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做一個網紅,是小榕人生計劃之外的事。她更不會想到,自己會因此陷入一段糾紛之中。
網紅它看上去無比光鮮,因為在這個移動互聯網時代,原本專屬明星的聚光燈,已經打在了普通人身上。
上個世紀70年代,藝術家安迪·沃霍爾曾經預言,“未來,每個人都能當上15分鐘的名人”,這已經成為現實。社會觀察家將之稱為網絡的“平民化”。
然而不變的是,有名人,就有名人效應隨之帶來經濟效益。在“每個人都能做明星”的網絡上,自然催生出體量龐大的網紅經濟。伴隨而生的,便是大量MCN機構的火熱。
MCN機構負責把“名氣”變現。從工作模式來看,MCN機構與網紅之間的關系,與經紀公司與明星之間的關系十分相像。雙方的合作,本是為了共贏。
但隨著李子柒事件曝光,表面光鮮的網紅經濟,被戳破了粉紅的泡泡。這些“泡泡”,原本就在整個行業內普遍存在。
2019年本科畢業之后,小榕計劃去日本留學,正當她集中精力學習日語,準備托福考試的時候。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她的計劃,于是她轉而與一家當地的MCN機構簽約,成為了一名微博美妝博主。
回憶起簽約時的經歷,小榕還是覺得有些怪異。
當時,公司的負責人給了她兩份合同,一份是經紀合同,但因為小榕與這家MCN機構是雇傭關系,所以她還要與他們簽訂一份勞動合同。
一般來說,經紀合同規定了網紅賬號的歸屬、肖像權代理、分成比例、違約金以及甲乙方權利義務等內容,是網紅與MCN機構合作關系里最重要的一份合同。
但這份合同讓她猶豫起來。
MCN經紀人劉麗對南風窗記者表示,“MCN機構與網紅簽訂的合同往往十分苛刻。一方面是因為這一行非常暴利,合同成為了MCN機構約束網紅的一種方式。主播簽約之后,一般來說,他在各個平臺的所有權都將歸屬公司。一旦違約,就要面臨高額的違約金賠償。”
小榕面臨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令她猶豫的是,經紀合同中關于所有權的條款—
條款規定,簽約后,小榕在互聯網所有平臺的身份、聲音、樣貌、肖像權都將歸屬公司,時長5年。
這意味著,在5年時間內,小榕不得在未經公司允許的情況下,私自開通任何平臺賬號。一旦違約,她將面臨500萬元的違約金索賠。
基于信息不對稱的博弈,從這一刻就已經開始。
小榕當即向公司負責人表示,自己不會在這一行做這么久,5年的限制條件有些太苛刻了。
負責人這樣回應她:“你要想干這一行,你也不可能稍微有點起色,就撂挑子走了,我在你身上投入的錢怎么收回來?再說我們之前也有博主想要離開去干別的事,我們都很愉快地解約了,所以你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這讓缺少經驗的小榕稍微放下了戒心,并最終在合同上簽了字。
簽字的時候,前臺人事一直盯著她,讓她感到很不自在,“也沒有機會對合同進行拍照存檔。”事后回憶,小榕覺得當時應該更加堅決一些。
一次老板與她們網紅開會時提到,公司所有職能崗的工資、辦公樓的租金費用以及水電費,全部都算在了她們的頭上。
在網紅與MCN機構的糾紛中,合同是一份至關重要的憑據。劉麗對南風窗記者表示,“簽合同的時候如果不謹慎,就會出現一些潛在風險。今后如果出現糾紛打官司的情況,合同中出現的種種條款,就會讓網紅陷入劣勢。”
自那之后,公司以合同流程沒有走完為由,一直沒有給小榕應得的那份合同文件。直到最后雙方不歡而散,離職前的一個月,她才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合同。
但她不禁懷疑:合同中那些不需要簽字蓋章的文頁,是不是已經被悄悄替換過了?
