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比較優勢,在中國基本上是一個耳熟能詳的名詞。它被認為完美地解釋了中國經濟在改革開放之后的崛起,尤其是2001年加入WTO之后的再次起飛。
在中國的社會科學中,經濟學無疑是一門顯學。有人說,它對經濟領域的改革和開放產生了很大的“事前指導”作用;也有人說,它更多是“事后論證”這些改革的合理性,至于指導作用,很難說。
實際上,無論是強調“事前指導”還是“事后論證”,這樣的判斷都過度輕率,而有失偏頗。經濟領域的改革和開放,本質上是不斷嘗試和探索的實踐過程,經濟理論更多是在發揮一種“事中解釋”的功能。只不過,高水平的“解釋”對于減少改革阻力、形成各方合力而言,也非常重要。
在國際貿易領域,我們堅定地推動對外開放、發展制造業的成功經驗,不斷印證了比較優勢這一經濟學概念的正確性。但在未來,我們還必須看到比較優勢之外的東西。
不真正理解比較優勢,便無法理解人類思維演進的美感,更無法理解中國經濟崛起背后的血汗和艱辛。
提出比較優勢的人是英國人大衛·李嘉圖。1817年,他出版了《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部分章節專門討論了國際貿易,并提出了比較優勢理論。此時,正值中國清朝嘉慶年間,人口暴增帶來的生存壓力或者說就業不足,成為了社會不穩定的首要因素。顯然,這個時候的中國還用不上比較優勢理論。
在李嘉圖之前,亞當·斯密已提出絕對優勢理論。作為倫敦最成功的猶太投資家之一,李嘉圖正是在讀了斯密的《國富論》,大受啟發之后,才轉而扎進了經濟學理論的研究。
兩大優勢理論的不同在于,一個為國際貿易提供了最本源的理論基礎,一個則為前者提供了可以操作的方法論。
用簡單的模型來看,最容易理解,不妨設定一個上世紀70年代初的國際貿易場景:
假設日本和韓國都只生產兩種商品,比如某種電子元器件和一款衣服。一個日本工人每天可以生產100個電子元器件,一個韓國工人可以生產20個,那么日本就在這一領域具備了絕對優勢。但是,韓國工人生產衣服的效率更高,一個日本工人每天生產60件,韓國工人可以生產80件,那么韓國就在這方面具備了絕對優勢。
于是,國際貿易的市場選擇是日本生產電子元器件,而韓國生產衣服,各自發揮自身的絕對優勢,形成國家分工,做大了全球財富創造的蛋糕。
然而在現實中,絕對優勢的適用場景并不多。在1970年代,日本和韓國相比,無論是電子元器件還是衣服的生產效率都要高,韓國在大多數工業領域的生產效率都比日本低。比如,在以上模型中,假設日本工人每天生產60件衣服不變,而韓國工人每天生產數量實際只有40件,那么,韓國怎么辦?難道連衣服也不能制造嗎?
清朝嘉慶年間,人口暴增帶來的生存壓力或者說就業不足,成為了社會不穩定的首要因素。顯然,這個時候的中國還用不上比較優勢理論。
在這種情況下,絕對優勢理論無法為韓國工業發展提供方法論,這就需要比較優勢理論來破解。比較優勢的奧秘在于它從機會成本,而非絕對成本出發,來尋找不同經濟體的制造業優勢。它認為:日本生產1件衣服的機會成本是1.67個(100/60)電子元器件,而韓國生產一件衣服的機會成本是0.5個(20/40)電子元器件,韓國生產衣服的機會成本低于日本(0.5小于1.67),具有服裝制造領域的比較優勢。于是,韓國生產衣服依然能夠“賺錢”,能做大全球貿易的蛋糕。
顯然,比較優勢更符合現實世界的實際情況。在20世紀后半葉,全球發生了歐美制造業朝亞洲轉移的大趨勢。這一時期,歐美國家在絕大多數制造業領域的勞動生產率(絕對優勢)都比亞洲國家高,如果按照絕對優勢理論,這樣的轉移很難發生,但比較優勢的視角之下,一些領域向東轉移就變成了一種可行選擇。
比較優勢存在的基礎,很大程度在于各個經濟體內部,不同要素的豐富程度不同,進而導致要素價格也存在巨大差異。在中國,勞動力作為一種生產要素,它的價格優勢一度被視為比較優勢的重要來源。但這些年,隨著中國經濟的增長,人工成本上升愈發成為橫亙在企業家面前的一個問題。
其實,在100年前,經濟學家對此“早有預見”。
1919年,瑞典經濟學家赫克舍爾和他的學生奧林提出一種新的國際貿易概念,被后人稱為H-O理論。他們認為,國際分工的背后是要素稟賦的差異,各國的理性策略應該是充分利用本國豐裕程度較高的生產要素,密集使用這些要素進行產品的生產和出口。
看起來,這樣的理論并無新意,好像是對比較優勢理論的合理性解釋,但它提出了要素價格均等化的概念,對后世影響深遠。這一模型認為,通過國際貿易,全球的要素市場會最終達到一種均衡,即兩國同質的生產要素將獲得相同的報酬。換句話說,人力資源豐富的新興經濟體,隨著外向型經濟發展,勞動力成本會逐漸和發達國家實現均等化,“人工上漲”并不意外。
H-O理論出現在北歐,成為經濟學界“北歐學派”的理論扛鼎之作,是一種必然。在20世紀初,北歐沒有被第一次世界大戰波及,而且,他們既可以從英國,也可以從德國獲取工業革命帶來的新技術,工業化進程快。北歐國家沒有足夠大的國內市場,經濟發展只能靠出口,同時也沒有像美國、德國那樣足夠豐富的勞動力要素供給,用來抵消工資上漲的影響,因此必然最先體會到“要素價格均等化”對經濟的影響。
可以說,H-O理論的提出讓比較優勢理論更加具有了說服力,它是盟軍,但它也是比較優勢的“終結者”,它所提出的“要素價格均等化”意味著,任何經濟體都不可能在某種要素上對貿易伙伴永遠保持著優勢。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跨國進出口的生意還能做下去嗎?
