股權等投資性權利在民事權利規范群中的獨立地位，然而頗有疑問的是，股權可否成為共有之標的，由數人共享其基本權益？ 實定法上，我國《公司法》并未規定股權共有，雖然最高人民法院曾在《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 （征求意見稿） 》第三十五條中予以規定(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 （征求意見稿） 》第三十五條規定，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民事主體共同持有公司股份，公司、股東或者公司債權人主張股份共有人承擔連帶繳納股款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民事主體共同持有公司股份的，共有人應當確定代表人行使股權。股份共有人沒有確定行使股權代表人，公司主張對其中一人發出的通知或者分配，效力及于全體共有人，其中一人行使股權的效力及于全體共有人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試圖解決實踐中股權共有的規范問題，但遺憾的是，在該司法解釋正式出臺時被刪除。顯而易見，有關股權是否可以以及如何共有的命題，迄今尚未形成共識，對此問題之正解，必須結合共有客體之范圍以及股權屬性詳加考察，以覓求股權可以共有的法理依據。

（一） 財產抑或財產性權利是共有或準共有的客體

“在現代民事立法體系中，共有是作為所有權的一種現象加以規范的”［2］，我國實然法上的共有規范，存在于《民法典》物權編之第二分編“所有權”中。從其有關“不動產或者動產可以由兩個以上組織、個人共有”的規定看，有體物顯然為共有之對象，那么除此之外，其他財產抑或財產性權利能否共有？ 《民法典》第三百一十條對此予以規定：“兩個以上組織、個人共同享有用益物權、擔保物權的，參照適用本章（共有） 的有關規定。”通說認為，此為有關“準共有關系”的基本規定。然而依文義解釋，唯“用益物權、擔保物權”可以由數人共有，準予參照適用共有規范，那么除他物權之外的其他財產性權利是否可以共有，仍存疑問。在傳統共有關系理論中，“財產或具有財產意義的權利是共有或準共有的客體”［3］，“民事主體對于所有權之外的其他財產支配權利（如他物權、知識產權及其他無形財產權） ，也可以采用共有的方式享有……除他物權外，其他財產權利的準共有亦可參照適用《物權法》（現為《民法典》物權編） 有關共有制度的一般規定”［4］。有學者指出，“準共有之權利范圍廣泛存在于傳統民法之地上權、典權、永佃權、地役權及相關擔保物權領域，同時也廣泛存在于現代社會之漁業權、水權、采礦權等準物權領域，更與著作權、專利權、商標權、商號權等無形財產息息相關”［5］。

申言之，準共有之客體，不獨于用益物權及擔保物權，其他具有經濟價值的財產性權利亦可成立。此不惟學說之主張，在比較法上亦有先例可循。日本《民法典》(2)本文所引日本民法規定，參見王愛群譯：《日本民法典》，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264 條規定： “本節（共有） 的規定，準用于數人共有所有權以外的財產權的情形，但法律另有規定的，不在此限。”德國(3)德國《民法典》第741 條規定：“以法律不另有規定為限，二人以上共同享有某項權利的，適用第742 條至第758 條的規定。”參見陳衛佐譯：《德國民法典》（第4 版） ，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葡萄牙(4)葡萄牙《民法典》第1404 條規定：“有關共有之規則，經作出必要配合后，適用于其他共同擁有權利之情況，但涉及該等權利之特別規定仍適用之。”參見唐曉晴等譯：《葡萄牙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韓國(5)韓國《民法典》第278 條規定：“本節（共有） 規定，準用于所有權以外的財產權。但其他法律有特別規定的，從其規定。”參見崔吉子譯：《韓國最新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以及我國臺灣地區(6)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八百三十一條規定：“本節（共有） 規定，于所有權以外之財產權，由數人共有或公同共有者，準用之。”參見黃昭元等主編：《綜合小六法》，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 年版。、澳門地區(7)我國澳門地區《民法典》第一千三百條規定：“有關共有之規則，經作出必要配合后，適用于其他共同擁有權利之情況，但涉及該等權利之特別規定仍適用之。”參見澳門特別行政區印務局：《民法典》（中文版） ，澳門特別行政區印務局2007 年版。亦有類似立法。相較而言，我國《民法典》物權編第三百一十條僅規定他物權為準共有之客體，未免失之過窄，應予擴大至除所有權之外的財產權，方為周延合理。不過，共有制度作為《民法典》有關“不動產或者動產”之自物權或他物權權屬狀態的基本規定，并不妨礙除不動產或者動產之外的其他財產為數人所共有，對于其他財產的共有規范完全可以由調整該財產關系的特別法予以規定，以構建較為成熟完善的財產權共有規范體系，為共有人共享財產權益以及有效行使共有權提供基本遵循。比如，我國《著作權法》《專利法》《商標法》分別對著作權(8)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三條對著作權共有及其行使規則予以規定。依其規定，“兩人以上合作創作的作品，著作權由合作作者共同享有。沒有參加創作的人，不能成為合作作者”，“合作作品可以分割使用的，作者對各自創作的部分可以單獨享有著作權，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合作作品整體的著作權”。、專利權(9)我國《專利法》第十五條對專利權共有及其行使規則予以明確規定。依其規定，“專利申請權或者專利權的共有人對權利的行使有約定的，從其約定。沒有約定的，共有人可以單獨實施或者以普通許可方式許可他人實施該專利；許可他人實施該專利的，收取的使用費應當在共有人之間分配。除前款規定的情形外，行使共有的專利申請權或者專利權應當取得全體共有人的同意。”、商標權(10)我國《商標法》第五條對商標權共有予以確認。依其規定，“兩個以上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共同向商標局申請注冊同一商標，共同享有和行使該商標專用權。”等知識產權之共有予以專門規定，不僅以法的形式對知識產權可以共有予以確認，也為知識產權共有權之有效行使提供基本規則，更為解決知識產權共有權益糾紛提供明確的法律依據。

