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霞,雷冬平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以下簡稱《現漢》)收錄了“當真”的兩種用法,分別是表示“信以為真”義的動詞以及表示“確實;果然”義的副詞[1]。《現漢》收錄的這兩種詞性與用法是正確的,但是這兩種詞性與用法卻不能解釋現代漢語中“當真”的以下用例。如:
(1)寫《北略》的計六奇顯然也很當真,盡管在明清的筆記作者中他還算得是態度嚴肅的,并不覺得自己是在寫荒誕小說。(報刊《讀書》)
(2)當真到那里去,就不用養牛養豬了。(沈從文《長河》)
(3)瑞姑太太笑道:“當真,小引兒跟你,比親生女兒還親熱些。”(茅盾《霜葉紅似二月花》)
上述三例中的“當真”無法用《現漢》中所收錄的“當真”的兩種詞性與用法來解釋其語義。例(1)中的“當真”用作形容詞,可解釋為“認真”。例(2)中的“當真”作假設連詞使用,出現在假設復句的前一偏句中,提出一種假設的情況,表示“如果/要是……的話,就……”的語義。例(3)中的“當真”脫離原有的句法結構,作話語標記使用,具有話語標記的特征和功能。
“當真”在共時層面上的這些用法是如何形成的,又具有怎樣的語用功能,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學界對“當真”的詞匯化問題雖有所論及,但其只對“當真”作為副詞是由動詞詞匯化而來的情況進行了說明,并未關注到“當真”在共時層面上存在的其他用法以及它們之間的內在演化關系[2]。有鑒于此,本文以“當真”共時層面的用法為依據,結合漢語史中“當真”的各種使用形式,對其性質、形成及功能進行深入探討。
雷冬平認為對詞匯化過程的探討主要追溯的問題有兩個,分別是向詞匯項演化的源結構以及源結構演化為詞匯項的過程[3]。基于此研究思路,本文對“當真”的詞匯化歷程進行考察。
1.“當真”非句法結構的連用
“當”與“真”的非句法結構的連用①朱穎華《現代漢語“當X”類副詞研究》中指出,“當”與“真”的連用最早出現在唐代,并舉出“何當真府內,重得款平生”(〔唐〕張衡《送鄭丞之羅浮中習業》)的例句,認為此例中的“當”與前面“何”連用,表示“何時,什么時候”,“真”在結構上應與后面“府內”相連,故而是“當真”連用的最早用例。此觀點有可商榷之處,因為此例中的“當”與“真”不發生任何語義聯系,“當”與“真”的最早連用應出現在宋代。最早出現在宋代,彼時的“當真”在非句法結構連用的語義上結合得很緊密。如:
(4)水在法中為真水,自知非真莫當真水。(〔宋〕陳自明《婦人大全良方·禁水法》)
(5)那玉燕石麟,不當真符瑞。(〔宋〕吳泳《摸魚兒·生日自述》詞)
例(4)和(5)中的“當真”屬于非句法結構的線性連用。可將例(4)中“莫當真水”的結構劃分為“莫[當+[真水]]”,即“不要當作真水”,例(5)后半句的句法結構可劃分為“不[當+[真[符瑞]]]”,即“不能看作真正的吉祥之符”。“真”是“水”和“符瑞”的定語,它們的組合體是“當”的賓語,故這兩個例句中的“當真”都是跨層結構上的連用。朱穎華在《現代漢語“當X”類副詞研究》中認為例(5)中的“當真”為動賓短語。此種觀點值得商榷,雖然該解讀孤立地看可以成立,但是這種解讀在句子中是不成立的,因為“符瑞”這個名詞性成分沒有格位或論元角色,“當真”整體看成動賓短語后,不能給例(4)和例(5)中的“水”和“符瑞”這兩個名詞指派域內論元,而沒有論元的名詞得不到投射和充分解釋是不符合語法規則的,故而上述兩例中的“當真”是非句法結構的連用。
另外,“當真”在跨層結構上的連用,會形成“當+真NP”的結構。由于“真”為性質形容詞,是NP的修飾語,可以轉指某一類具有此特征的事物,故可將NP省略,形成“當+真”的形式。這就為“當真”動詞性詞語不帶賓語的形成提供條件。