此外,另一個問題是,已經實現了工業化的國家,必然在制造業領域存在著要素資源的同質化。如果在同一個領域,大家都沒有比較優勢可言,那么他們之間就沒有貿易可能性了嗎?
二戰之后,以上問題的答案在跨國公司的全球性擴張中找到了。跨國公司做了兩件事,一是通過在更廣闊的地理范圍內對產業鏈條進行配置,不斷搜尋要素價格在全球的梯度差異,這使得比較優勢驅動的跨國貿易始終不會停止,同時,也將不同發展階段的經濟體陸續納入全球產業體系。
產業轉移就是這個邏輯。在上世紀70年代,日本承接完美國的產業轉移之后,自己成為了發達經濟體,對美國不再具有勞動力價格的優勢,那么跨國公司就會驅動產業轉移到四小龍。四小龍對日本和美國的比較優勢依然很大,生意可以繼續做下去。
跨國公司做的另一件事是產業內貿易。產業內貿易主要相對于產業間貿易而言,前者是指一個國家的某行業既出口又進口,后者則是指一個國家的某行業只出口或只進口。顯而易見,后面一種情況更符合比較優勢理論。
可是,在20世紀的后半葉,偏偏是前面一種產業內貿易變得越來越普遍。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聯邦德國和日本會互相出口汽車,而且數量越來越大。那么,兩大超級汽車強國,到底誰才有比較優勢呢?這真是一個難題。
“互相出口汽車”只是戰后全球經濟復蘇后,國際貿易新趨勢的縮影之一。當時,最大的趨勢在于發達國家之間的貿易迅速增長,其中相當部分是產業內貿易,從機械到汽車,再到半導體。當然,產業內貿易依然可以用比較優勢理論解釋。比方說,日本在制造低排量汽車上比德國有優勢,而德國在高端汽車上更有優勢。但不容否認,傳統的比較優勢在解釋一系列新問題上,開始越來越需要“外援”。
于是,在比較優勢理論和H-O理論之后,另一個有著劃時代意義的貿易理論出爐—規模經濟貿易理論,它由美國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等人提出。規模經濟理論很早就有,但把它用來重點解釋發達國家內部貿易的迅速增長,還是20世紀后半葉的事情。
簡而言之,貿易的規模來自兩個途徑,一是對母國市場的高效率利用;二是培育跨國公司,在全球獲取增長。
規模經濟貿易理論認為,發達國家之間的貿易并非主要基于比較優勢理論,而在于對大規模生產的渴望,大規模生產將有效降低單位產品的生產成本,實現跨國公司的利潤最大化。所以,只有將全球市場作為舞臺,盡可能不放過每一個市場,不放過每一個有著不同消費習慣的消費者群體,才能實現規模的最大化。
規模經濟貿易理論有兩個前提,一是市場并非完全競爭的,一些地方還存在超額收益;二是即使同一類產品也并非同質,而是有差異化,不同市場的消費者有著不同的偏好。在這個理論之下,聯邦德國和日本“互相出口汽車”的故事,便有了合理解釋。同樣,在21世紀移動終端行業,韓國向美國出口三星,美國向韓國出口蘋果,也是基于同一個邏輯。
對當下的中國而言,規模經濟貿易理論無疑具有新的現實意義。簡而言之,貿易的規模來自兩個途徑,一是對母國市場的高效率利用;二是培育跨國公司,在全球獲取增長。在對母國市場的利用上,我國提出了內外雙循環的新發展格局,無疑極富前瞻性。深諳國情的企業家們,絕不會白白浪費其中的機會。
不過,在培育跨國公司這個問題上,需要補齊的短板還不少。
提出H-O理論和要素價格均等化的北歐人,100年以來,正是用跨國公司這一“工具”,解決了經濟發展曾面臨的要素瓶頸,將國家納入了規模經濟驅動的新全球化。在21世紀的最初幾年,北歐曾是《財富》500強企業人均擁有量最高的地區之一,人口才1000萬的瑞典在高峰時期曾一度擁有6家全球500強。
除了北歐,還有荷蘭和瑞士。在2021年《財富》500強企業名單中,1700萬人口的荷蘭有12家,人口860萬的瑞士更擁有驚人的14家。這些小國的治理者和企業家都懂得,沖破發展瓶頸的唯一憑借就是在更大范圍內配置資源要素,實現橫跨全球的規模經濟。
數百年來,國際貿易理論一直處在動態發展的過程中,它從未固守某一理論,而是不斷變革,不斷完善。與此同時,人類創造財富過程中的協同與共生智慧,也在同步進化。因此,對任何國家和經濟體而言,辯證地看待傳統的比較優勢,走出構建國際競爭力的固有框架,在更大的視野中審視對外貿易的創新,無疑有一定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