（二） 財產性權利：股權共有的基礎性認知

既然解釋論上財產或財產性權利是共有或準共有之客體，學界自無疑問。那么對于股權是否可以共有的價值判斷，賴于其是否具備財產屬性之事實認知。若此，則在法理上為數人共有，自是必然。

1．股權屬性的學說述評。自公司制度產生始，對股權究為何種屬性的法律權利的探討，是歷久彌新的學術命題，迄今未有定論，概有“所有權說”“債權說”“社員權說”及“獨立民事權利說”等不同見解［6］。然無論學術立場間存有何種歧異，但仍彼此保有對股權具有經濟價值以及財產屬性的共同基礎認知。

“所有權說”及“債權說”本身即是基于股權是財產權的前提性認知而對其性質的更深層次演繹。“社員權說”雖認為股權具有社員身份性，但亦不否認股權的財產屬性。有學者指出，股權性質上雖屬社員權，但實屬非財產權性質為財產權性質服務的權利，應適用財產權的規定，因為“法律賦予表決權并非以表決權本身的實現為根本目標，而是旨在保障股東充分、有效地享有股權中的財產權”［7］。“獨立民事權利說”雖堅持股權為自成一體的獨立性權利，但亦主張財產權是股權之核心權能。股權是作為股東轉讓出資財產所有權的對價、是目的權利和手段權利的結合以及團體性權利和個體性權利的辯證統一，兼有請求性及支配性、資本性和流轉性等財產權特征［8］。

如有學者指出，不論對股權性質的界定如何，不可否認的事實是：股權作為一種私權，是股東依照《公司法》和公司章程的規定而在公司中享有的以財產為核心的權利［9］。此由公司的營利性特質以及資本的逐利性本質所決定，某種意義上講，“為確保財產性權利的實現，法律和章程就需要確認和保護股東參與公司治理的非財產性權利”［10］。申言之，財產性權利是股權的本質性特征。

2．股權的本質屬性是財產性權利。股權雖具身份屬性及財產價值，但本質上仍屬財產性權利，上揭諸學說雖從不同維度力圖揭示股權之本質，但對此均無疑異。從股權的運行機理維度考察，財產性權利的本質屬性顯而易見。

從權利的運行機理看，股權的形成、行使及消滅與股東個人財產利益密切關聯。

股權之形成，必以股東認繳出資或認購股份為前提，以移轉作為出資的財產所有權為對價，按其出資比例取得公司中相應股權，并在公司章程無例外規定或全體股東無另外約定之情形下，依實繳的出資比例獲取分紅及優先增資配股的權利(11)參見《公司法》第三十四條之規定。。在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以及抽回出資的場合，公司章程或股東會決議可以對其利潤分配請求權、新股優先認購權以及剩余財產分配請求權等股東權利做出必要的合理限制。不僅限于此，股東在未履行出資義務或全面抽回出資的情形，于公司催告的合理期間仍未繳付或返回出資，則公司可以依股東會決議將其除名(1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 》第十六條、第十七條之規定。。

