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武 王碩實(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法律部,遼寧沈陽 110854)
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程序,簡稱強制醫療程序,是一種保安處分措施,其目的是為了實現社會防衛和恢復精神病人健康,客觀行為表現為限制精神病人的人身自由, 并對其疾病進行治療[1]。強制醫療措施涉及對人身自由的限制,而且限制對象是存在認知障礙的精神病人。一方面,在社會安全和被申請人人身自由之間進行衡量,后者顯然處于劣勢。需要注意的是,是否真的威脅社會安全及威脅的程度是我們重點去衡量的,而不是武斷地認為都是嚴重危害社會安全的。基于此,可以做出是否采取或解除強制醫療的決定,以保障被申請人的人身自由權利。另一方面,對于恢復精神病人的健康,強制醫療是否能將精神疾病治愈或者是確保其不再危害社會安全仍然是難以確定的,解除強制醫療的責任風險是很大的。基于此,強制醫療的解除難度極大,這又是一種對被申請人自由權利的過度限制。如何有效保障被申請人的合法權利一直是司法領域的難題之一。典型案例的裁判文書作為直接反映司法現狀的有效載體,對于相關的現實問題研究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通過對中國裁判文書網中有關刑事強制醫療的裁判文書進行檢索,發現有兩件典型案例的裁判文書對于本研究具有參考價值。具體的裁判文書為(2018)鄂房縣刑醫解1 號繼續強制醫療決定書和(2019)閩03 刑醫復5 號繼續強制醫療復議決定書。通過對這兩件案例的裁判文書進行分析和研讀(雖然兩件典型案例的裁判文書不足以說明全部問題,但卻能夠讓我們看到問題的存在),發現目前存在如下問題。
在(2018)鄂房縣刑醫解1 號繼續強制醫療決定書中,有關保護性約束措施的內容為:“2016年12月24日因涉嫌故意殺人罪經房縣公安局決定刑事拘留,2017年3月15日經鑒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于次日釋放。同年3月16日,經房縣公安局決定對其采取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送往房縣精神病醫院執行。2017年6月15日由本院決定對其強制醫療。”①通過裁判文書中的這部分內容可知,對于強制醫療的被申請人來說,無論是否經過法院決定,其都處于某精神病醫院的管控之中。在本案中,保護性約束措施實際已經異化成為強制醫療執行的提前實現。
在(2019)閩03 刑醫復5 號繼續強制醫療復議決定書中,有關保護性約束措施的內容雖未直接提及,但是根據相關內容仍然可推斷出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適用情況。相關內容為:“2018年5月3日經莆田市涵江區人民法院決定,現在莆田市涵江區精神病醫院接受強制醫療”“涵江區精神病醫院于2017年10月9日出具的醫療疾病證明書,證明鄭志敏在莆田市涵江區精神病醫院住院至今,病情相對穩定的診斷情況。”②某精神病醫院在法院未做出強制醫療決定之前(即2018年5月3日之前),就于2017年10月9日對被申請人鄭某進行了強制醫療,醫院出具的醫療疾病證明書可以有效說明這一事實。因為相關部門對于送至精神病醫院進行治療的事實并沒有進行特別說明,即可理解為適用了臨時保護性約束措施。本案的事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保護性約束措施存在異化的可能。
有學者在司法實踐中發現,對于犯罪嫌疑人經鑒定后應該適用強制醫療程序后的三種處理方式分別是:一羈押于專門的羈押場所;二移送精神病類的醫療機構;三要求監護人或近親屬將其領回居住場所[2]。因為相關法律并未規定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適用地點,以至于有關機關對于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適用理解存在偏差。因此,強制醫療的提前實現既是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適用異化,也是對于審判的權威性的挑戰。
在(2019)閩03 刑醫復5 號繼續強制醫療復議決定書中,對于人身危險性的說理部分是存在爭議的,具體內容為:“經查,原判綜合考慮鄭志敏目前的病情,認為其一旦復發,仍具有危害社會的可能性,且申請復議人及訴訟代理人亦未能提供充分證據證實鄭志敏沒有人身危險性,不具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綜上,原審法院據此認定原審被申請人鄭志敏人身危險性并未解除,繼續予以強制醫療并無不當。故該申請復議理由和代理意見不能成立,不予采納。”②在說理內容中,人身危險性的證明責任落到了被申請人近親屬這一邊,這對于知情權得不到保障的一方來說顯然是不切實際的。美國康涅狄格州高等法院對于證明責任的看法與此相反,即在被強制醫療者認為收治不當而要求解除的情況下, 也不應該承擔證明責任。因為涉及對被申請人的自由等權利的限制、剝奪,所以證明措施適用必要性的責任應該屬于檢察機關。而在強制醫療過程中的收治合法性并不會一直延續,所以相關機關要對此承擔證明責任。