2.從跨層結構到動賓短語
隨著“當真”非句法結構連用情況的逐漸增加,在元代開始出現可完全分析為動賓短語的語例。如:
(6)休煩惱,吾當且是耍,斗卿來便當真假。(〔元〕馬致遠《破幽夢孤雁漢宮秋》第一折)
(7)莫說這只船是竹葉兒做的,就當真一只船,只消我一腳早踹翻了也。(〔元〕范康《陳季卿誤上竹葉舟》第一折)
例(6)中的“當真假”,其實就是“當真”,即“信以為真”,例(7)中的“當真”表示“當作真的”,可見上述兩例中“當真”在語義上的結合更為緊密,已經完全成為動賓短語,表“當作真的”義,由此可認為“當真”作動賓短語的用法在元代已經出現,到明清時期普遍出現,且一直延續到現代漢語中。如:
(8)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明〕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二)
(9)你瞧你瞧,瞧你自己是什么情形,難道真個把夢當真。(〔清〕無垢道人《八仙得道》第七十一回)
(10)其實德國人要修鐵路的事,前幾年就開始風傳,但人們并不把它當真。(莫言《檀香刑》)
例(8)至例(10)中的“當真”都作動賓短語使用。看成動詞性成分的“當真”是不及物的,不帶直接賓語,如果要帶直接賓語,必須靠帶介詞來實現。如例(8)中“當真”所在的分句沒有出現直接賓語,而例(9)和(10)中“當真”帶直接賓語的功能是通過介詞“把”實現的。試比較:“千萬別把這事當真”與“千萬別當真這事”,前面一句介詞“把”實現帶賓語“這事”的功能,后面一句因不合語法規則而不能成立,因為“當真”不能帶賓語,這就意味著不能指派域內論元。因此,“當真”作動詞性成分,通常位于句末,不帶賓語,若要帶賓語,則要通過前加介詞將賓語提前,形成“介詞+N+當真”的結構,N即“當真”的賓語,此時的“介詞+N+當真”就可理解為“當作真的N”。
3.從動賓短語到語氣副詞
在“當真”作動賓短語使用的萌芽時期,即元代,“當真”作副詞使用的情況已經開始出現并大量使用。如:
(11)這等看來,當真去百余年了。(〔元〕王子一《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第三折)
(12)兀的不唬殺我也!當真是個鬼。(〔元〕鄭廷玉《包待制智堪后庭花》第三折)
例(11)和(12)中的“當真”位于后一分句的句首位置,修飾后面的謂詞性成分“去百余年了”與“是個鬼”,充當狀語成分,起修飾作用,具有強調性的情態語義。根據張誼生對副詞的定義,即主要充當狀語,一部分可以充當句首修飾語或補語,在特定條件下,一部分還可以充當高層謂語和準定語的具有限制、描摹、評注、連接等功能的半開放類詞[4]。由此,我們可以判定,上述兩例中的“當真”已經具有副詞的詞性,且具有強調、肯定語氣,是強調性的語氣副詞。另外,根據張誼生提出的述賓短語是漢語副詞虛化的軌跡之一的觀點[5],我們還可以認為元代出現的語氣副詞“當真”是從同時期的動賓短語演變而來,而其詞匯化的過程就是其副詞化的過程。
那么,語氣副詞“當真”的詞匯化機制與動因是什么呢?筆者認為“當真”的詞匯化機制主要是主觀化,即認知主體的認知心理是“當真”副詞化的一個重要產生機制。張伯江、方梅認為句子的信息編碼一般遵循由舊到新的原則,越靠近句末的內容信息就越新[6]。因為新信息才是句子表達的語義重點,故在語序的安排上按照信息編碼原則就會靠近句末,而舊信息并非句子表達的語義重點,在語序的安排上就會靠近句首。由于“當真”后面所修飾的內容才是說話主體想要表達的語義重點,即話語焦點,“當真”就相應地退居其次,處于從屬位置,由此“當真”更容易被看作是后面VP的修飾限定成分,以此來達到認知主體對話語焦點進行凸顯與強調的語用目的。長此以往,“當真”位于謂詞性成分之前的語法位置逐漸固定下來,成為副詞。
