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座工廠是孤島

榮智慧

壞事情總是從芯片開始。

今年9月，美國商務部以應對全球芯片危機為名，要求臺積電、三星等20多家芯片企業交出商業機密數據。如今11月8日“大限已至”，臺積電、聯電、塔爾半導體、日月光、環球晶等23家企業率先“交卷”，韓國三星和SK海力士也于8日下午提交了相關數據，美國英特爾、德國英飛凌承諾會提交答卷。

雖說交出的只是部分數據，芯片廠仍很不情愿。全球頭號芯片代工企業臺積電的創始人張忠謀為此在10月26日發聲說，美國要推動半導體（集中）在本地制造，不可能成功。美國過去在半導體制造市場的占有率曾達42%，如今只剩17%。供應鏈不完整和制造成本高，是兩大攔路虎。

過去，外貿上國家算“大賬”，要控制貿易逆差；企業算“小賬”，要賺回真金白銀。現在“，大賬“”小賬”攪在一起，國家想查企業“小賬”，企業也要算政治“大賬”，如臺積電不掙錢也得在美國亞利桑那州設廠，以便被識別為“政治上可靠”。這實際上是“逆全球化”的表現之一。經貿投資上“逆全球化”，是政治上全球化退潮的結果，而非原因。

芯片關系到軍工產業，天然就帶有一定政治色彩。在美國于技術上不時“卡脖子”的情況下，芯片，或者說它所承載的集成電路，吸引了各路豪杰投巨資研發，也是中國科學院、工 程院等需要“全力攻堅”的“關鍵核心技術”。

政治之外，市場本身也會因供需失衡，放大某些商品的稀缺程度，給中下游的工廠帶來減產甚至停產的考驗。今年以來，世界范圍內集成電路和原油天然氣等，均爆發短缺危機。而它們都是中國進口的主要商品品類。

實行“出口導向”政策40年，中國創造了“經濟奇跡”。當下彌漫的“進口危機”，不僅令人反思“為出口而進口”的企業策略，也令人好奇全球價值“鏈”為何忽然朽如長繩。

以納米為單位的“小玩意”

為了應對“缺芯”危機，中國的“造車新勢力”想盡各種辦法。比如，先交車，后補雷達。

這是理想汽車發布的“理想ONE交付方案溝通”文本：原定于今年10月和11月交付的車輛，僅安裝1個前正向毫米波雷達和2個后角毫米波雷達，今年12月到明年春節前再補裝剩余2個毫米波雷達。12月提車的用戶不受影響。

理想汽車方面表示，僅安裝3個毫米波雷達的車型，暫時不開放自動并線和前方橫穿車輛預警功能，其他ADAS（高級駕駛輔助系統）功能均可正常使用。NOA（輔助駕駛系統）的后期OTA（空中下載技術）需要在補裝完5個雷達后，進行升級。

由于馬來西亞新冠疫情夏天再度飆升，當地生產的毫米波雷達專用芯片無力供給中國。理想汽車9月銷量為7094輛，環比下降24.8%。

蔚來汽車也同樣受到芯片短缺的影響，8月銷量環比跌幅為25.9%。蔚來汽車方面的解釋是，馬來西亞疫情影響意法半導體的生產，意法半導體是博世ESP（車身電子穩定控制系統）的供應商，所以博世給蔚來的ESP也無法按期交付。

新能源汽車對芯片的“追求”，是從狂飆突進的特斯拉開始的。自2016年起，馬斯克就開始挖專家并設計定制芯片，并和三星開始合作。梅賽德斯-奔馳去年開始與英偉達合作，也是同樣的路子。英特爾的首席執行官帕特·基辛格援引知名咨詢公司羅蘭貝格的預測稱，到2030年，芯片將占高檔汽車材料成本的20%，遠高于2019年的4%。

