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政治哲學意蘊

涂良川

(1.華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廣州 510613；2.廣東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13)

任何一種分配最后都會落實到主體對財富的所有權上。從生產層面看，所有制表達著生產資料的占有狀態；從分配層面看，所有制體現著社會總產品占有的狀態；從消費層面看，個人所有制意味著個體占有消費資料。我們肯定現代政治哲學中財產權是個體自由的體現與保障的基本判斷，但是，我們卻不認可財產權可以衍生出對他者的政治支配權。財產權在保障個體獨立自主的意義上，賦予個體享有社會整體發展與進步的文明成果。從歷史唯物主義政治哲學的視角看，恰恰是財產權肯定人作為社會存在物這一類屬性。但是，如果承認乃至固化財產權衍生出來的支配權，那么就意味著個體的占有者成為他者存在的主宰，這既違背人是社會存在物的類特性，又解構了人獨立自主的前提。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1]874的制度設計就是落實其歷史唯物主義社會政治哲學的政治方案。

一、“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政治旨趣

“重建個人所有制”是超越公有制、私有制直觀區分的所有制觀念，其根本旨趣在于珍視物質之于自由與解放的客觀性意義，明確自由與解放的主體獨立性與社會整體性之辯證統一。因此，“重建個人所有制”是肯定生活資料個體占有、生產資料的社會公有，肯定個體獨立性、社會整體性，觀照現實需要、展望未來發展的物質享有方式。馬克思“不平等權利的平等分配”[2]是“重建個人所有制”分配正義。這樣的分配既在前提上消解了因為所有權而“邏輯”衍生的政治支配權，又在分配過程中尊重個性化勞動的社會意義，更為個人的自由個性實現提供了物質保障與價值支撐。

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是社會占有與個人占有相統一的新的所有制形式。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權是對未來社會所有制狀況的政治構想，它既不是簡單地否定私有制，又不是簡單地實現公有制，還不僅僅是生活資料的個人所有制。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是“否定之否定”。一方面，這種所有制充分吸取了資本主義時代的歷史成就；另一方面，它否定了生產資料與社會生產的總體分離。“個人所有制”以否定“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分散的個人私有制轉化為資本主義私有制”[3]509的方式肯定了個人對其勞動及其成果的真正占有。

其一，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直接指向“個人生活資料”的所有。雖然馬克思從來都是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整體邏輯上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鮮有直接涉及消費資料，但是恩格斯卻明確強調個人所有制涉及的產品就是消費品。恩格斯曾提到，“對于任何一個懂德語的人來說，這也就是說，社會所有制涉及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個人所有制涉及產品，也就是涉及消費品”[3]509。需要強調的是，雖然人們一般認為恩格斯的觀點并不能直接得出個人所有制即個人消費品的所有制的判斷，但是我們認為，這種錯誤判斷過于簡化了恩格斯的論述，也誤解了馬克思個人所有制的內在層次。恩格斯的這句話其實說明了所有制在具體的生活場域落實為消費品的事實在歷史唯物主義政治哲學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這是因為，消費品既是支持個人生存與生活的物質前提，更是體現社會生產對于生存發展的根本影響，還是體現社會歷史發展程度的歷史標度。

其二，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的實現有賴于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馬克思在對資本積累歷史趨勢分析時明確指出，“重建個人所有制”是在“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1]874重新建構社會所有制，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是個人所有制的歷史基礎與現實保障。一方面，個人所有制是不同于生產資料私人占有的個人占有。在分配層面上，生產資料的“所有”是面向共同體的所有個體，不是維護特殊個體。這既是對個體與個體沖突，也是對社會與個體沖突的解決方案，更是將社會總產品還給所有個體的社會與政治前提。另一方面，由于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致使個人所有不具備轉向個人私有進而控制生產資料的可能，這是對支配性欲望的哲學消解。需要強調的是，個人所有制不是個人私有制。在我們看來，個人私有制強調個人積累向控制生產資料轉變，而個人所有則強調主體的社會性與獨立性的辯證統一。個人所有制變革了自近代以來將政治獨立性轉換成排他性邏輯的政治哲學思維方式。

