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慧
(榆林學院 文學院,陜西 榆林 719000)
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是一個相對封閉的詞匯系統,其穩定性較強。目前關于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的成果主要集中在詞條匯集調查方面,如邢向東《神木方言研究》、黑維強《綏德方言調查研究》,邢向東、王臨惠、張維佳、李小平《秦晉兩省沿河方言比較研究》中有專門的關于親屬稱謂詞的調查,再如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陜西省檔案局等對陜北方言進行調查保護的過程中,也有關于親屬稱謂詞的探究。其中省檔案局和語保工程的調查已有成果編著成集。這些專著和調查成果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語料。同時,也有少數論文對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做了個案考察,如孫立新《關于陜西方言“爺”字的討論》[1]、《關于陜西方言“爹”字的討論》[2]、姬慧《榆林話親屬稱謂詞“奶奶”語義演變考》[3]、《榆林方言特色親屬稱謂詞例談》[4]等。以上內容主要從詞條調查和個案考索兩個方面對陜北方言的親屬稱謂詞做了一些論述,尚未見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構詞理據的考察。本文充分吸收上述成果,以已有調查詞條為基礎,對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的構成方式進行討論,同時探求其所蘊含的文化內涵。
“從純語言的角度來說,親屬稱謂的構詞方式與一般詞匯沒有什么區別。也就是說,親屬稱謂的構詞方式也是采用詞根單用或重疊或加詞綴的方式構成的?!盵5](P378)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的構成與此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如子洲、綏德、米脂、榆陽區等地面稱母親用單音節詞“媽”,榆陽區、橫山、靖邊老一輩人面稱父親為“爹[ta24]”,近年來在語言接觸的影響下,年輕人大部分趨同于普通話的“媽媽”或“爸爸”。詞根重疊如哥哥、姑姑、舅舅、姨姨、爺爺、奶奶、姐姐、爹爹(榆陽區使用,發音為[ti?33ti?0]表示非直系的本家叔叔)、大大(榆陽區、延長指大伯父)、 娘娘(榆陽區指姑姑,發音為[ni?21ni?24])、 老老(神木方言中是堂伯父、叔父的統稱,父親的表兄弟的統稱;對父輩男性的稱呼)、嬸嬸等。上述內容是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與普通詞語構成方式相同的部分。同樣,它也有其獨特之處,本文將重點論述相異部分及稱謂詞的構成方式。
“屈折就是以語音變化為手段的一種詞形變化,內部屈折法就是用詞根內部的語音變化來構成同一個詞的詞形變化的方法?!盵6](P152)“在秦晉黃河兩岸方言中,常通過詞的變調來區別親屬稱謂的面稱和敘稱或親屬稱謂義與其他意義。”[7](P182)“晉語雙音節親屬稱謂詞聲調類化嚴重,單音節親屬詞的聲調也有類化?!盵7](P183)這一點邢向東在《神木方言研究》中已有論述,他指出,“神木話的雙音節親屬稱謂詞發生了嚴重的聲調類化?!盵8](P182)如爹敘稱[ta44]爹爹敘稱[ta44ta21],面稱爹[ta213]。