一年來“低端芯片”的緊缺，已經使整個地球的汽車供應鏈接二連三地斷掉—韓國、德國和巴西的汽車制造商一路關閉生產線。大眾汽車在第三季度的交付車輛總數，同比下降24.5%。

本來，高端芯片和低端芯片之間的差距，夸張一點說，就跟自動化農業機械和牲畜的差距差不多。手機芯片、FPGA（現場可程式化邏輯閘陣列）這些前沿部件，是在應用最先進工藝的晶圓廠造出來的。光是建一座這樣的廠，就得耗資數十億甚至上百億美元。高端芯片的短缺，將波及中國的高精尖行業以及部分行業的測控、檢測等高精尖環節。

不過，人們日常使用的絕大多數芯片，都不算“高端貨”，汽車用芯片尤其如此—它們都是在上一代或上幾代晶圓廠，用舊工藝做的。比如EPB（電子駐車）芯片，正常價格約為6元/片，貴不過街頭8元一碗的素面。有傳言稱，近期理想汽車對短缺的EPB的采購價達到約5000元/片，超出正常價格800倍；理想汽車予以否認。

雖然汽車用芯片的未來趨于“高端”，但一年來“低端芯片”的緊缺，已經使整個地球的汽車供應鏈接二連三地斷掉—韓國、德國和巴西的汽車制造商一路關閉生產線。大眾汽車在第三季度的交付車輛總數，同比下降24.5%。同期，奔馳的全球銷量同比下降了30.5%，寶馬集團旗下的寶馬、MINI和勞斯萊斯的全球銷量同比下降12%。

中國機械工業聯合會執行副會長陳斌，在“2021中國汽車供應鏈大會”上表示，以往在汽車供應鏈上并未引起足夠重視的芯片，卻對中國汽車產銷造成巨大的影響，今年5至9月中國汽車產銷量已連續5個月同比下降。按此推測，全年有可能減產近200萬輛，比去年下降近8%。

從整個制造業的進出口狀況看，關鍵的生產設備大多依賴進口，這在汽車領域更加突出；而電子信息行業把重點都放在消費類電子和信息產業的應用端上，致使高端芯片、傳感器等工業用基礎元器件和開發軟件也全仗進口。

在中國海關總署出版的《2020中國海關統計摘要》中，2019年中國主要商品進口量值前三名，分別是機電產品、高新技術產品、集成電路，量值之和超過1.8萬億美元。

以噸為單位的“大家伙”

陶瓷原料供應商黃先生清閑了下來。目前他的日程是，每個星期游泳三次，打羽毛球兩次，還想著再去學臺球，因為他的客戶—廣東的幾家陶瓷廠已經停工。

廣東是中國瓷磚第一出口大省。2020年陶瓷出口省份中，廣東占比高達41%。去年疫情一來，瓷磚出口幾近停滯。今年稍有好轉，但下半年以來，電、原材料和燃料的成本大幅上漲，陶瓷上下游企業的日子還是不好過。

陶瓷行業高能耗、高污染，十幾年前就實行“煤改氣”措施。如今“碳中和”目標一出，“改氣”更是不可逆轉的大勢。

“煤改氣”的轉換，首先提高了陶瓷企業的生產門檻。燃燒系統、操作技術都要重新調整，交學費不可避免。而且，只有大型陶瓷品牌企業可以通過用氣量獲得更優惠的“長協”（長期供貨協議）價格，但企業不分大小，都得研究怎么提升燃燒效率。比如，一片質量較好的1.1厘米厚、0.64平米的拋釉磚，重量大概17公斤，加工時約需1.1立方米天然氣，如何進一步降低能耗？

氣價波動，也大大增加了陶瓷企業“改氣”的成本。過去十年間，福建省陶瓷產區的氣價一度超過4元/立方米，當地廠家在用氣與用煤間多次反復，2016年后才逐漸統一改為用氣。

俄羅斯通往西歐的“北溪-2”海底天然氣管道，今年9月竣工后已經灌氣，被德國寄予厚望，但歐盟遲遲不批準德國接受輸氣。德國原計劃明年1月批準“北溪-2”項目運營，有可能會推遲。