股權之行使，股息紅利分配、新股優先認購、異議股東股權回購以及公司解散后剩余財產分配等自益權與股東個人經濟利益相關，自不待言。即便與公司及其他股東利益相涉的共益權，其行使亦與股東實現財產利益之實質目的密切關聯。表決權機制本身即按出資比例形成相應權重予以設計，股東對決議贊成與否亦往往根據其是否有利于自身經濟利益判斷。股東知情權從形式上來看是為股東了解、監督和參與公司經營管理提供信息保障，而實踐中多作為股東為保護投資利益免遭公司或控股股東不法損害而使用的手段性權利存在。其行使之目的往往不限于獲得信息本身，而是在獲得必要信息后采取進一步的法律行動，如請求盈余分配、對管理層提起訴訟等［11］。在王某某與凱里市黔甬藍莓有限公司股東知情權糾紛一案中，原告之所以提起知情權之訴，即是因為黔甬藍莓有限公司自成立以來從未分紅，其對此以及公司經營事務存有疑異(13)參見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黔民終1215 號民事判決書。。至于股東提議召開、召集及主持臨時股東會議、對公司經營提供建議或質詢以及提起代表訴訟等共益權之行使，形式上為履行參與公司經營管理職權，而根本上旨在透過保持公司高效運營以獲取更多盈余，實現投資收益最大化之初衷。

因此，有學者稱自益權為目的性權利，共益權為手段性權利，股權是目的性權利與手段性權利的結合［12］。事實亦是如此，無論你如何羅列股東管理公司的權利，它始終是在維護他或他們的財產。股權本質上為財產性權利，不是天賦的，而是源于對市場現實的承認［13］。

股權之消滅，對于股東而言，無論是股權轉讓抑或公司解散而導致股權喪失，其最終皆取得相應對價，前者獲取與股權市值相當的轉讓價金，后者為對公司剩余資產按其出資比例分配的請求權，以回籠其投資權益。顯而易見，股權的運行機理充分地表明，具有逐利趨向的財產性權利是其基本內核。

不獨如此，股權本質上為財產性權利還表現在其可以依法流轉，具有交換價值。股權在一定條件下不僅可以對外轉讓，亦可成為債的履行擔保中質押之標的；不僅可以作為夫妻共有財產予以分割，亦可作為遺產由繼承人繼承(14)具體參見我國《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七十五條、《民法典》物權編第四百四十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婚姻家庭編解釋（一） 》第七十三條之規定。。在企業財務報表中，企業持有的其他公司股權更以“長期股權投資”等科目列在資產一欄。值得注意的是，在以公司股權為質押標的時，依《民法典》物權編第四百四十三條規定，股權質權之成立，以辦理出質登記為要件，而無須以征得公司或其他股東同意為前提，《公司法》對股東以其名下股權設定質押行為亦不存在例外的程序性規定，惟在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的強制執行程序轉讓涉訴股權時，依其第七十二條規定，得通知公司及全體股東，其他股東在同等條件下可以行使優先購買權。優先購買權之行使，以涉訴股權必須強制轉讓為適用前提，其目的在于盡力維護公司人合性以及其他股東正當利益，而與股東實現股權交換價值無涉。即便在股東向第三人協議轉讓股權之場合，雖依《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二款規定，得受“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之掣肘，但此前置性程序并非當然構成股東向第三人協議轉讓股權之障礙，因為依該款后半段規定：“不同意的股東應當購買該轉讓的股權，不購買的，視為同意轉讓。”如是規定更加證成股權的財產性特質，股東得依其實際需要對名下股權進行處分。