在“當真”發生詞匯化的過程中,漢語韻律構詞法及心理“組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馮勝利認為,在漢語韻律構詞學中,最小的能夠自由運用的韻律單位是“音步”,韻律詞必須至少是一個音步,如果音步必須由兩個音節組成,那么韻律詞也必須包括兩個音節[7]。也就是說,按漢語特殊的韻律構詞法要求,一個標準的韻律詞一般由兩個音節組成。“當真”在后來的使用過程中顯然受到漢語韻律構詞法的制約,動賓短語“當真”中的“當”與“真”的語法分界逐漸消失,內部緊密結合成為一個由兩個音節組成的詞。另外,心理“組塊”在“當真”的詞匯化過程中也尤為重要。心理“組塊”是指將一個較復雜的結構組成自己熟悉的單位,以此達到短時記憶的效果。董秀芳認為,句法單位變為復合詞的過程實際上可以看作是一個由心理“組塊”造成的重新分析的過程[8]。“當真”作為動賓短語使用時,與相鄰成分構成“S當(真NP)”,由于“真”作為性質形容詞在修飾名詞時,可將名詞省略,轉指某一類具有此特征的事物,位于句末。認知主體出于對焦點信息的強調而將“當真”調到句首位置,形成“S當(真VP)”結構,繼而認知主體由于短時記憶的需要,將此結構重新分析成“S+當真(VP)”的形式。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當真”在限定修飾的位置上逐漸固定,其副詞性語義也就逐漸凸顯。從語義承繼來看,從短語到副詞也具有一致性,如例(11),“當真去百余年了”可以看成是“把‘去百余年了’這件事當真了”意義的一種抽象。既然認定某件事情為真,那么就有了“確實”之義。
語氣副詞“當真”自元代產生并大量使用后,在此基礎上其語義繼續虛化,開始新的語法化進程。“當真”在語氣副詞的基礎上語法化為假設連詞,繼而又在假設連詞的基礎上語法化為話語標記。
1.從語氣副詞到假設連詞
王力指出,連詞的本質就是副詞,副詞是連詞的演化路徑之一[9]。現代漢語中“當真”作為連詞,表示假設的用法是其在語氣副詞的基礎上經語法化而形成。語氣副詞“當真”搭配謂詞性成分,形成“S當真VP”的形式(通常S表示的施事會隱含在結構中而不出現在句首),用在復句的假設語境中,表示“如果真的……,那么/就……”的假設語氣。如:
(13)當真鬧了亂子,你們也要負責任!(茅盾《子夜》)
(14)其實,當真落到了“半生潦倒”的地步,也就無從隱逸了。(報刊《讀書》)
例(13)和(14)中的“當真”都具有假設連詞的屬性,用在假設語境中,分別表示“如果真的鬧了亂子,那么/就……”和“如果真的落到了‘半生潦倒’的地步,那么/就……”,是假設復句的偏句部分,即由“當真”引導的偏句提出一種假設的情況,正句說明在這種假設的情況下會產生某種結果,表示事實與所料想的相符合。在這兩句中,“當真”前都隱含了主語S。例(13)與例(14)中的“當真”的主要功能在于連接語言單位,而沒有實質性的語義,即在復句中充當連詞。
那么,語氣副詞“當真”經歷了怎樣的語法化過程而成為假設連詞的呢?經檢索語料發現,語氣副詞“當真”最初出現在假設語境中是與“若/若是/要是”等假設類連詞共現的,這種搭配用法初見于元代,但用例較少。如:
(15)若是他當真做了新郎,料必要滿了月方才出來。(〔元〕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第三折)
例(15)中的“當真”與“若是”共現時,并不連用,但可將之轉化為連用句法,即“他若是當真做了新郎,料必要滿了月方才出來”,而表示的假設語義不變。此時期的共現情況僅有一例,可認為這是“當真”與假設連詞搭配的萌芽時期。到了明清時期,“當真”與假設類連詞共現的用法才大量出現。如:
(16)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后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干系。(〔明〕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七)
(17)你若當真會捉妖怪,這也不難,就是我們隔壁鄰舍,今日該獻祭禮。(〔清〕吳璿《飛龍全傳》第十四回)
例(16)和(17)中的“當真”都仍為語氣副詞,修飾限定后面的謂詞性成分,整個句子的假設語氣來自于句中的“若/若是/要是”等假設類連詞,但由于“當真”與假設類連詞的搭配使用在明清時期十分頻繁,從而使得語氣副詞“當真”經歷“語義漂白”“語義感染”和“語境吸收”的過程而成為一個只有連接功能、沒有任何句法功能的假設連詞。語氣副詞“當真”在與假設類連詞的搭配使用過程中,其副詞性逐漸消失,單獨充當句法成分的功能弱化,同時“當真”受到假設類連詞的假設語義的感染并且吸收了整個復句表假設的虛擬語境,由此,“當真”從語氣副詞成為一個具有假設功能的連詞。經檢索語料發現,“當真”不與假設連詞共現而單獨表示假設語義的連詞用例在明代就開始初現,到清代其用法已經普遍。如:
(18)張成道:“你當真要做,我自有妙藥相送。”(〔明〕齊東野人《隋煬帝艷史》第七回)
(19)孟瑚笑道:“當真要請,請了要尋還我的,不要騙來吃了。”(〔清〕坐花散人《風流悟》第一回)
例(18)和(19)中的“當真”單獨具有假設連詞的功能,用在表示假設的虛擬語境中,表示“如果真的……的話,那么/就……”。由“當真”所在的分句提出一種假設的情況,后一分句提出一種與之相應的結果。由此可見,“當真”作為假設連詞的用例在明代已經出現,到清代其假設連詞用法已經成熟。值得注意的是,“當真”作為假設連詞用法直到現代漢語中仍然存在。如:
(20)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沈從文《邊城》)
(21)事情太平常,當真去打聽,也還不難得個下落。(茅盾《腐蝕》)
例(20)和(21)中的“當真”,前面雖沒有搭配“若/若是/如果”等假設類連詞,但在句子中仍單獨具有假設的語義,且在句中通常位于句首位置,主要功能在于連接,由此可以說明現代漢語中的“當真”在經過“語義漂白”“語義感染”及“語境吸收”等過程后已經完全具備獨立擁有假設連詞的功能了。
當然,上面的分析是就其外部因素來分析“當真”連詞化動因的,但“當真”連詞化的內在認知語義基礎才是其更為重要的動因。沈陽、馮勝利認為在考察語義演變動因時,應首先關注演變的內在力量,而慎言外部力量的沾染或類推[10]。“當真”由語氣副詞演變為假設連詞的內部動因在于其本身就含有假設義,“當真”源義表達的是“把某件事情當成真的”,從邏輯推理來說,“當成真的”說明客觀事實并非如此,而是認知主體所認為如此。這使得整個句子表達的是發生在未然的沒有實際發生的虛擬情況。通常由“當真”引導的分句提出一種未然的假設,后面會緊跟著一個分句表示在這種假設之下會發生的結果,此時的“當真”可以被“要是/如果……的話”所替換。如上述例(20)中的“當真”被替換后可以說成“要是交把了他的話,翠翠是不是愿意?”例(21)就可以表達為“事情太平常,要是去打聽的話,也還不難得個下落”,而兩個例句整體表達的語義不變。
綜上,“當真”假設連詞詞性的獲得,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其本身含有假設的語義基礎,外部因素是觸發“當真”由語氣副詞向假設連詞發生界變的直接因素。
