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心睿



記得剛上學的時候,我總是在校園里迷路,拿著導航暈頭轉向地亂轉,還總一臉匆忙裝作熟門熟路的樣子,生怕被校園里的同學看出新人的生澀來。邯鄲路220號,后知后覺的我在網購時第一次要填地址的時候,才曉得自己的錄取通知書是這個地方發出去的。想起《莊子》里“邯鄲學步”的典故,總覺得這學府有些許喜劇色彩。現在想來,那時的我或許真是那個遲鈍的燕國少年,帶著一點點愚勇與熱望,開始了我跌跌撞撞的求學生涯。
復旦大學最標志性的建筑是光華樓,但最受歡迎的地方卻是光草——光華樓前的那片草地。光華樓的名字是取自“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之義,與復旦的校名呼應。光草則是學生們自己叫出來的,其實不太好聽,總讓人想到光禿禿的草地,雖然光草的草木們其實相當頑強,一年四季也少見光禿禿的時候。于是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在光草上與光華樓合影,留下自己這段學生歲月最初和最后的笑臉。我也不例外,入學那天就站在光華樓前,扯著沒心沒肺的笑臉,沖著手機攝像頭,向我遠在家鄉的親友們比了個“耶”。
都說復旦的民間校訓是“自由而無用”,大概是有幾分道理的。凡是稍晴好的天氣,都能看到學生在光草上沉醉在各自的樂趣里,或者談天,或者彈琴,又或者談戀愛,甚或什么也不做,看天看云,看漫天漫地的自由空氣。節日的時候,不回家的同學們相約在光草上小聚,圍成一圈,只借著薄薄的月光或遙遙的燈火看彼此的笑臉,在那種晚風相送的夜里,歌聲和笑聲似乎都傳得格外遠。托光草的福,在遠離市區的這灰突突的一角,少年們悠閑而漫長的午后或傍晚,竟也沾染了些康橋的風流。
在光草上肆無忌憚地撒歡的,從來不僅是學生。坊間流傳,復旦大學最大的“黑惡勢力”就是貓咪們,它們霸占著校園的各個角落,趾高氣昂地睥睨著來來往往的師生。這些人類也很是有些自作多情的殷勤,搜羅著每一只貓咪,給它們一一取名,做成圖鑒,方便新生們按圖索驥。奇怪的是,整個邯鄲校區只有一條狗,生活在貓咪堆里,貓協竟給它取名“咪咪”。散步的時候我不禁為咪咪鳴不平:“貓帝國主義霸權真是猖狂!我這愛狗人士不服。”好友忙著用貓條伺候著那只叫“咸魚”的白貓,抽空瞪了我一眼:“愛狗人士和狗都沒有‘狗權!”惜哉,在這座自由的學府里,有平等之師生,卻無平等之貓狗啊。
復旦的邯鄲校區被幾條大路隔成了幾個區域,在東區和北區之間,有一條筆直無阻的路直通宿舍,因此被學生們稱作“本北高速”。道路兩旁種滿銀杏樹,秋陽下的銀杏葉子,簌簌如黃金雨落。若人少時在這條路上騎單車,或真可大叫一聲,松開扶手,輕倩如飛鳥般掠過,在那不可思議的一撒手間,體驗一把張愛玲所說的“人生最可愛之處”吧。聽說這條“本北高速”在幾十年前也不是這樣順暢的,淞滬鐵路打校園里橫穿而過,趕早課的學生們有時不得不等著火車開過去,甚至常有人因此而遲到。每每我站在那段業已消失的鐵路邊,想象著前輩們氣急敗壞的表情,總是不禁暗笑,原來十百年前,早課遲到也是學生們亙古不變的煩惱啊。
我的某位老師說過:雨天不是讀書天。實乃真理。下雨時,宜睡覺,宜漫游,宜心猿意馬,且下雨時在校園里漫游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我曾見過一個陰雨的早上,前日還開得正盛的早櫻,如大雪一般倏忽落盡,真是一場盛大的凋零,美麗得叫人心驚。
也想起某個哲學課堂的下午,四月天里睡意昏昏時,老師在講臺上激情昂揚地講著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窗外的一株夾竹桃卻兀自轟轟烈烈地盛放著。我久久望著那株夾竹桃,那些晦澀而詩意的哲學名詞僅僅像音符一樣輕輕跳躍著,它們似乎是一首詩的兩個句子,壓在同一個韻腳上,唱誦著關于春天的幻夢。我任由我的意識在自由的河流上漂浮,這一刻,似乎既無存在,也無時間,有的只是一種難以命名的、悠遠的心情。
我曾見過一張半個世紀前的黑白照片,那時復旦的校園與如今大不相同,學生們聚集在相輝堂前的草地上,那是曾經的大操場,他們或坐或立,或說或笑,臉上帶著少年的歡喜與恣意。隔著那樣長的歲月,我卻覺得無比親切,那時的操場不正是現在的光草嗎?那時的前輩不也如今日的同學嗎?人們只是換了一片草地,卻依然談天、戀愛或彈琴。芳草萋萋,換了春風,不換的是那種長長的心情。
當然,在復旦上了許多課,讀了許多書,也終于見到了許多曾經崇拜著的師長,但比起那些正襟危坐在課堂里的時間,我倒是更常想起這些“自由而無用”的日子,那些無疾而終的漫游與幻想,直隨著校園里的草木一日復一日地開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