在(2018)鄂房縣刑醫解1 號繼續強制醫療決定書中的說理部分也有爭議點存在,具體內容為:“本院認為,被強制醫療人昝海燕雖然經過治療,目前意識清楚,情緒穩定,醫療機構認為符合出院標準,但無專門鑒定機構對其病情以及是否具有人身危險性予以鑒定,不排除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加之其之前砍傷鄰居家兒童的社會矛盾尚未化解,極易激化,引發新的社會矛盾。”①在這個說理部分中,審判機關輕易就否定了醫療機構的意見,而且直接略過了再次鑒定的機會。但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五百四十一條第三款之規定,人民法院在必要時可以對被申請人進行委托鑒定。此外,法官將鄰里矛盾這一第三方外界因素作為認定人身危險性的根據之一,存在說理牽強的可能。
對以上裁判文書分析發現,符合以上審判機關的解除強制醫療的條件較為困難。此外,對于強制醫療的解除存在著說理牽強或不規范的現象。這些都體現了當前強制醫療解除的困境。
1.相關法律規定不完善。無論是《刑事訴訟法》還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人民檢察院強制醫療決定程序監督工作決定》,以及《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都沒有對保護性約束措施的具體適用地點進行明確規定。在地點選擇沒有法律依據的情況下,約束的方式、方法和力度同樣缺乏明確的規定,僅僅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三百三十四條中對此限定了避免和防止危害他人和精神病人的自身安全的限度,但是這一限度過于寬泛。地點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約束的方式、方法和力度,而司法實務中的處理方式顯然都符合約束限度,而每種處理方式對應的約束方式、方法和力度則不盡相同。因此相關法律規定不完善是導致保護性約束措施適用異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2.相關機關對立法的理解偏差。根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三百三十三條之規定,公安機關在必要時可以將被申請人送至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將被申請人送至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并不是保護性約束措施的第一選擇,只有在被申請人病情不受控制或較為嚴重等情況下才能將其送至精神病醫院。從文義解釋的層面來看,“接受治療”是否具有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性,或者是否等同于強制醫療手段,法律對此并沒有進行授權。在司法實務中,相關機關將被申請人送至精神病醫院作為采取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首要處理方式,顯然與相關法律的立法原意有偏差。因此,臨時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適用機關對于相關的立法文件可能存在理解偏差,以至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適用異化。
1.“擔責意識”的過度干擾。根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五百五十條之規定,“人民檢察院對于人民法院批準解除強制醫療的決定實行監督,發現人民法院解除強制醫療的決定不當的,應當提出糾正意見”。這其中只規定了檢察機關對于批準解除的決定的監督權,卻沒有對不予解除的相關處理事項進行規定。與不予批準強制醫療相比,審判機關在批準解除強制醫療時所面臨的壓力顯然過于沉重。此外,筆者通過裁判文書網進行查閱發現,“精神分裂癥”是目前被申請人所患精神疾病中較為普遍的病癥。有學者對于精神分裂癥的復發率進行了調查研究,發現作為研究對象的64 例患者一年的復發率為40.63%,并且精神分裂癥的復發可能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3]。在復發率并不處于較低水平的情況下,審判人員并不會輕易解除強制醫療。因此,“擔責意識”的過度干擾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強制醫療的解除困境。
2.“人身危險性”的認定標準不一。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三百零六條第一款之規定:“強制醫療機構應當定期對被強制醫療的人進行診斷評估。對于已不具有人身危險性,不需要繼續強制醫療的,應當及時提出解除意見,報決定強制醫療的人民法院批準。”在司法實務中,因為立法上缺乏對“人身危險性”的具體規定和相關解釋,各地審判機關對于“人身危險性”的認定標準不一。在(2018)鄂房縣刑醫解1 號繼續強制醫療決定書中,審判人員將被害人家屬與被申請人之間矛盾未化解作為“人身危險性”的認定條件之一,但是此危險非彼危險,第三人對于被申請人的“人身危險性”并不宜適用于被申請人,顯然邏輯難以自洽。在相關法律對“人身危險性”沒有明確具體的規定與解釋的情況下,“人身危險性”的認定標準不一可能造成強制醫療的解除困境。