2.從假設連詞到話語標記
假設連詞“當真”在后來的使用過程中,由于處于分句句首的特殊位置,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當真”逐漸脫離了原有的句子結構,在語法分布上具有獨立性,這使得“當真”在句法形式上的連接性增強,這就為“當真”進一步語法化為話語標記創造了有利條件。
“當真”作話語標記的用法在明代就開始出現,雖僅有一例,但已具備希夫林(Schiffrin)指出的話語標記通常具有的四個方面特征,即功能上的連接性、句法上的非強制性、語義上的非真值條件性和語法分布上的獨立性[11]。如:
(22)丫頭說:“當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辭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明〕抱甕老人《今古奇觀》卷五)
例(22)中的“當真”已經具有話語標記的特征,它擺脫了后面的連接成分而獨立成句,處在話輪的起始位置,后接一個段落,其轄域為后面的整個句子。在句法上,例句中“當真”的句法功能已經弱化,即不充當任何句法成分。同時可將例句中的“當真”刪去,刪去后并不改變句子原有語義,只是“當真”本身所表示的強調語氣在句子中就減弱了。此外,例句中的“當真”在語音上都是獨立的韻律單位,不依附于其他句法成分,前后有停頓,可識別,且在“當真”后面可以加語氣詞“哩”等,而不影響整個句子的語義表達,這是話語標記的獨特表現方式。可見,在明代“當真”作為話語標記的用法已經出現,只是用例較少,直到清代才開始大量出現。如:
(23)妙玉道:“當真,林姑娘住在園子里也不大見面,他如今要走了,不知怎么樣心里頭倒有些悵然。”(〔清〕歸鋤子《紅樓夢補》第三回)
(24)阿粲說:“當真,還聽說是個姓許的,他父親在外頭做知府才回來。”(〔清代〕吳貽棠《風月鑒》第十回)
例(23)和(24)句中的“當真”獨立成句,不充當任何句法成分,其出現與否不影響句子的真值條件性,其主要功能在于形式上的連接性和表達說話者的主觀情感和態度,因而也是話語標記。“當真”作為話語標記在清代大量出現是隨著“當真”在明清時期作為假設連詞用法的成熟而同步發展的,直到現代漢語中,“當真”的標記化傾向仍在繼續。如:
(25)當真,我們活著一日,即應使心靈有所寄托,有所愛好。(報刊《讀者》)
(26)李爾你在流著眼淚嗎?當真,請你不要哭啦。(莎士比亞《李爾王》)
例(25)和(26)中的“當真”都具有話語標記的特征,處于話輪的開端位置,其后續話語才是說話人想要傳遞的新信息,“當真”的這種對焦點信息的強調和對新信息真實性的肯定功能,是“當真”作為語氣副詞表示“確實、果然”語義的延續發展。
至此,“當真”完成其詞匯化與語法化進程而成為一個同時擁有五種用法的多功能詞。那么,這個特殊存在的多功能詞在使用過程中又具有怎樣的語用功能呢,這亦是值得我們去探討的。
“當真”作副詞、連詞及話語標記都是位于句首或單獨成句,這種特殊的句法位置就為其強調功能創造了有利條件。此時,“當真”出現的適切語境是在說話雙方都熟悉的話題中,說話人對自己所要表達的信息進行強調,因而具有焦點信息的強調功能。從語法位置來看,“當真”的轄域為后面所及成分,也即“當真”后面所及句子成分或語段才是說話人想要肯定和強調的焦點信息,此時的“當真”相當于一個焦點標記。如:
(27)聚會所的招牌當真倒下來,砸斷他一顆大牙。(張大春《四喜憂國》)
(28)霍天青當真做了這種事,我跟他無論有什么關系,都從此斷絕!(古龍《陸小鳳傳奇》)
(29)當真,有一個疑問老梗在我心頭:干么調了你這么一個工作?(茅盾《腐蝕》)