其三，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不是重建“人人私有制”，而是使社會占有與個人所有實現辯證統一，社會生產和個人消費實現歷史統一。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是超越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所有制。抽象地講，個人所有制是“社會的生產經營為基礎”[1]874的“社會所有制”。“社會所有”，即生產資料的社會所有；“個人所有”，即生活資料的個人占有。個人所有制在其政治現實性上，是被剝奪者對剝奪者的剝奪；在其主體生存與生活意義上，是個性化勞動的社會回饋與物質確證；在其人類價值性上，是“社會生產能力”[4]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社會財富。

其四，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強調人與人在社會生產中聯合的重要性，是對人自私利益的政治超越與哲學消解。從分配原則上講，個人所有意味著主體“以一種形式給予社會的勞動量，又以另一種形式領回來”[5]18；從分配內容上講，個人所有意味著社會以物質的方式給予社會主體合理的物質支配權，而非政治支配權；從分配追求上講，個人所有意味在推進社會進步前提下生成個性的過程中推動社會生產發展與財富豐裕。因此，以分配的方式給予個體物質資料是共產主義生產方式政治先進性的根本體現，是對“以物的方式”和“以物的內容”實現政治支配的二元政治的消解。

二、“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政治批判

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是對自由人聯合體的政治肯認，是對社會主體自由的支配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所有制的制度保障。個人所有制不是建構支配他者的政治邏輯，而是實現自由人聯合的所有制，是對生產力的真正解放和對社會勞動者的真正尊重。個人所有制作為自由人聯合體的經濟基礎，是對資本主義共同體破裂的社會歷史反思，是對生產資料共同占有的人類性把握，是對生活資料的個人獲得和占有的政治保障，是對自由個性生成的社會歷史保障。

其一，根據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政治哲學，我們知道生產資料支配力量的獲得是資本主義政治共同體分裂與解體的根本原因。究其根本，資本主義的個人所有制即私有制保證了生產資料作為支配性權力的政治合法性。私有制不僅造成了資本主義異化的經濟事實，更是打造了資本主義支配與剝削的政治與社會事實。對占有生產資料的無盡欲望與失去生產資料所有權的政治恐懼，既是資本主義共同體組建的現實前提，也是其解體的根本原因。或者說，在資本主義邏輯宰制之下，人與人之所以會組合成群體，不是因為共同的利益，而是因為個體的利益，即表達排他與支配他者的生產資料所有權。所以，如果個人所有轉換成生產資料的政治支配權力，那么必然導致社會主體之間的緊張與沖突，并使得政治主體在不斷地偽裝個體利益普遍性時解構共同體。因此，所有制所表現出來的人與人之間的利益對立、人與自身分裂、人與社會沖突就需要從根本上進行思考。

其二，立足于生產資料共同所有基礎上的個人所有制，是對平等的內容及其實現方式的重新定義。在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前提下的平等是比例的平等，實現的方式是以交換價值同一性為基礎的等量交換。消滅私有制，建立生產資料共同所有制，是共產主義社會的經濟前提，它為自由人的聯合體提供了所有制基礎。因此，個體以共同體成員的身份來獲得個人所有，共同體因成就共同體成員的自由個性而成為真正的共同體。對于真正共同體的社會生產而言，個體之間的差異只是個體活動能力的差別與個性的不同，是自我實現的必要環節。而且，生產資料共同所有在排除占有與支配政治合謀的同時，規定了個人平等所有的核心內容——生活資料，這是對“應得”和“需要”內涵的根本革新。或者說，個人所有制依據的“應得”既不源于個體抽象的政治權利，也不在于個體占有的支配性財產，更不在于個體特定的社會地位，而在于作為共同體成員應該享有共同體能夠提供的歷史條件。應得的平等與平等的應得在此意義上已沒有任何區別，人們也不沉溺于生活資料量之多寡的爭論。同理，“需要”也就自然地體現為人生成自由個性的生活需要和人對現實與未來的理性把握。馬克思所憧憬的共產主義社會，不存在先于個體的“大我”，也不存在先于共同體的“小我”。“大我”與“小我”是相互依存性的社會存在。生產資料共同所有意味著個體真正征服了支配的政治欲望，回到了生成自由個性的政治與社會實踐。我們認為這是符合馬克思唯物辯證法與歷史唯物主義基本精神的判斷。我們設定先于個體的“大我”來強調共同體的優先性，并不是突顯了馬克思共產主義社會的歷史先進性。因為，“小我”與“大我”孰先孰后的區分，實質上是延續傳統哲學二元對立思維方式來理解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而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是“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馬克思共產主義社會理想，是“小我”與“大我”對立的真正終結，是社會向個體的生成與個體向社會的生成的同一過程。生產資料共同所有制在其直觀上是放棄“小我”、成就“大我”，在其實質上則是“大我”與“小我”在生產社會化的歷史現實中真正相互生成。因為，這樣的個人所有權，既解放了社會生產力，又解放了現實的政治主體，使之真正從事社會勞動，獲得世界歷史的全面性與普遍性。所以，生產資料的共同所有既是對實現自我自由之“他者”的政治與經濟培育，又是對實現他者自由的“自我”的政治經濟培育，在此過程中既賦予主體共同的政治歸屬，又賦予共同體主體的歷史基礎。