疑心是在平時一點點積累的。工作不久,小榕就有些后悔與這家MCN機構簽約。讓她不滿的是,公司當初承諾的各種資源支持和培訓,沒有一項落實到位。
“我們做微博美妝,主要工作就是拍圖片、拍視頻。公司除了提供攝影、攝像這些基本團隊以外,像拍視頻所需要的一些服裝、化妝品,還有飾品,都是我自己買的。”小榕說。
她賺到的大部分錢,都投入了購置工作所需的這些裝備上,一年下來,她幾乎沒存到什么錢。除此之外,拍視頻、打燈以及化妝等技能,都是她自己看視頻摸索學會的,公司沒有提供任何幫助。
這是網紅行業殘酷的現實,劉麗對南風窗記者表示,“大部分的資源都聚集在了頭部網紅身上,底下的小網紅很難獲得什么像樣的資源。”這幾乎成為了業界常態。
但她每天還是很認真地在運營公司的微博賬號,“我會經常發一些自己的日常動態,讓微博顯得人味重一些”。
盡管她在努力,但工作中發生的點滴事情,讓小榕產生了疑惑。
首先是,對于公司安排的商務廣告,小榕沒有拒絕的權力。公司接了什么廣告,她就要拍什么。除了情緒的問題,還讓她心生疑惑的是,自己每個月分到的提成收入不會詳細標明所對應的廣告款項,由于公司禁止商務人員與網紅接觸,所以她一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拿到了自己應得的部分。
令她最為介意的,是工作過程中的大量作假內容,這讓她意識到了自己與公司理念不一致的地方。
有一次,她接了一條精華水廣告,商家要求拍出21天內的使用效果。
“其實我們是一天時間里拍出來的,通過視頻剪輯的方式,讓觀眾以為是21天內的變化。”這讓小榕意識到公司的目的只是為了賺快錢,并不是真心實意地要做好內容生產。
而當她試圖為自己爭取更多運營方面的自由,被公司斷然拒絕后,她萌生了離職的念頭,“公司的這種行為很消耗博主,我感覺,如果我真的在這個公司做滿5年,可能什么都學不到”。
就在此時,一件讓她覺得十分離譜的事情發生了。
一次老板與她們網紅開會時提到,公司所有職能崗的工資、辦公樓的租金費用以及水電費,全部都算在了她們的頭上。震驚之余,有一位同事當場提出了異議,結果這名同事好幾個月沒有再接到廣告。
這些辦公室政治與隱形暴力,加深了她對公司的不信任。一次偶然的機會,小榕在與當地的另一家MCN機構的工作人員接觸后,意識到自己所在的公司有多么不靠譜。
“他們公司分成沒有1∶9這么嚴苛,而且他們的違約金也是有限定條件的,比如說我往你身上投了50萬,如果你三年時間內沒讓我回本,你才需要賠違約金。相比之下,我們公司什么都沒有,我也是跟他聊過之后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原來是這樣的,而且他們公司總體來說資源各方面要比我們公司好很多。”這堅定了小榕離職的決心。
某種意義上,MCN機構與網紅之間的矛盾是結構性的,這種不對稱天然形成、無可避免。
劉麗對南風窗記者表示,“許多網紅覺得簽了之后對自己沒有什么大的幫助,就想要解約。而且在內容生產上,雙方可能會產生一些不同意見,如果沒有溝通好的話,會覺得彼此并不合適,也會產生解約的念頭。很多時候矛盾被積壓在心里,沒有完全得到解決。積累多了之后,就會爆發。”
與小榕不同,琪琪以一種更為松散的方式與MCN機構合作。
琪琪的本職工作是車模,業余時間也在玩抖音。2019年,她在抖音發了一條視頻后,就有MCN機構旗下的抖音工會找到她,希望她能夠加入。打動她的,是加入工會之后,她直播的提成會從原來30%提高到50%。
后來,她就以商務約的形式,入駐了抖音的某家工會。在去年的四月份,因為工會承諾的提成沒有按時支付,她向抖音平臺提出仲裁,申請退出工會。
當時那家工會采取拖延戰略,直到仲裁受理時間的最后一天還剩下三四個小時的時候,工會把拖欠她的款項支付給了她,使得這次的仲裁失效,琪琪不得不繼續與這家工會合作下去。
某種意義上,MCN機構與網紅之間的矛盾是結構性的,這種不對稱天然形成、無可避免。
抖音的規定是,如果主播要退出,需要停播滿120天。于是琪琪開始通過停播的方式退出,意外的是,在這次停播期間,她所在的工會倒閉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MCN機構在未經她同意的情況下,把她的抖音賬號轉到旗下的一個新的直播工會,這樣她的停播時長需要重新累計,但是她也無可奈何,只能重新開始。
在轉會之后,她零星地開了一段時間直播,但在去年下旬,她的分成比例從50%下調到45%,這促成了她再一次申請退會,但這次退會申請被抖音平臺直接駁回。這次,她選擇徹底停播120天,才最終與這家MCN機構撇清關系。