而今，天然氣價格波動更大。江西萍鄉市湘東區的工業陶瓷企業發現，從10月初到10月26日，天然氣價格由2.88元/立方米猛漲到了5.5元/立方米。中國陶瓷網10月19日的一則資訊說，廣東恩平的陶企每平米瓷磚的成本，今年以來漲幅超6元（僅氣價成本就漲4.3元），而瓷磚售價僅漲1元多，生產很不劃算。

改回用煤？煤價也漲了。今年年初，煤價900多元/噸，10月以后是2000多元/噸。陶瓷行業成本結構就兩大塊：原材料、燃料。現在燃料全都漲出一倍多，陶瓷廠又不能向經銷商大幅提價，畢竟國內房地產業低迷，海外物流成本高昂。所以，只有停產才能減少損失，“今年再生產的話就基本白干了”。

能源價格暴漲對企業和民生的影響，還在逐步顯現。這也凸顯了能源進口的重要性。《2020中國海關統計摘要》中，2019年中國進口商品量值方面，原油進口排名第四，為2418億美元，天然氣為417億美元，煤及褐煤為234億美元。三項加起來是3069億美元，比第三名集成電路的3055億美元還多一點。

2021年上半年，中國天然氣需求在“碳中和”與“煤改氣”背景下快速增長，總表觀消費量（產量加上凈進口量）達到1851億立方米，同比增長16%。其中，LNG（液化天然氣，主要通過船運）進口量增加了26%。總體需求高速增長，國產氣量和管道進口氣量具有一定的供給剛性，因此，彈性部分只能由LNG進口補足。

天然氣出口國的版圖也在不斷變幻。俄羅斯是全球最大天然氣出口國，歐洲有1/3的天然氣由俄羅斯提供，其中一半以上須過境烏克蘭，但因俄烏兩國政治齟齬，此線供應量有限，俄也遲遲未向此線過境段預訂額外供氣量。

俄羅斯通往西歐的“北溪-2”海底天然氣管道，今年9月竣工后已經灌氣，被德國寄予厚望，但由于地緣政治原因，歐盟遲遲不批準德國接受輸氣。德國原計劃明年1月批準“北溪-2”項目運營，有可能會推遲。美國今年以來，已多次對涉及該項目的多個俄羅斯實體及其船舶進行經濟制裁，拜登只是向德國承諾不再增加新的制裁名目。

俄羅斯管道氣之外，澳大利亞在2020年超過卡塔爾，成為全球第一LNG出口國，其中接近40%產量為中國所購買。

從2013年至今，卡塔爾的天然氣產量幾無變化，超過95%的出口量為“長協”訂單。隨著來自美國和澳大利亞的競爭壓力不斷加大，卡塔爾在降低售價的同時，開始擴大產能。今年3月其與中國石化簽署“200萬噸/年”長協單，將從2022年開始供貨。

作為頁巖氣開采大國，美國的LNG出口全球第三。但拜登的“綠色新政”在稅收、鉆井許可證等方面限制天然氣勘探開采。另外，油氣價格巨幅波動，大多數頁巖氣生產商要償還債務并維持產出，擴產能力十分有限。

“貿易打造的世界”

芯片、天然氣，過去的每一天都掠過天空和海洋。

世界上最頂級的芯片之一，蘋果為iPhone 13 Pro Max自主設計的A15 Bionic，采用智能手機芯片領域最先進的5納米技術制造，大小接近一塊方糖。它們又輕又小，和包裹在外的成品手機一樣，“乘坐”寬體波音747來往于幾大洲之間。

天然氣必須在低于零下163℃的時候進行運輸，因為它在零下162℃時才能被壓縮成液體狀態。大宇公司制造的“瑪格麗”號，采用破冰船型，容積超過17萬立方米，載重超過8萬噸，運輸的天然氣足夠瑞典使用一個月。“儲氣罐”又大又重，乘坐專門的LNG船只，在海上乘風破浪幾個月。

