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品涵
“把筆送給他吧!”
緊攥在手里的筆被汗水浸濕,遠方的景色一點點變得熟悉而溫暖,嘴角不禁勾起一絲微笑,那是難抑的狂喜——這會是一次怎樣的重逢?
時光流轉。年幼的我看他站在廚房里腆著肚腩,富有節奏地切菜,忽然發現窗外有一排漿洗得雪白的床單。“伯伯,旅館里的所有床單,全是你一個人洗的?”
“我一個人開旅館,我不洗誰幫我洗呢?”是盈盈的笑。他夾一小塊剛炸好的大排,塞進我嘴里。“什么才能堵住你七問八問的嘴?朋友嘛,相互信任才好!”他背過身去,拿出一小瓶黃酒,一壇子腌得紅亮的辣油,打趣似的問:“怎么,我今天的普通話進步了嗎?我年紀一大把,要寬容些喲!”
“進步很大,就是果凍別念成葛凍,花草別念成發草!”我伸著手在空氣中比劃,還半瞇著眼,故作深沉,伯伯從不介意,在一旁專心地聽。
朋友,我們是朋友,時至今天,我才依稀懂得,或許在他的心里,我總歸是個孩子,只是相較于他人,我更特別一點而已。但我在那段歲月里,卻如此誠實地將真心與愉快袒露在他的面前。“伯伯是我的好朋友!”這是我在旁人面前吹過的牛。
內心深處,我依然眷念這段歲月,因為真誠的托付,很值得;我依然渴望靠近它,因為那是一段干凈、柔軟又甜美的日子。
真的,我看見他了。
他似乎比先前瘦了一些,頭發依然稀疏,只是多了幾根白發,像先前那樣,他打著赤膊,提著白色的化肥桶(是他一直用的那只),站在巷口,一雙精明的細小的眼睛四顧著來往的車輛;然后,步履輕盈地穿過那條我走了十多年的馬路,把臟水倒入溝里。那彎腰的姿勢,一如從前。
幾年未見,他還記得我嗎?狂喜在莫名中削減,化成三分遲疑,七分期盼,我緩緩打開車門,把筆塞進衣袖里,走下車。
“近鄉情更怯。”
他從我身旁走過,我竟揉著衣角不敢叫他,直到他走到巷子的盡頭,即將消失的時候,我才壯起膽子:
“伯伯!”
他轉頭盯著我,但不足幾秒,便對我笑了,卻是一種極其禮貌的笑:“有點認不出了,你的臉變大了!”
即便是如此令女孩難過的話,我內心依然溫暖。“你瘦了呀!”我也笑。
我們相視,沉默無言。其實,許多關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想問他種的蔬菜是否依然茁壯,我們曾站過的那個過道上的鐵皮是否依舊被磨得光亮;他新得了一個小孫女,她是否漂亮……那一刻心里充滿的一切,都講不出口,想送給他的筆,嚴嚴實實地塞在衣袖里。
樓上,一個客人在叫他,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得先上去一下,你以后常來。”我向他笑著說再見,看他提著化肥桶上樓去。樓梯將走盡時,他忽然轉頭,笑著朝我揮手。我也向他揮手,筆從我的袖子里一點一點滑下去,滑下去……
他是否像我一樣,也咀嚼著這次五味雜陳的重逢?
我終是能理解“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真意了。初遇不一定傾心,重逢也不見得喜極而泣。我們沒有眼淚,因為我們都很好。搬家后,我有了新的生活,他繼續著自己平淡的日子。我們沒有悲傷,只有互相微笑,彼此祝福。
可是,心里依然空空的,是難掩的失落。或許從某一個時刻開始,我變得不善言辭,若沒有必要的事或新鮮的事可談,總是一時語塞。幾年過去,我學著隱忍、包容、理解,努力為他人著想,為自己的沖動而愧疚,卻也為有時的軟弱而自責。生活漸漸磨去我的幼稚與張狂,但也讓我失去銳氣與天真——但我該接受自己的改變。
因為,同樣在改變的,是我們身旁的一切啊。不必感傷,因為我們始終在路上。我們要允許冷漠卻又寬厚的時光沖刷走一些東西,就似重逢定然不同于初遇一般。
我從車窗看出去,那熟悉的小鎮在模糊中漸行漸遠。我拿出衣袖中的筆,塞進袋子里,像是心頭放下了什么——
原來,這便是重逢。
(指導教師 ?黃寶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