[8](P377-380)變調及聲調類化構詞的現象比較多,如橫山年長的人為了表達親昵之感面稱自己的母親為“媽媽[ma52ma0]”,子洲、綏德、神木等將“媳婦”一詞合音讀為[iu33ts0],“大伯”在子洲和綏德方言中稱為“大爺”[ta52i0],《篇海類編·人物類·父部》:“爺,俗呼父為爺。通作‘耶’。”“爺”的本義即父親。“由于后世用‘爺’來指稱父親,用‘娘’來指稱母親,也就有了用‘大爺’來指稱伯父、用‘大娘’來指稱伯母的說法?!盵5](P285)子洲和綏德方言中“爺”發音為[i]則是元音高化的結果。因為“爺”在子洲、綏德方言中表示祖父時發音為[ia213]。這一語言現象保留了“爺”的最底層讀音。這既保留了古音,又通過內部屈折的方式區別了詞義。再如榆陽區方言中表示姑姑的稱謂用“娘[ni?24]”,而表示婆母的稱謂與此用字相同,但發音則為“老娘娘”[lo21nyo24nyo0],這是用同一個字表示不同的親屬稱謂,主要原因是其內部發生的語音變化及詞綴的添加。再如榆陽區方言中表示父之兄用“爹爹”[ta52ta0],但表示非直系的父親的兄長或弟弟卻用“爹爹”[ti?33ti?0],這也是通過內部屈折的方式表示不同的親屬稱謂例。
1.添加前綴
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保留了“阿”前綴,如子洲、綏德、米脂、鎮川、清澗、延川、延長、宜川等地稱丈夫的哥哥為“阿伯子”。延川稱嫂子為“阿嫂”,嬸嬸為“阿嬸”。延川、宜川稱公公為“阿公”,婆婆為“阿家”。宜川稱舅舅為“阿舅”,姨媽為“阿姨”。從方言調查情況來看,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中用“阿”當前綴的情況不多見,榆林地區僅見“阿伯子”一例。關于“阿”當前綴的問題已有學者做過論述,如胡士云《漢語親屬稱謂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帶‘阿’前綴的說法有很多?!糜谟H屬稱謂前,如‘阿先、阿翁、阿父、阿母、阿家、阿叔、阿姑、阿麼姑、阿兄、阿兒’等,其中‘阿’字也多帶有親近的意味?!盵5](P377)此處不贅其他相關成果論述。那么“阿”前綴的保留是否與歷史上北方少數民族在陜北地區的活動有關?筆者翻閱《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發現其親屬稱謂中含“a”詞頭或者發音接近a詞頭的稱謂較多。而陜北地區在兩漢及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其民族構成主要是戍邊的中原漢人、匈奴和白狄。這有很多考古資料及歷史資料可證,如神木石卯遺址、清澗李家崖遺址等。當然也有一些語言中的詞語可證,如流經清澗的河叫“秀延河”,流經神木的叫“窟野河”,內蒙古阿拉善還有“居延?!?,應該是匈奴語,“窟野河”完全可寫作“窟延河”。由此,陜北方言中保留了不少北方少數民族的語詞,故“阿”作為前綴遺留在方言中是完全可能的。
2.添加后綴
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的后綴有“子”,如妗子、嬸子、妹子、女子、小子,吳堡的“先后子”。還如“兒”,如神木稱小舅子為“小舅兒”,榆陽區稱姑姑為“娘兒”“大娘兒”“小娘兒”,稱排行最小的妗子為“猴妗兒”,橫山方言稱兒媳婦為“媳婦兒”,府谷、吳堡、宜川稱侄子為“侄兒”。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中以“兒”為后綴構成的稱謂詞比較少?!凹摇币部捎脕碜鲈~綴,如延川“先后家”“弟兄家”“姊妹家”等,這里的“家”表示人的類別,強調了身份。“家”作詞綴在黑維強《綏德方言調查研究》一書中有詳細論述,他指出,“‘家’的用法隨著時代發展在不斷豐富,時代發展演變過程與‘家’的語法化進程步伐正好吻合:由指人到指事物,由事物再到事類,由事類到語氣,由詞尾到助詞?!盵9](P540-556)據黑維強考證,“家”的各種用法從產生時代先后順序來看,可以圖示如下:[9](P556)