必須說明的是，肯認財產性權利是股權的基本內核，但并非及于股權之全部。在公司與股東之間，股權的財產性請求權之實現，必基于公司對股東身份和地位的識別及認可。若無相應股東身份識別機制，非但股權的財產性請求權無從實現，而且股東之固有權亦因此受到限制。從這種意義上講，對于公司而言，股權固然本質上為財產性權利，但同時亦是身份性權利。然而，二者并非“非此即彼”之對立存在，而是相輔相成、互為表里。股權財產性權利之實現必依賴于身份性權利，同時，股權身份性權利之行使亦非脫離財產性權利而單獨存在，而是以其為目的和內容，因為無財產價值之股權毫無意義，亦無存在之必要。要言之，股權的身份性特質沒有遮蔽，亦無法遮蔽股權的財產性權利的本質特性(15)有關股權之財產性權利和身份性（社員性） 權利關系的討論，參見梁開銀：《論公司股權之共有權》，《法律科學》2010 年第2 期，第140－148 頁。。

二、股權共有的現實依據

股權既然本質上為財產性權利，自可為數人共有之標的。雖然我國公司法未予確認，然而實際生活中股權共有現象極為常見。學理上，共有既可基于當事人意思或者根據法律規定而產生，前者謂意定共有，后者稱法定共有［14］。共有股權依其產生的不同根據，亦存意定共有股權與法定共有股權之分別。

（一） 意定共有股權

意定共有股權因共有人合意而產生，實踐中常見于以下情形：

第一，基于數人共同投資形成的共有股權關系。即數名投資人決定共同出資以共同持有目標公司一定比例的股份或出資份額，則相應股權系因共同出資轉化而來，故客觀上亦由數名投資人共有。就投資人表現形式而言，自然人、法人抑或非法人組織實無限制之必要，在此三者之間，可依其意志自由組合，惟須因共有股權的行使，就投資人之間以及投資人與公司之間的權利義務予以妥適配置。

有觀點謂，“合伙企業取得的股權實質上也為合伙人全體共有”［15］。在肯認合伙企業為獨立的民（商） 事主體語境下，此見解頗值商榷。《民法典》總則編以專章形式規定非法人組織，明確承認包括合伙企業在內的非法人組織的獨立民事主體地位(16)參見我國《民法典》總則編第四章“非法人組織”的相關規定。。此外，《合伙企業法》對合伙企業的財產構成以及與合伙人財產的關系予以明晰化規定，以劃清合伙企業財產與合伙人財產之間的界限。從其規定看，不僅合伙人的出資構成合伙企業的財產(17)依《合伙企業法》第十七條規定，合伙人負有向合伙企業履行出資的義務。動產須交付，不動產則須依法辦理財產權移轉手續。，同時以合伙企業的名義取得的收益和依法取得的其他各項財產，悉數為合伙企業的財產。在合伙企業清算前，合伙人在無法律明確規定的情形均不得請求分割(18)參見《合伙企業法》第二十條、第二十一條之規定。。循此，合伙企業作為獨立的民事主體，具有獨立的財產權，在企業存續期間可依其實際經營需要，徑自以企業名義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合伙企業名下的全部財產。在合伙企業向公司轉投資的場合，因此所取得之公司股權依法自應由合伙企業所有，由合伙企業行使股東權利，股權收益亦應歸屬合伙企業財產無疑。

第二，基于夫妻財產約定的共有股權關系。我國《民法典》對夫妻財產關系的調整，除適用婚后所得共同制的法定財產制外，亦允許夫妻雙方實行約定財產制。依其第一千零六十五條規定，夫妻可以書面形式約定婚姻期間以及婚前財產歸個人所有、共同所有、部分共同所有或部分個人所有，該書面約定對夫妻雙方具有法律拘束力。循此，夫妻雙方為增進感情、構建并維系穩定的婚姻生活團體，將屬于一方個人所有的公司股權約定為由雙方共同所有，不僅具有明確的法律依據，而且實踐中亦是股權共有的常見情形。

第三，基于接受贈與形成的共有股權關系。贈與是生活中除買賣外發生財產流轉的典型形式之一，我國《民法典》對贈與關系以專章形式予以規范和調整。股權作為財產性權利之一，股東依其意愿將其持有的公司股權部分或全部贈與給他人自無不可，在受贈人為數人的場合，則所受贈與股權為數名受贈人共有，由其共享股權收益。然必須指出，數人基于接受贈與而共有股權的前提是，依照《公司法》第七十一條之規定，過半數股東同意，且公司其他股東已經放棄優先購買權(19)有關股權贈與中其他股東是否享有優先購買權，學理上存在“肯定說”及“否定說”兩種立場。“肯定說”主張，基于維護有限公司的人合性，需要賦予其他股東優先受讓的權利。“否定說”主張，優先購買權系針對財產的有償轉讓而言，贈與系無償讓與，無對價可言，優先購買權行使的“同等條件”無從認定，另外，亦須尊重讓與人的主觀意愿。參見王林清、楊心忠： 《公司糾紛裁判精要與規則適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00 頁。。在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之情形，受贈人僅就其他股東因購買贈與股權而支付的價款共有。