3.申請解除人的知情權缺乏保障。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三百零六條第二款之規定:“被強制醫療的人及其近親屬有權申請解除強制醫療。”有學者對強制醫療程序的解除進行實務探析,發現了被強制醫療人員及其近親屬享有的知情權不明及解除強制醫療的條件不明確等問題[4]。在被申請人認知存在障礙或者被申請人的話語權被忽視的情形下,近親屬的知情權顯得尤為重要,但是通過學者的實務研究發現,近親屬的知情權并未完全得到保障。盡管在(2018)鄂房縣刑醫解1 號繼續強制醫療決定書中審判機關要求精神病人的近親屬出具鑒定意見不符合法律規定,但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申請解除人的知情權得不到保障。允許精神病人的近親屬申請對精神病人進行精神鑒定,從而作為法院做出決定的參考依據,或可為打破強制醫療的解除困境提供有效幫助。
針對目前存在的臨時性保護約束措施的適用異化問題,完善相關法律規定是打破臨時保護性約束措施這一法律適用困境的有效對策之一。司法實踐中臨時性保護約束措施的地點選擇存在著不規范、不合理的問題。居家、強制醫療所、醫院、精神病醫療機構、看守所等等都是可被選擇的地點,居家和看守所處于約束程度的兩端,根據相關法律的規定不宜作為選擇的地點。在強制醫療所、醫院和精神病醫療機構之中,如何進行選擇需要相關專家學者及司法工作人員結合理論和實際共同進行探討研究。但無論如何選擇,均需要完善相關法律規定并依法進行規范管理。同時,對于約束的方式、方法及約束力度,也要按照有關法律進行制度完善并進行規范,對于約束限度亦需進一步細化規定。
針對個別地區的有關部門對于法律規定的理解存在偏差問題,追根溯源是缺乏專門的專業培訓和指導。有關部門要加強對于法律條文的理解,多對工作人員進行相關法律適用的培訓和指導,以便進一步規范法律的適用。
關于“擔責意識”。首先,相關法律規定對此存在一定的影響。關于《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五百五十條之規定,不應僅對批準解除強制醫療進行監督,對于應解除而不批準的同樣要進行監督和追責,便可以排除“擔責意識”的部分干擾。其次,精神病人的病情不穩定也是導致“擔責意識”形成的因素之一。要以鑒定意見等客觀且專業的依據作為參考材料做出決定,即使日后因不確定因素導致被申請人的病情復發亦不應該追究審判者的責任。最后,要正確引導裁判者樹立“擔當意識”,踐行崇高的職業價值觀,不應該怕麻煩、怕問責、怕擔責。
有學者認為,“人身危險性的評判與認定,應當依據案情,結合具有鑒定資格的精神病專家做出的精神病暴力程度鑒定和案件承辦人做出的自由裁斷”[5]。強制醫療解除難的困境,是由人身危險性認定條件不一所導致的。從立法角度看,相關法律規定對于“人身危險性”并未做出明確規定,可借鑒逮捕條件的有關規定,對于危險性進行明確規定。從司法角度看,有專家發現,精神分裂癥復發風險量表的效度和信度都較好,可以用來評估精神分裂癥的復發風險[6],以精神分裂癥復發風險量表為依據或以其他科學、客觀的精神學科檢測作為決定依據,可以為規范“人身危險性”的認定標準提供參考。
1.定期進行周期性評估并告知近親屬。強制醫療機構應當依法定期對被申請人進行周期性評估,并且將評估意見書移送檢察機關和被申請人近親屬。周期長短可根據被申請人的病情發展而確定。只有在被申請人的近親屬的知情權得到保障的前提下,申請依法解除強制醫療的權利方能得到保障,才能真正打破強制醫療的解除困境。
2.允許近親屬申請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如果僅允許近親屬獲知周期性評估意見書,卻不能申請進行司法鑒定,顯然是制度結構上的缺失。因為評估意見在有些情況下不能得到司法機關認可,比如體現在(2018)鄂房縣刑醫解1號繼續強制醫療決定書中的說理部分的爭議點,即“無專門鑒定機構對其病情以及是否具有人身危險性予以鑒定, 不排除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①。為了避免再次出現這樣的爭議,也為了更好地對被申請人的精神情況進行證明,應該允許近親屬申請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而且,被申請人的近親屬申請進行司法鑒定應該設定合理的申請周期,以防止權利被濫用。
綜上,強制醫療程序中被申請人的權利保障問題要引起專家學者的關注,以期實現平衡社會安全和保障被申請人權利的目標。如何有效地對于強制醫療程序的審前階段進行規范管理和監督是目前的研究重點。對于強制醫療程序的執行和解除,要積極引入相關領域的專業判斷方法來進行人身危險性的判斷,同時要保障被申請人的知情權和申請鑒定的權利。唯有從權利保障視域出發來規范強制醫療程序,方能既保障強制醫療程序中被申請人的權利,也能保障法律的公平和公正。
①參見發布于中國裁判文書網的(2018)鄂房縣刑醫解1 號裁判文書。
②參見發布于中國裁判文書網的(2019)閩03 刑醫復5 號裁判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