家庭義→某類人→某類時間→詞尾、助詞→助詞
先秦→秦漢→唐代→六朝唐→宋元
胡士云指出,“在筆者調查的1 900余條親屬稱謂中,有九成左右的親屬稱謂都是定中結構。”[5](P378)“不過,這些構詞方式在全部的親屬稱謂中并不占主要地位,占主要地位的是以修飾成分加中心語的構成方式?!盵5](P378)胡士云提出的這類定中結構的親屬稱謂構詞現象叫作“中心稱謂的擴散現象”。他指出,“修飾成分加中心語素,構成了漢語的一個個稱謂詞族。在詞族內部,以中心語素為起點,而后加上不同的修飾成分。修飾成分可以連續疊加,從而形成了詞族內部的不同層次。換句話說,漢語的親屬稱謂都是以中心語素為原點,而后通過加修飾成分的方式向外擴散,構成了可以表示不同親屬關系的稱謂系統。”[5](P384)如以“父”為中心,可以擴散成父親、祖父、高祖父、堂高祖父、族外曾祖父等。陜北方言中親屬稱謂詞也采用這樣的中心擴散方式,只是在擴散的同時還添加了其他的成分如數詞、形容詞、方位名詞等,如用大、二、三、四、五、六、前、后、大、小(猴)、老、里、外等來表示排行和親疏遠近,體現了宗法制度下男尊女卑、長幼有序等倫理觀念。
1.借用數字、形容詞表示排行
中國傳統文化自古重視倫理秩序,用伯(孟)仲叔季表示排行次序。《釋名·釋親屬》中對父之兄進行了界定:“父之兄曰世父,言嫡統繼世也。又曰伯父。伯,把也,把持家政也?!盵10](P41)這樣的界定客觀地說明了一種有著同一直系親緣關系的男性同輩年長者,也說明了家中長子的地位?!夺屆め層H屬》對父親諸弟的稱謂也進行釋義:“父之弟曰仲父。仲,中也,位在中也。仲父之弟曰叔父。叔父,少也。叔父之弟曰季父。季,癸也。甲乙之次癸最在下,季亦然也?!盵10](P41)陜北方言親屬稱謂沿用了傳統的排行模式,只是不再使用伯仲叔季等詞,而是用數字或形容詞表示。如自己的父親排行是老大,對父親弟弟的稱呼可以有二爸/二爹、三爸/三爹,以此類推。相應地對他們的配偶稱為二媽/三媽。再如二舅/三舅/四舅、二妗子/三妗子/四妗子、二姑/三姑/四姑、二姨/三姨/四姨、二老姑/三老姑等。
除了用數詞外,陜北方言親屬稱謂在區別排行時還用到形容詞,如“大”“老”“小/猴/碎”①,如自己的父親不是排行老大,則對父之兄的稱呼有大爸/大爹/大爺[i21](子洲方言)。但在這些稱謂語中,“大”“碎”“猴/小”不是形容詞,而是表排行?!按蟆北砼判械谝?,“碎”“猴/小”表排行最末。這也體現了反義詞使用的對稱性?!按蟆钡脑擁椨梅ㄔ诒饼R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中就出現過,如:“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兒耳!”意指明公是陶朱公的大兒子。而同樣的表達,神木方言則用“老”來表示,如“老爹[l21ta24]排行最大的伯父。老媽[l21ma24]老爹的妻子”②?!昂铩薄靶 薄八椤北砼判械挠梅ㄈ绾锏?、猴舅、猴姑、猴娘(排行最小的姑姑)、猴兒、猴媽;小舅、小姨、小爹、小娘(排行最小的姑姑);碎爹、碎兒、碎媽、碎姑?!昂铩薄靶 北硎九判兄饕植荚谟荜枀^、橫山、靖邊、定邊城區、神木、府谷等。米脂、綏德、子洲、清澗、佳縣、吳堡等不用,只用數字表示排行?!八椤钡氖褂妙l率和范圍主要在定邊農村、延安地區的吳起、志丹。這也可以看出語言接觸對不同縣域城鄉方言的影響。因為定邊方言屬于中原官話秦隴片,而“晉語志延片方言在語言的多個層面都表現出中原官話和晉語的過渡性特點。