（二） 法定共有股權

法定共有股權，系因法律規定而產生當事人共有股權的法律事實，實踐中常見于以下情形：

第一，基于婚后所得共同制形成的夫妻共有股權。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五條“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確的，適用本法第一千零六十二條、第一千零六十三條的規定”之規定，在夫妻未實行約定財產制時，有關婚姻存續期間夫妻財產關系的規范和調整，則適用法定夫妻財產制。我國法定夫妻財產制為婚后所得共同制，依其規范意旨，除依法被認定為夫妻個人財產外，夫妻一方或雙方于婚姻期間取得的財產應為夫妻雙方共同所有。前文述及，股權系本質上的財產性權利，依婚后所得共同制之精神，夫或妻在婚后取得的公司股權，在無特別約定的場合，應歸夫妻共同所有。

第二，基于繼承事實形成的繼承人共有股權。根據《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二條對遺產范圍的界定，凡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合法財產皆為遺產，自可由繼承人繼承，但依照法律規定或依其性質不得繼承的遺產除外。股權作為本質上的財產性權利，被繼承人死亡時，其所持有的股權自應由其繼承人繼承。當繼承人為復數時，則相應形成數名繼承人共同共有股權的局面。

在股權繼承之場合，因繼承人加入可能產生妨礙甚至破壞既有股東間的信任合作關系之虞，為此，《公司法》第七十五條一方面賦予作為身份意義的股東資格的可繼承性，以尊重“父死子繼”“子承父業”的傳統習俗，另一方面慮及有限公司人合性之維持，特別賦予以公司章程為表征的公司自治權，即“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除外”。循此，在公司章程規定被繼承人股東資格不得繼承或者以繼承人獲得相應資格為繼承條件時，在繼承人不能滿足章定條件下，股東資格自然不能繼承，于此情形，繼承人僅得繼承股權的財產性價值。

三、股權共有的比較檢視

（一） 立法梳理

比較法上，有國家或地區公司立法對實踐中股權共有現象予以規范和調整，就典型立法例茲簡要梳理如下。

德國《有限責任公司法》(20)本文所引德國公司法規定，參見胡曉靜、楊代雄譯：《德國商事公司法》，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對有限公司中營業份額（股權） 共有權予以明確規定。依其第18 條規定，就共有股權的行使而言，數人不分份額地共有一份營業份額時，由共有人共同行使共有股權產生的權利。在不存在共有權人的共同代理人條件下，公司得基于該營業份額，就其與股東間的權利與義務向任一共有人主張為之，但在繼承而致股權共有的場合，惟在繼承發生滿1 個月后始得實施。就共有股權所需繳納的出資而言，共有權人向公司負連帶責任。德國《股份法》就股份公司中股票的權利共有及其行使規則亦有類似規定（第69 條） 。

瑞士《債法典》(21)本文所引瑞士公司法規定，參見于海涌、唐偉玲譯：《瑞士債法典》，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對有限公司中股份（股權） 為數人共有的情形予以明確規定。依其第792 條規定，就共有股權的行使而言，共有人必須共同任命代表人，共有人僅能通過代表人來行使賦予其公司股份的權利。就共有股權所需繳納的出資而言，共有人連帶承擔進行附加出資和額外出資的義務。依該法第690 條規定，股份公司中對股票權利之共有規則亦有類似規定，必須通過共同的代表來行使與其股票相關的權利。設立有用益權的股票由用益權人代表，如用益權人未合理考慮股票所有權人的利益，用益權人對股票所有權人承擔責任。