和曾經的黃金、白銀、香料、木材一樣，伴隨著人口的遷徙，體積差距巨大的芯片和天然氣也在地球上飛速轉移。歷史上，希臘提洛島上出售的奴隸、美國礦山里挖掘的礦工、羅馬妓院里勞作的女工，以及威尼斯商人、東印度公司的買辦、美洲大西洋沿岸的新興工業領袖，都曾在技術和能源的“庇佑”下尋找夢想，在貿易的新版圖里挖掘財富。

貿易打破人們的想象，并非總是按照一種模式發生。

中國的“出口奇跡”，過去學界有“為出口而進口”的判斷：進口先進的制造裝備用于生產，以滿足國際大買家的消費品需求。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是，《2020中國海關統計摘要》中，2019年主要商品進口量值的“前兩名”和出口量值的“前兩名”相同，分別是“機電產品”和“高新技術產品”。

WTO日前預測，全球貨物貿易額在低迷五六年（2018年除外）后，今年有望增長10.8%。這不是唯一的好消息，CPTPP、RCEP等區域性自貿協定和數字經濟領域的DEPA，正在試水降低關稅和非關稅壁壘。

這意味著機電產品和高新技術產品入關后，在中國完成“中間品”環節，再出口到高收入國家或地區。這些中間環節，往往是高技術產品中的勞動密集型環節。好在出口品類并非都是“中間環節”。2019年的數據里，出口量值比進口量值多6000億美元，至少等于集成電路進口量值的兩倍，顯示中國的自主創新和創匯能力在穩步提高。

不過，進口和出口經常不遵循“等價交換”原則，這也是“算大賬”和“算小賬”的區別。“不等價交換”對貿易一方未必完全不利，因為互利的范圍較寬泛，有的好處要“算大賬”才能看出來。美國常年外貿逆差五六千億美元，但它也從“世界最大進口國”地位中收獲不少。

今年的芯片和天然氣短缺，暴露了全球價值鏈的脆弱。其中固然要怪新冠疫情多次反復，以及大多數企業追求“精益生產”減庫存而準備不足，或者物流不暢，但根子還在于國際分工格局已經基本定型，進一步深化的邊際難度加大。臺積電、三星等芯片企業在美設廠，更多是一種“政治投保”。

通信技術的發展，終會碰上難以逾越的瓶頸；邊境開放制度的紅利，也日益被伴隨的負面影響抵消。這方面的技術與制度變革，在上一輪全球化過程中，差不多已經走到盡頭。誕生27年的WTO日前預測，全球貨物貿易額在低迷五六年（2018年除外）后，今年有望增長10.8%。這不是唯一的好消息，CPTPP、RCEP等區域性自貿協定和數字經濟領域的DEPA，正在試水降低關稅和非關稅壁壘。

有時候，真實的貿易世界可以抽象成模擬的游戲。以筆者前一陣玩過的桌游《卡坦島》為例，玩家通過擲骰子的方式收集自然資源，然后使用資源在一座空曠的島嶼上建造道路和定居點；每個人獲得自然資源的機會有限，玩家們不得不相互交易資源；隨著游戲的進行，自身的“勢力范圍”變得越來越大，發展自己的勢力或者搶奪他人資源都有機會獲勝，但任何沖突都僅限于經濟層面。

在《卡坦島》里，玩家的角色既像國家，也像企業—沒有誰“什么都有”，自己想要的一切都須絞盡腦汁去交易。當你傾向于和兄長頻繁交易時，你的同學很可能加入另一陣營。不像硅谷的巨頭可以狂炒“元宇宙”來創造需求，傳統的工業化、城市化是這個游戲里玩家“做大”的唯一途徑。

在貿易的世界里，沒有哪座工廠是孤島，《卡坦島》深諳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