從入聲字的情況反映出早期志延片方言當屬于晉語,而單字音、連讀變調、部分特征性詞語的情況,則又表明中原官話對志延片方言的影響非常深刻??梢哉f,中原官話的特點與晉語的特點,在志延片方言中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盵11](P65)“安塞、延安、甘泉、延長的‘碎/猴小’。每個詞語‘/’前的說法都與關中話相同,‘/’后的說法則與陜北晉語相同。”[11](P64)以上事實說明,同一語義的詞語其分布范圍和使用頻數不同,也體現了志延片方言的過渡性特征?!靶 薄八椤北砼判惺窃谛稳菰~意義的基礎上產生的語法化現象,“由一個形容詞變成了一個虛語素,其元語素語義特征被虛化或消失,變成了一個音位(pho- neme) ,構成一種語綴 (affix) ,成為一種類(class)前綴(prefix) ,只有語法功能意義?!薄靶 薄八椤本褪沁@樣的過程。
陜北方言中的“老”放在親屬稱謂前還可以表示輩分,如老姑(指父親或母親的姑姑)、老姨(指父親或母親的姨姨)、老舅(父親或母親的舅舅)、老爺(指父親的爺爺)、老外爺(父親、母親的爺爺/外爺)、老外婆(父親、母親的奶奶/外婆)。
2.借用方位詞表示血緣關系的遠近、親疏
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除了用上述的數詞、形容詞表示排行外,還用方位名詞表示親疏遠近。如在表示姑舅關系的詞中,“上姑舅”指的是舅舅家的孩子,“下姑舅”指的是姑姑家的孩子,很明顯,“上”“下”是主要的區別語素。由“上”“下”這樣的空間概念表達姑舅關系中的地位高低,明顯地體現了男權優勢,因為舅舅是男性,姑姑是女性,他們的孩子因為其父其母性別的差異而有了等級之差?!吧鐣Z言學把有等級差異和層級差異的社會關系,稱為權勢關系。如封建社會的皇帝與臣子、主人與家奴、頭領與隨從等之間的尊卑關系,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長幼關系,領導者與被領導者之間的上下級關系等等。在這些關系中,尊者、長者、上級等處于‘高勢地位’,卑者、幼者、下級等處于‘低勢地位’。權勢關系常采用兩種空間隱喻:地勢隱喻和體積隱喻?!盵12](P501)用空間概念的高低來比喻血緣的親疏遠近,這既是通過地勢高低來隱喻親屬遠近,又顯現了語言的文化內涵。
同樣的,社會關系中的親疏關系還常采用距離隱喻和容器隱喻?!吧鐣P系的容器隱喻,表現在‘內’‘外’的使用上。‘內’‘外’是容器在親疏關系上的投射,‘內’表示關系近,‘外’表示關系疏遠。同在容器之內的關系自然親近,‘外’隔著容器的界壁,關系自然比較疏遠?!盵12](P503)陜北方言親屬稱謂系統中用“里”“外”表示內外親疏,對兒子的孩子稱為“家孫子/里孫子”,對女兒的孩子稱為“外孫子”。“家孫子/里孫子”指有直接的血緣關系,而“外孫子”指的是外人家的。因為兒子的小孩與自己同姓,認為是自家人,所以稱為“家孫子/里孫子”,女兒嫁給別人,小孩的姓不同于自己,所以稱為“外孫子”。這里的“家”指的并非空間意義的房子,而是指有血緣關系的族人?!袄铩焙汀巴狻边@組空間概念體現了陜北文化中宗法制度的根深蒂固,也體現了血緣關系的遠近親疏。這種情況早在《爾雅·釋親》中就有記載:“婦稱夫之父曰舅,稱夫之母曰姑?!盵13](P122)“妻之父為外舅,妻之母為外姑。”[13](P119)這是宗法組織日益嚴密的情況下,為了區別內外親疏,丈夫對妻子的父母稱謂加了“外”字。這種情況延續使用,在陜北方言親屬稱謂中投射在孫子稱謂上,所以有了“家孫子/里孫子”“外孫子”之別。當然,在語言接觸影響下,如今很多老人都不將孫子分里外,統稱為孫子,除非刻意指明時才強調是家孫子還是外孫子。
3.借用方位詞表示先后次序