其三，個人所有制反對以“幾何平等”的方式來滿足個人獲得消費資料的分配，追求以“社會平等”的方式來實現個人對消費資料的占有。個人所有制是阻止個人所有向個人私有轉換的所有制，所以社會中活動的現實個體，“除了自己的勞動，誰都不能提供其他任何東西”，并且“除了個人的消費資料，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轉為個人的財產”[5]18。雖然在共產主義社會的第一階段依然會奉行“一定量勞動同另一種形式的同量勞動相交換”[6]434的幾何平等原則，但是卻從根本上阻止消費資料剩余量向生產資料占有轉換。當然，這里可能遇到的問題是：這樣的社會，人們是否會奉行不浪費的原則？

在馬克思的語境中，“重建個人所有制”不僅是對現實的經濟與政治關系的限定與要求，更是對社會行為主體的政治要求。從我們的分析來看，“重建個人所有制”首先就要求個體放棄支配他者的欲望。即是說，從擁有物質資料所有權的一方講，是要放棄以物質資料的所有權而控制和支配他者的道德權利(這種道德權利本質上是可疑的！)；從無物質資料所有權的一方講，也要不受制于物質缺乏的挾制。當然，這只是理論分析的極端情形。然而現實的情形卻是：生產資料與生活資料的相對區分以及生活資料的社會歷史意義，從維持生命體存在轉向自由個性生成的基礎，既無要挾他者的道德緊迫性，亦無要挾他者的主觀愿意。或者說，在共產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不再借助支配他者來確證自由，而是通過社會、為了社會，通過他人、為了他人才能真正實現自由。人不再需要物質的刺激來限制懶惰、懈怠等消極態度，節制、勤奮等積極態度已經成為人內在的美德，并自然地規范著人的生產與生活。

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所強調的無產階級真正獲得政治的組織權與主導權之后的生產資料所有制狀態——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改變了資產階級生產私有制的社會生產格局，每個社會主體都是作為平等的個體參與社會的生產與分配，不存在以生產資料所有權而獲得分配的可能性。個性化的自由勞動與共同體成員身份是個體進入社會并從社會中獲得生活資料的根本原則。因此，作為社會的主體，并不是完全同一的個體，而是具有個體差異的自由個性主體。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使之具有超越以勞動量為尺度“幾何平等”的分配原則，并以減小偶然性差別為旨趣的社會平等分配。個人所有制作為共產主義社會平等分配的結果，是“通過勞動產品的分配而使每個人的功績和個人條件都得到承認的平等主義的主張”[7]84。一方面，個人所有制最為充分地體現了無產階級的政治追求，即“把勞動視為所有人(無一例外)的特有的和工具性的道德力量，而且人們正是依靠勞動實現他的個人潛能、他的價值”[7]90，從而完成了“人的人身的復原”[7]91。另一方面，個人所有制在肯定個性差異的基礎上實現了實質的社會平等。個人所有制肯定個性差異，既不是直接宣布個性特殊不具有道德合理性，又不是以個人占有物質資料的量來固定化差異，而是以實現每個人自由發展的方式來葆有差異，生成個性。或者說，個人所有制雖然還帶有自私的痕跡，但是卻因為生產資料共同所有而采取不同于幾何平等的社會平等原則，避免了差異被政治化為差別而轉化成支配與對立。馬克思認為，所有制與公民的美德之間存在必然聯系。“人們研究的問題總是，哪一種所有制方式會造就最好的國家公民。”[8]因此，個人所有制，不是作為固守個人財物的政治制度，而是作為體現美好人性與造就最好國家公民的所有制形式而被馬克思所憧憬。因此，奠基于生產資料共同所有和社會生產高度發達社會的個人所有制，人們不再簡單地按照幾何平等原則來分配生活的消費品，而是以“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社會平等原則來實現個人對生活資料的所有。