例(27)中的“當真”屬于語氣副詞,具有正向的強調功能,這里“當真”所要強調的焦點信息是其后面所及成分“倒下來”,是對“倒下來”這種動作的強調。例(28)中的“當真”作為假設連詞,是對“做了這種事”的假設狀態進行強調和聚焦。例(29)中“當真”作為話語標記,處于話輪的中間位置,構成“S1,當真,S2”的結構形式。S1是整個話輪開展的主題,而S2是整個話輪的述題,是認知主體所要強調的焦點信息。而此時“當真”的語義作用不僅在于引起聽話人對后續新信息的關注,凸顯焦點信息,同時還強化了自己對新信息真實性的肯定。
“當真”在交互過程中會基于語境中已經存在或隱現的某種現實情況進行確認,進而對認知主體的認知立場或態度立場起到明確和肯定的作用。這種自我立場的肯定在表達之前經歷了一個逐步遞進和深化的過程,即“當真”由對現實情況的確認到立場的肯定,再到立場的強調,在這一過程中體現的是認知主體的自我立場。如:
(30)言語確實是人類的偉大創造,它培育了思想,溝通了人際,造就了社會,使人當真成為萬物之靈。(報刊《讀書》)
(31)兩個人說:“當真,只要你要,命我都舍得。”(陳世旭《將軍鎮》)
例(30)和(31)中的“當真”在語用過程中都強化了認知主體的主體地位,肯定了認知主體的說話立場,這種對自我立場的肯定既有認知主體的認知立場的肯定,也有其態度立場的肯定。例(30)中語氣副詞“當真”所要肯定的自我立場即為“言語使人成為萬物之靈”,在這個結論進行肯定之前,經歷了確認言語對人類的各種重要作用,即符合認知主體的認知立場,從而表達自我認同,即認知主體的態度立場,進而對自我立場進行強調的過程。同理,例(31)中“當真”所要肯定的立場是其后面所及語段,這種自我立場的表達是基于對“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的現實情況的確認,從而認知主體的態度立場參與其中并得到強化,由此用“當真”來表達對自我立場的肯定。
“當真”在對焦點信息進行強調及對自我立場進行肯定的同時,認知主體的主觀態度也會參與其中。“當真”在對現實情況進行確認時涉及認知主體利用知識背景對現實情況的判斷,具有主觀評價的功能。這種評價在性質上屬于正預期,即焦點意義部分與預期一致[12],是將現實情況與主觀標準對照后而得出的主觀性評價。如:
(32)果然,她當真一副麻煩事千萬可別找我的樣子,飛快地躲回廚房去了。(小川洋子《博士的愛情算式》)
(33)她這時由于感到痛苦萬分,當真不知道什么叫感情,就是憐憫心也沒有了。(萊蒙特《福地》)
例(32)和(33)中的“當真”是對認知主體潛在懷疑的明確肯定,具有主觀性。例(32)中的“當真”作為語氣副詞,是對結論“一副麻煩事千萬可別找我的樣子”在主觀上的肯定,這其中涉及到認知主體對外在標準的判斷,且其結論在認知主體的預期范圍之內,進而利用語氣副詞“當真”表達對此結論肯定的主觀態度。例(33)中的“不知道什么叫感情”來自于認知主體基于外在標準的判斷而得出的結論,且此結論符合認知主體的預期,進而用語氣副詞“當真”表達對此結論肯定的主觀態度。
“當真”經歷了由動賓短語到語氣副詞的詞匯化過程以及由語氣副詞到假設連詞、由假設連詞到話語標記的語法化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其詞匯化與語法化的動因機制各有不同,但“當真”本身所具有的語義基礎是其主要動因。值得注意的是,“當真”在經過詞匯化及語法化之后,相關用法并沒有在語言的使用中消失,而是與詞匯化和語法化后的用法同時存在于現代漢語中,成為一個多功能詞。此外,“當真”在語用過程中所呈現出的焦點信息的強調、自我立場的肯定、主觀評價的表達等語用功能也是其值得被深入探討的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