日本新訂《公司法》(22)本文所引日本公司法規定，參見王作全譯：《新訂日本公司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對股份公司(23)依日本《公司法》第2 條對公司的界定，公司僅指股份公司、無限公司、兩合公司或合同公司。中股份（股權） 共有權利的行使予以明確規定。依其第106 條規定，股份屬于2 人以上共有時，共有人若不將其中的1 人確定為有關該股份的權利行使人，并將該權利行使人的姓名或名稱通知給股份公司，則不得行使有關該股份的權利。但股份公司對行使該權利已表示同意時除外。依該法第126 條規定，股份公司在對股東進行通知或催告時，共有人須從中確定1 人為接受者，并將姓名或名稱通知給公司。未確定接受者時，股份公司對其中1 人發出，即視為對全體共有人進行通知或催告。

俄羅斯聯邦《股份公司法》(24)本文所引俄羅斯公司法規定，參見王志華譯：《俄羅斯聯邦公司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對共有股份的投票表決權機制予以明確規定。依其第57 條規定，如果公司的1 個股份為幾個人按份共有，則其在股東大會上的投票表決的職權由其中1 個按份共有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或他們的共同代理人行使。每一個共有權人的權能都應按應有的形式確定下來。

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25)本文所引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規定，參見黃昭元等主編：《綜合小六法》，新學林出版社2016 年版。對股份公司中股份（股權） 共有權的行使以及相應出資責任予以明確規定。依其第一百六十條規定，數人共有股份時，應推定1 人作為共有人代表，行使股東在公司中的權利。就出資義務而言，各共有人應對公司負連帶責任。

我國澳門地區《商法典》(26)本文所引我國澳門地區公司法規定，參見澳門特別行政區印務局：《商法典》，澳門特別行政區印務局2010 年版。對有限公司中股權共有規則中涉及的共有人之間以及共有人與公司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予以明確規定。就股之共有人與公司關系而言，依其第三百五十八條規定，當一股為數人共有時，僅視為一名股東。就共有股權的行使而言，依其第三百六十五條規定，股之共同權利人，應透過一名共同代理人行使股之固有權利及履行股之固有義務。公司所為通知股東本人之行為，須透過通知共同代理人為之，如未設共同代理人，則通知任一共同權利人本人。共同權利人須對股之固有義務負連帶責任。就共同代理人選任而言，共同代理人之任免，應以書面方式通知公司，否則不產生效力，共有人對該代理人行使代理權之限制，亦不得對抗公司。

（二） 比較評析

上揭立法例從生活實踐出發，對規范股權共有關系提供必要的制度供給，但就具體構造而言，立法例之間既存共性，亦有差異。股權共有，就其發生機理而言，既涉及共有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也涉及共有人與公司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前者謂股權共有內部關系，后者謂股權共有外部關系。在內部關系，比如股權是共同共有抑或按份共有、股權收益如何分配、共同代表人如何選任、股東共益權如何行使等，上揭立法例皆未予規定，由各共有人自主決定。在共有人之間就共有股權權益發生糾紛時，由民法上一般共有規范予以調整。在外部關系，慮及股權非一般性財產，無論表現為出資份額抑或股份，均構成公司資本之一部，與公司財產有密切關聯，其管理、行使以及處分必然與公司及其他股東利益交織，故上揭立法例皆對共有人與公司就共有股權的行使規則予以明確規定，但就具體規則看，其構造亦有不同。

第一，有關共有股權行使規則的規定。共有股權的行使規則是股權共有制度中的重要內容，主要包括股權共有代表人的確定以及共有代表人行使權利的范圍兩個方面［16］。就股權共有代表人的確定而言，共有股權的行使，是否必然得選任共有代表人？ 上揭立法例對此規定不一。其中，瑞士及我國臺灣地區立法均要求選任股權共有代表人，由該代表人行使共有股權。日本立法雖原則上要求共有股權得透過1 名代表人行使，但并非絕對，在股份公司對行使該權利已表示同意時除外。德國及我國澳門地區立法原則上亦要求共有人選任代表人行使共有股權，但在無代表人的場合，公司得就該共有股權在公司與共有人之間產生的相應權利和義務，依其意志向任一共有人主張為之，并作用于全體共有人。

就該共有代表人行使的權利范圍而言，上揭立法例并未對其權利進行限制，此意味著代表人可以行使完整的股東權利，并作用于公司以及全體共有人。至于各共有人是否對該代表人的代表行為設置限制，該代表人在實施代表行為時是否超越權限，則在所不問。