三、“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政治超越

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不是為了恢復資本主義的私人所有，而是在“社會所有”前提下建構人與人自由聯合的社會所有，是一種全新的社會關系。在個人所有制的社會中，既不存在資本主義意義上凌駕于社會總體利益的特定個體，也不存在絕對支配個體的政治權力，“而是每一個自由人在聯合起來的共同體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支配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自由”[9]。個人所有制是消解個人與社會對立的所有制，是真正實現社會化大生產與人自由個性發展的政治經濟保障與社會歷史前提。

其一，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是在私有制終結之后，在“聯合起來的個人對全部生產力的占有”[10]中，對生產資料與勞動者相分離問題的真正解決。我們知道，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是要重建勞動者的個人所有。按照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同傳統所有制根本決裂、“消滅私有制”是共產黨人的根本任務。因此，個人所有制作為未來共產主義社會所建立的所有制形式，并不是歷史自然發展的結果，而是共產黨人推動歷史前進的政治成果。當然，消滅私有制并不是說取消一切對財富的占有形式，而是消滅阻止生產真正社會化的生產資料私有制。一旦生產私有制被消滅，“聯合起來的個人”就成為生產資料的真正主人，生產資料也就從原來為特定階級謀利的控制手段，轉變成為共同體成員自由個性發展的基礎與條件。或者說，生產資料從作為剝削與奴役的權力和手段轉向勞動者勞動的手段和工具，使生產資料與勞動統一在共同體成員進行社會財富的社會生產之中。生產資料與勞動分離問題的解決意味著社會生產無政府狀態的真正解決。社會生產也從商品生產轉向產品生產，經濟形式從商品經濟轉向產品經濟。這有兩方面的政治效應：一是“聯合起來的個人對全部生產力的占有”使社會生產從創造特殊利益轉向創造普遍利益，從為了一部分人的自由轉向為了所有人的自由，從交換價值生產轉向使用價值生產，為個人所有制賦予了具體的物質內涵與現實基礎；二是“個人所有制”使人與人的關系從對立與爭斗轉向合作與共贏，使個體的自由從封閉與排他轉向開放與接納，使平等從齊一化的同一走向差異化的個性，這為“個人的自由聯合”創造了主體前提，為社會生產力的共同占有提供了能力主體。由此看來，共產主義社會在解決生產力與勞動分離的前提下“重建個人所有制”，既是保證充分發揮社會生產力的政治方案，又是實現人自由發展的社會原則。