陜北方言親屬稱謂中用“前”“后”表示再婚家庭中夫妻子女之間的關系,如這個家庭是再婚家庭,則將再婚之前的孩子稱為“前家兒”“前家女”,繼父、繼母則稱為“后老子”“后娘”。女子再婚也被稱為“后走”。這里的“前后”是用空間概念轉而指稱時間概念,再與親屬稱謂詞結合?!皶r間的表達,一般都用空間概念的投射。”[14](P457)在這種情況下,“前”“后”這對反義詞出現了不對稱性,有“后老子”“后娘”之說,而沒有“前老子”“前娘”之說,有“前家兒”“前家女”之說,沒有“后家兒”“后家女”之說。究其根本,則是以當前婚姻生活狀態為參照。在這里“前”“后”其實是指時間概念。“另一方面,人類本身又是一個歷時主體,人類的代代生息,人的一切活動所構成的事件,無不是對時間的經歷,每一個生活在現實中的人都認為時間是向著自己走來,又從自己身邊走過。這種時間觀在漢語中表現為,時間如流水,后浪推前浪,因而就有了走在前邊的時間和跟在后邊的時間的說法,這可用方位詞‘前、后’來表示,‘前’表示過去或較早,‘后’表示未來或較晚?!盵12](P486)以上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借用方位詞表達親屬關系中的遠近、先后等語義,既體現了語言使用中的普遍規律,即用空間概念的詞表達時間概念,即時間是空間的隱喻,又體現了方言中所蘊含的文化內容,即男為尊女為卑的宗法制觀念。
4.借用其他成分修飾親屬稱謂詞
陜北方言中還用其他成分來修飾親屬稱謂以表示親屬關系,如“孫媳婦”“兩姨姊妹”“叔伯姊妹”“重叔伯弟兄”“親姊妹”“姑舅姐姐”“舅爺爺”“姨婆婆”“妻姐姐”“妻哥”“姐爺”“姐婆”等。對于這類用親屬稱謂詞修飾親屬稱謂構成定中結構的現象,胡士云在《漢語親屬稱謂研究》一書中有所論述。這種親屬稱謂構詞在丁力看來屬于“親屬語素加合式組合”,這種組合“是指漢語A、B兩個親屬語素所構成的AB組合,該組合既指稱語素A,又指稱語素B所指稱的親屬實體?!盵12](P507)如舅爺爺,指父親或母親的舅舅,而不是舅舅和爺爺,姨婆婆指父親或母親的姨姨。我們這里主要探討如“重孫子”“親姊妹”“隔山姊妹”等非親屬稱謂語素作修飾成分的親屬稱謂詞?!爸貙O子”指孫子的孩子。借用“重”的“重疊、重復”之義表示?!坝H姊妹”指同母同父或者異母同父的姊妹關系,與之相應的有“隔山姊妹”,指同母異父的兄弟姊妹。“隔山”本義是隔著一座山,從具體形象上來分析,指兩山之間有聯系又有間隔,從語義角度來分析,“隔山姊妹”指姊妹間的關系就像隔著一座山一樣,既有聯系又有分割血緣關系的隱形屏障,因為他們是同母異父。這種稱謂依然是以男性——父親為權威,雖然同母,但父親不同,故姊妹間的關系猶如隔著山,雖有聯系但又不會太親密。這是通過隱喻引申的方式獲得的語義。這種稱謂既形象又有一定的語義內涵。雖然從情感上來說,有共同的母親,姊妹之間會更加親密和融洽,陜北方言里有“寧要個尋吃媽不要一個縣長爸”的說法,可見母親的重要性。但是從血緣關系上來講,依然是男尊女卑。從“親姊妹”“隔山姊妹”這樣的稱呼上可看出男性在親緣關系上的絕對優勢。
“‘詞匯化’是這樣一種演變:通過該演變在某些特定的語言環境中,說話人使用一個語法構式或者構詞法作為新的帶有形式和語義特征的實義形式,該形式不能完全從構成成分或者構詞法中派生或者推斷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內部組織性進一步喪失,該項變得像一個詞匯?!盵15](P159)陜北方言中表示妯娌關系的“先后”即是詞匯化的過程?!跋取敝赶冉Y婚的媳婦,“后”指后結婚的媳婦,二者結合為并列關系的短語,經過詞匯化及語義的褪色和漂白,指妯娌。與此相應的如表示連襟關系的“挑擔”一詞,“挑擔”本是動賓短語,指挑著擔子。在方言中詞匯化為名詞,指具有連襟關系的兩個或幾個男性?!