第二，有關公司向股東履行通知義務的規定。在“兩權分離”的公司治理情境中，并非所有股東皆直接參與公司的經營管理，部分股東須透過參加公司股東會議的形式，以間接行使其作為股東應當享有的參與公司經營管理和選擇管理者的權利。股東欲參加股東會議則須以提前受領或知曉公司股東會議召開的時間、地點以及待決事項等信息為前提，故公司必須提前向各位股東履行通知義務，以便股東能夠充分地行使其股東權利。在股權為股東個人所有的情形，公司徑自通知該股東即可，然在股權為數人共有的場合，公司須向何人履行通知義務，共有人代表、單個共有人抑或全體共有人？ 上揭立法例中，股權共有人原則上須透過確認共有代表人與公司發生相應的權利與義務，公司僅須向該共有代表人負通知義務即可。然在股權共有人尚未確認共有代表人的場合，公司如何履行通知義務？ 瑞士及我國臺灣地區立法并未明確，不過透過“應推定1 人作為共有人代表，行使股東在公司中的權利”之規定，可以推知其立法意旨在于必須選任并透過共有人代表與公司發生聯系。德國、日本及我國澳門地區立法則明確規定，在無法確認共有人的場合，公司向任一共有人通知即可。

第三，有關股東向公司繳付出資義務的規定。出資是構成公司資產的重要部分，不惟是公司對外開展交易活動的物質保障，亦是維持自身穩健運營的財產基礎，故股東及時、足額、全面地履行出資義務，是保護公司利益以及交易安全的現實需求，亦是資本充實原則的具體體現。無論實行法定資本制抑或授權資本制的國家或地區，其公司立法均明確規定，股東應依法律規定或公司章程約定履行出資義務，出資義務既是法定義務，也是約定義務。既然如此，那么在股權共有的場合，共有人基于按份或共同共有公司的出資（股份） 份額，如何履行出資義務？ 尤其在該共有的出資（股份） 尚未繳付時，公司是否僅得向共有代表人催繳抑或向任一共有人催繳？ 上揭立法例雖就共有股權的行使規定原則上由代表人為之，但在繳付出資的責任承擔上并非如此，而是由各共有人就共有的出資（股份） 份額，共同向公司承擔連帶繳付責任。在出資義務尚未履行或未完全履行時，公司得向任一共有人催繳，該共有人即應及時、足額地繳付出資，而在各共有人內部，出資（股份） 份額是按份抑或共同共有，是否應當承擔其認繳份額對應的出資，則在所不問。足見，共有人在承擔繳付出資義務的責任分配上顯系嚴格責任。

四、股權共有的制度構造

股權作為一項投資性財產，為數人所共有，自不待言。然股權畢竟與一般性財產有所不同：股權是股東基于股東資格在公司中享有的權利，股權的行使必賴于公司的存在，股權權益的實現亦必須向公司主張，沒有脫離于公司場域而單獨存在的股權。不僅限如此，股權的財產價值與公司資產的價值亦呈正相關關系，當公司因資不抵債而陷入破產時，股權的財產價值亦不復存在。所以，股權雖可共有，但基于其獨特的品性，股權共有關系的調整，除規范共有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外，尚須明晰共有人與公司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前者援引適用《民法典》一般共有規范即可解決，而后者因涉及共有人與公司之間權利義務的配置，已難以為一般共有規范所涵攝，故如何合理配置股權共有人與公司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尚須公司法給予相應的制度安排。

第一，共有股權的行使。前文述及，共有股權由各共有人選任1 名代表行使，是比較法上的通例，然在共有代表人無法確定時，公司得就其應向股東履行的義務，向任一共有人為之即可。筆者贊成此種做法，共有股權原則上由共有人選任的代表人行使，一方面可以節約公司治理成本，與商法注重效率原則相契合，另一方面代表人由共有人民主推薦確定，由其作為共有人與公司之間的聯結點，能夠有效避免共有人內部發生紛爭，維護股權共同體利益。當共有代表人無法確定時，公司據其實際情形向其中任一共有人發出通知，要求其行使共有股權，避免股東權利因無人行使而陷入懸而未決的狀態，此亦與商法注重效率原則不謀而合。有觀點認為，“當共有者對股東會決議事項意見相左時，有必要承認表決權的不統一行使”［17］。該主張充分慮及每一共有人的重大關切和核心利益，值得肯定，然卻忽略共有人基于共有同一股東資格已經形成利益共同體的事實，縱然共有人利益追求稍有不同，但此系共有人之間的歧異，亦應在共有關系內部，援引《民法典》有關共有人對于共有財產重大事項的表決權規則(27)《民法典》第三百零一條規定：處分共有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以及對共有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作重大修繕、變更性質或者用途的，應當經占份額三分之二以上的按份共有人或者全體共同共有人同意，但是共有人之間另有約定的除外。，予以協調解決。所以，共有股權的行使規則，頗為妥當的是，應由共有人選定1 名代表人代為行使股權，在無法確定時，公司得主張任一共有人行使股東權利。