其二，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是在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與高級階段)肯定勞動所有權人人平等的所有制。個人所有制是無產階級以革命的方式實現的對資本主義否定個體勞動所有權的再否定，是對勞動所有權和勞動的人性意義的政治重建。個人所有制否定了資本作為占有根據的政治合法性，維護和保障勞動者擁有自己的勞動及其成果的政治權利與經濟權利。從邏輯上講，“重建個人所有制”作為對資本主義私有占有否定的否定，既是歷史的必然，又是無產階級現實的政治追求，更是無產階級獲得自由與解放的政治實踐。或者說，“重建個人所有制”不是一種經濟制度取代另一種經濟制度的經濟變革，而是以一種政治否定另一種政治的制度革命與社會變革，是無產階級爭取自由與解放的政治實踐。因為，一方面，個人所有制不是以勞動者“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1]872，而是勞動者可以自由使用勞動條件的財富占有方式與社會產品享有方式。資本主義對直接生產者的剝奪，解構了這一私有制，以抽象邏輯的同一性建構了現代生產社會化的基本架構。資本主義在否定“勞動者是自己使用的勞動條件的自由私有者”[1]872的過程中，不是否定了私有制本身，而是以一種私有制代替了另一種私有制。當然，資本主義私有制對傳統私有制的否定，是生產資料集中為前提的社會生產取代生產資料分散為前提的社會生產，提高了社會生產能力，豐富了財富。但是生產資料的私有制，即生產資料從被分散個體占有轉變為少數個人集中占有，卻與生產的社會化發生了根本沖突。另一方面，勞動者占有勞動條件不是分解的私人占有，而是集中的共同占有。這使得勞動者的勞動不再是其進入社會生產的資料，而是表現其創造本性的人類性特質。個人所有制肯定的不僅是勞動對創造物的所有權，而且肯定勞動是生成人類本性的實踐活動。因此，個人所有制不再允許任何形式的剝奪與壓迫，是人人平等最根本的經濟與政治前提。

其三，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的建立，意味著勞動者真正擁有勞動創造的財富，真正擁有實現民主、參與社會政治生活的條件和能力。無論是以勞動量為尺度的按勞分配，還是以生活需要為原則的按需分配，都是個體對自我的有限權利和對共同體的無限權利，是民主的真正實現。個體是共同當家做主的成員，具有對共同占有財富的決定權、所有權和使用權。全體勞動者作為社會財富的創造者、經營者、分享者，在為社會提供勞動力的同時從社會中獲得屬于自己的消費財富。因此，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理由剝奪他者的如上權利，個體對于他者和社會都只是有限的權力。即，個體作為勞動者的權利最終具體化為政治行為中的有限權力。同時，社會作為人存在的共同體，表達的是共同體的善、共同體成員在民主集中的原則下表達的價值原則和理想追求，既是個體權力的界限，又是個體權利的保障。或者說，共同體是個體權力的源泉，共同體成員的民主決策是共同體政治合法性的保障。因此，這樣的共同體是真正的共同體，是要求成員真正參與的民主制度。一方面，個體因為能參與社會政治生活而真正實現積極自由與實質平等；另一方面，共同體因為成員的民主參與而真正實現對生產力的共同占有、對成員的實質平等進行政治庇護。

其四，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是從“財產關系”和“生產關系”兩個維度對社會生產的政治規范，是真正解決“不平等權利平等分配”的政治經濟探索。首先，個人所有制是以明確財富占有的方式重新定義了共產主義社會的財產權關系。我們知道，財產關系既是一個法律用語，又是一個經濟學用語，是以界定財物所屬的方式刻畫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個人所有制是將財富落實到社會主體(每個個體)身上的政治—經濟學規范。或者說，在超越財富直觀物質形態和廢除財富抽象貨幣形式之后，使社會財富回歸到人生活需要領域，具體承擔起建構人自由個性的重任。這既符合馬克思強調的共產主義社會特征——“把資本變公共的、屬于社會全體成員的財產，這并不是把個人財產變為社會財產”[11]，又和社會主義社會現實的分配一致。更為重要的是，“重建個人所有制”，在社會整體層面要求“把現在主要用作奴役和剝削勞動的手段的生產資料，即土地和資本完全變成自由的和聯合的勞動的工具”[6]158；在個人層面則不存在用于消費的生活資料轉變成用于控制他人的生產資料。因此，個人所有制是從社會生產關系總和的層面來規定個人占有的社會所有權形式。