同樣沒有簽紙質合同的小琳,則有著與琪琪截然不同的遭遇。兩年前,在加入現在這家MCN機構之前,小琳已是一名有著豐富經驗的主播,她在一次活動中被現在這家MCN機構相中,公司表示愿意付她一筆簽約費,同時給她投入大量資源支持她的發展。
這令她有些心動,于是她帶著自己賬號與這家公司簽約。然而,她與這家公司沒有簽訂正式的合同,在她看來,他們以事實合同的方式確定了履約關系。因為她的賬號已經在平臺上認證了工會,提成、獎金也是通過工會發放給她,她與平臺已經綁定在了一起。
在小琳看來,以她的資歷,公司應該為她提供設備更換、打榜支持、包裝宣傳、商業活動、廣告代言等支持,但是這些一概沒有。不僅如此,承諾她的那筆簽約費也一直沒有支付給她。像小榕一樣,她也遭遇了提成收入來源不清晰的問題。
她與公司的矛盾爆發,發生在一筆“簽約費”到賬之后。經過多次索要,公司最終支付給了她一筆簽約費,但是數額與她預計的差距太大,這成為了她與工會產生糾紛的導火索。
小琳表示,自糾紛公開化之后,公司就開始在平臺上抹黑她,而且給她的家人打騷擾電話,寄送律師信。她選擇通過實名舉報、發布視頻等方式進行反擊。
公司曾私下與她協商,希望她開個價,彼此和解。小琳沒有直接要價,而是列了一張清單,“對方看了之后,覺得我在敲詐100萬元。但我只是如實列出了我這兩年的付出,以及我所創造的價值”。

協商無果后,公司對她提起了訴訟。而她也希望能夠借此機會,與公司徹底解約。
麻煩的地方在于,由于小琳沒有與工會簽訂紙質合同,所以情況變得十分復雜。
受制于雙方的事實約定,如果小琳在任何其他平臺發展起來了,工會有權申請成為相關權益人。這令小琳感到極為恐懼,然而她卻無可奈何,“我沒有辦法舉證一件還沒有發生的事情”。
除此之外,由于競業條款的限制,小琳無法在其他平臺工作,受到疫情影響,她也不能接一些線下的活動。幾乎一整年的時間,她都沒有任何收入,期間她養的寵物因病去世,這給了她很大的打擊。
一紙合約在身的小榕,解約之路同樣不輕松。在工作了8個月之后,小榕向公司提出離職,起初小榕做好了和平解約甚至支付部分違約金的準備,她還想著把手上的工作做完,盡量不影響公司的利益。
但是公司不理不顧的粗暴態度,讓她感到心灰意冷。小榕在律師的建議下,向公司寫了一份說明要求解除協議,沒想到公司負責人直接把她微信給刪掉了。
如今,小榕雖然成功地解除了勞動合同關系,但是經紀合同仍然束縛著她。
后來小榕去公司找他面談,他也像面對空氣一般無視她的存在,“完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感覺”。
如今,小榕雖然成功地解除了勞動合同關系,但是經紀合同仍然束縛著她。恢復自由身,是小榕當下的全部期望。眼下,小榕已經在另外一個平臺運營著屬于自己的賬號。
“我等著他們來告我。”小榕表示,這是她與律師商量后的最佳結果。如果由自己主動提起訴訟,要面臨舉證困難的問題,不僅花費不菲,而且耗時很長,大約需要一年時間。
“而且法院那邊一般不會受理經紀合同的仲裁申請。之前有個同事嘗試了,但是不被法院受理。”
現在,小榕簽約的那家機構的負責人已經離職,機構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原先運營的公司賬號,已經出現了另一個女生的圖片,小榕說,她可能只是暫時出面維持一下賬號的熱度,公司可能還沒找到正式接替她的新網紅。否則,她原先的痕跡將會被抹得一干二凈,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盡管經歷了這樣的不愉快,但小榕已經堅定了繼續做美妝博主的決心。而且她覺得如果找到了靠譜的MCN機構,也不排除未來繼續簽約的可能。
市場競爭之下,MCN機構也在優勝劣汰。劉麗認為,經過幾年的市場洗禮,此前MCN機構與網紅之間極度不對等的合作關系也在逐漸改善。
今年以來,很多小的MCN機構愿意在合同上給網紅很大的讓步,解約不會像以前那么難。而且輿論站在小博主這種相對弱勢的群體一邊,所以公司沒有以前那么大的能力去壓制這些網紅,包括簽約時間、分成比例等,都有了商討的空間。
小琳目前正在積極應訴,她準備了好幾份文檔,試圖證明自己工作期間所遭遇到的種種不公待遇。
“我知道我有不充分的地方,但我不在乎。”小琳對南風窗記者表示。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