第二，公司向股權共有人履行通知義務。股東權利的正常行使，皆賴于公司及時將相關訊息、資料積極主動地通知、送達至股東，以便股東在充分知悉公司經營訊息的基礎上行使股東權利。公司法對公司及時向股東履行通知、送達義務有明確具體的規定。比如，依《公司法》第四十一條規定，公司在召開股東會議時，除章程或全體股東另有約定的外，應當于會議召開15 日前通知全體股東。在股權共有的場合，既然共有股權的行使由共有代表人全權負責，那么公司在通知或送達相關訊息資料時，亦應由該代表人受領相關通知或材料為宜。“不僅能有效提高公司的工作效率，而且還會使公司履行義務行為的有效性得以確定，同時也能使共有人及時得到相關信息，以利于其行使權利，維護權益。”［18］然在共有代表人不確定時，公司如何及時履行通知義務？ 比較法上大多規定，公司向任一代表人發出通知即可。筆者贊成此種做法，一方面，股權既然為數人共有，則該數人顯然構成利益上之共同體，在代表人不確定時，依《民法典》第三百條有關共有人對共有財產的管理權利與義務的規定(28)《民法典》第三百條規定：共有人按照約定管理共有的不動產或者動產；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各共有人都有管理的權利和義務。，各共有人都有管理的權利和義務。循此，公司向任一共有人發出通知亦無不可。另一方面，從公司治理的角度講，公司決策須計成本，公司管理貴在效率，在共有代表人不確定時，倘不允公司向任一代表人發出通知即視為對全體共有人為之，則恐因股東會議延遲而徒增決策成本，甚至貽誤商業機會，損害公司及其他股東利益，與商事法上效益原則悖違。

第三，股權共有人的出資責任。股權為數人共有，共有人共享股東權益，基于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共有人亦應當共同承擔因之而產生的出資責任。共有人連帶承擔出資責任是比較法上的通例，至于股權共有為按份共有抑或共同共有，因其系共有人內部關系，其相互間的權利義務則可由《民法典》一般共有規范加以調整，公司法故不做規定。而出資則為股東與公司間的關系，較各共有人而言，系其外部關系，加之股東是否及時足額繳付出資，與公司、其他股東以及債權人利益密切關聯，故公司法須予明確規定。苛加股權共有人對公司連帶承擔出資義務，是因應資本充實原則的要求，亦是股東就繳付出資承擔嚴格責任的體現，同時也彰示商法上效益價值的追求。在公司向單個共有人主張全額繳付出資時，該共有人不得以其內部約定予以抗辯。待其繳付出資后，得依其內部約定就其他共有人應予負擔的份額，向其他共有人追償。若無約定或約定不明確的，則可援引《民法典》第三百零二條有關共有人對共有物的管理費用分擔規則的規定(29)《民法典》第三百零二條規定：共有人對共有物的管理費用以及其他負擔，有約定的，按照其約定；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按份共有人按照其份額負擔，共同共有人共同負擔。，股權按份共有人按照其份額負擔，股權共同共有人則共同負擔。

五、結論

當前，我國公司法的修改已被列入2021 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的立法計劃中，為規范和調整實踐中存在的股權共有關系，公司法應明確規定股權共有制度，與民法典共有制度遙相呼應，共同調整股權共有關系：股權共有人與公司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由公司法予以規范，股權共有人內部的權利義務關系則由《民法典》共有制度加以調整。就公司法上股權共有制度的構造而言，共有股權應由共有人選定1 名代表人代為行使，在無法確定時，公司得主張任一共有人行使股東權利，并向其履行公司義務。各共有人對履行出資義務承擔連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