其次，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是在“自覺地把他們許多個人勞動力當作一個社會勞動力來使用”[1]96的前提下，對一部分社會總產品提出的所有權要求。或者說，個人所有制不是只針對消費品的占有，而且更有對生產資料占有狀況的前提性要求。然而，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社會的產品經濟，生產總產品是社會產品，社會產品是生產的直接目的。當然，社會生產依然需要將社會產品分為兩個部分：用于重新作為生產資料的部分，用于聯合體成員消費的生活資料部分。個人所有制直接指向的對象是用于消費的生活資料部分，但卻不能抽象地講個人所有制只是生活資料，而且應該看到生活資料與生產資料對社會總產品的分割只是相對的，只是限定了生活資料的占有不能構成對他者支配的條件。在共產主義社會的生產邏輯中，個人所有制源于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實現于對消費產品的分配。自由人聯合體的生產特性在于用共同的生產資料進行生產，把個性化的勞動當作普遍性的社會勞動力。這里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需要注意，資本主義的生產勞動也是將個體勞動作為社會勞動來看待，但共產主義社會的個性勞動與資本主義的個體勞動的不同之處在于：資本主義的個人勞動成為社會勞動是因為這種勞動的生產對象是交換價值，生產方式是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共產主義的個性勞動生產的是社會產品，生產方式是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因此，個人所有制從根本上不同于資本主義平等交換的私人占有制。這既限定了個體占有物的適用范圍，更限定了生產資料的所有制狀態。

再次，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不是個體占有財富的法權概念，而是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相結合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生產關系。所有制是現實形態的生產關系，所有制既刻畫了生產資料的所有情況，又刻畫了社會總產品的分配情況，還呈現了社會財富的轉移情況。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政治統計，不是要建構一種不同于資產階級法權的“財產關系”，而是要建構一種否定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的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真正結合的共產主義生產關系。可以這樣講，個人所有制體現出來的對消費資料的占有，僅僅是對社會產品生產狀態的政治表現。這顯然是符合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決定上層建筑基本觀點的必然結論，只是在此我們特別強調了個人占有的政治經濟現實。因此，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有著超越生活資料占有的更高的政治指向——重建勞動者個人所有制，革除剝削與支配的生產資料占有狀況，創造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真正結合的生產關系。

最后，“重建個人所有制”，使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提出的“不平等權利平等分配”的落實與實現有了具體的政治制度綱要。在馬克思看來，不平等權利既有個體差異的因素，更是社會生產整體必須面對的問題。因為人作為社會的存在，社會既是維系其存在的前提，又是展開其存在的場域。因此，理想的政治制度無論是在生產資料的占有方面，還是在生活資料的分配方面都必須考慮個體差異的自然事實，又必須面對社會生產總體狀態的歷史事實，達到兩者的平衡。所有權不是尊重差異的限制性條件，恰恰是實現自由個性的政治性前提。個人所有制不是拒絕他者的合理的生活需要，而是保障自我不侵犯他者合理生活需要的限界。

四、結 論

所有制問題是自近代以來政治哲學關注的重要問題。馬克思對由私人所有制產生剝削、奴役和生命宰制的資本主義進行了猛烈批判，并在此基礎上提出的“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政治構想，既是對人類歷史文明發展成果的繼承與發展，也是對既有所有制形式的變革與創新。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重建個人所有制”不是對私人所有制的直觀政治否定，而是在歷史唯物主義政治哲學的基礎上深入挖掘了“所有”的存在論意義，是對私人所有制的徹底批判。或者說，“重建個人所有制”作為馬克思政治哲學的落實與具體化，在批判中確證了“所有”之于現代人獨立自主、個性豐富和本質力量對象化的存在論意義，為社會主義所有制設計提供了根本的理論依據。

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是真正使人類社會生產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回歸其本質的政治哲學。真正回歸“所有”本質的個人所有制，從根本上解決了由物質與精神所有而產生政治支配權的難題。一方面，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使財富(商品財富、貨幣財富、資本財富、能力財富)真正成為人表達創造力與實踐能力的不可缺少的中間環節，從而解決了抽象財富崇拜問題；另一方面，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使“所有”真正成為人擁有人類物質與文明發展成果的社會方式，是充分實現人是社會性存在的政治哲學。所以，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當我們依循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的思想精髓，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雙重維度來實踐地探索所有制形式的時候，本質上就是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思想的當代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