霸诙陶Z詞匯化的過程中,語義方面的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可能發生隱喻或轉喻的變化?!彪[喻是基于概念結構的相似性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轉喻則是基于相關性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過渡?!疤魮笔峭ㄟ^隱喻的認知方式發生的語義內涵的變化。據生活經驗我們知道,扁擔的兩端要重量相等才能平衡,挑擔人才能穩步前進。具有連襟關系的兩位或幾位男子,因為所娶妻子之間的血緣關系才有了親屬關系,而這樣的親屬關系并無血緣關系,只是姻婭互聯,所以連接他們之間關系的是具有血緣關系的幾個姐妹,她們猶如起連接作用的扁擔,將沒有血緣關系的幾位男性連接在一起。而這幾位男性的地位猶如擔上之物,地位平等,故用詞匯化的“挑擔”一詞指稱這一姻婭關系。對于“挑擔”一詞,有文章做過簡單論述,如孫志豪《俗語詞探源二則:“蝙蝠”“連襟”》對“連襟”的表現形式及構詞理據做了探究,認為“連襟”和“挑擔”雖詞語不同,但背后有相似的命名理據,即先后的次序。[16]肖方平《姐妹之夫稱謂詞研究》中指出:“甘肅、河北方言中用‘一擔挑’‘挑擔’稱呼妻子姐妹的丈夫。主要是由地理文化原因造成的。在早期的農耕文化中,男子以擔子作為承載、運輸糧食的主要工具?!粨簟?‘挑擔’由用肩膀扛物,到挑著的東西之間的關系,進而引申為姐妹丈夫間的關系。原本隔了一層血緣關系的男子,如同‘擔子’的兩端,通過姐妹這個‘擔子’將他們聯系起來了。山西、陜西等地有類似的稱謂,都可能與其地域文化有關。另外,受歷史文化因素的影響,封建社會重男輕女、男尊女卑,反映到婚姻中,對于妻系稱呼相對隨意,有時有調侃、戲謔的意味?!盵17](P203)還如崔山佳《方言中“連襟倆”的說法》[18]、婁可樹《“兩喬”考》[19]等對連襟關系的說法做了整理和個案考察。筆者認為,有的詞義引申途徑反映了古代的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思想文化?!芭鲩g的稱呼不論是衣服類的連襟,還是和‘挑’有關的擔杠類,在共同的文化背景下,命名方式相異,受名之由相類,都源于次序。”[16](P175)這正是地理、文化等因素對語言的影響。
再如“房頭”一詞,指父親的嫡親兄弟,即自己的伯伯叔叔。這一親屬稱謂是通過轉喻的方式實現其表義功能?!胺款^”本指房子的頂端,舊時的封建大家庭各自成家的兄弟經常生活在一棟宅院中,故后來以“房頭”喻指比自己長一輩的與父親有血緣關系的嫡親的叔伯。這與普通話中“堂房”的引申過程相似?!疤谩敝刚?,“房”指偏房,后來“堂房”發生轉喻引申,表示同宗而非嫡親的(親屬)、叔伯。
經過上述內容的討論,我們發現陜北方言親屬稱謂詞中所蘊含的文化內涵,體現了古代的尊卑之別、長幼有序、親疏之別,準確深刻地反映出人們在實際社會生活中的等級差異,滲透著古代倫理思想,折射出千百年來傳統文化、歷史對語言的深刻影響,同時也反映了文化和語言之間的互相融合、互相滲透現象。正如丁力所言:“這種特定的社會倫理信息,當然是漢民族在長期歷史發展的長河中關于家族、親屬意識,乃至社會意識所涉及的種種思想觀念在漢語言中的歷史沉淀。盡管社會日益進步,人們的思維方式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革,但漢民族沉淀在語言中的這些思想觀念,卻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輕輕擦抹掉的。”[12](P514)
注釋
① “猴”是“小”的方言說法。
② 這兩個詞條選自邢向東《神木方言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