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夢雪
摘 要:在步入信息社會的今天,信息儼然成為一項重要的戰略資源。在政府信息公開制度下,公民對信息公開的需求不可避免地牽涉到個人隱私信息,加劇了隱私權與知情權之間的沖突關系,行政機關每個公開與否的決定都是利益衡量之下的結果,直接關系到公民合法權益能否得到有效保障。當前《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尚未有效解決這兩項權利的沖突關系,如何界定“個人隱私”信息、如何解釋“公共利益”“重大影響”等相關不確定法律概念,尚缺乏統一明確的判斷標準。為保證行政機關實現合理衡量,需要對這兩項權利及其包含的不同利益訴求進行法理分析與闡釋,在行政自制理念的指導下,尋求合理的判斷標準與模式構建之路徑。
關鍵詞:政府信息公開;知情權;個人隱私;公共利益;不確定法律概念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信息技術的迭代發展,人類已然步入了信息社會,每個人的生存和發展都離不開對各類信息的汲取。政府基于公共管理的職能掌握著海量的信息資源,其中不可避免地存在關涉個人隱私的信息,對于這部分信息的公開與否,直接關系到公民的知情權和隱私權能否得到有效保障,每個決定的背后實際上都蘊含著不同利益間的博弈與價值取舍。
我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以下簡稱《條例》)在實施十余年后于2019年完成首次修訂,其中關于個人隱私信息公開豁免的條款并未作較大調整,[1]《條例》第15條基本沿用了先前的規定,將“涉及個人隱私”的“公開會對第三方合法權益造成損害”的政府信息劃定在公開范圍之外,又另作但書將“第三方同意公開”或“行政機關認為不公開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個人隱私信息作為公開豁免之例外。該條款背后所蘊含的便是立法者對公民個人隱私權和知情權的權衡與考量,而權利的本質內容來自法律對利益關系的確認與限定,[2]隱私權與知情權沖突關系的實質在于不同利益訴求之間的價值抵牾。因此,《條例》第15條也賦予了行政機關在不同利益間作出價值判斷與抉擇的余地。從立法目標與功能來看,該條款意圖通過劃定個人隱私公開豁免的邊界,實現知情權與隱私權的價值平衡,行政機關能夠在其中扮演一個靈活自處的中立角色,在具體個案中可以恰當地找到多元價值中的平衡點,并最終做出公開與否的正確決斷。然而,實踐中有大量相關的執法和司法案例表明,由于行政機關在對相關事實認定的過程中缺乏統一明確的判斷標準,對于“個人隱私”信息的界定、“不公開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中的“公共利益”、“重大影響”等相關不確定法律概念的解釋與評判結果不一,容易導致不同行政機關即使針對同一法律事實的評判結果也截然不同,進而侵害行政相對人或第三人的合法權益。因此,如何保證行政機關在公民知情權與隱私權發生沖突時能夠做到合理衡量,需要對這兩項權利及其包含的不同利益訴求進行充分的法理分析與闡釋,在行政自制理念的指導下,尋求合理的邏輯判斷標準,劃定行政機關的衡量邊界。
二、價值博弈:知情權與隱私權的法理意蘊與省思
(一)知情權的基本理論
馬克思主義認為,權利的產生、發展和實現,都必須以一定的社會經濟條件為基礎[3]。在資本主義經濟迅猛發展的帶動之下,近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逐步確立并走向成熟,公民權利意識覺醒且日益高漲,人們不再滿足于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基于發展和延伸自我價值等多樣化的利益訴求而不斷提出新的權利主張,知情權便是其中之一。知情權這一概念最早見于1945年美國記者庫勃所做的一次演講,是對當時的二戰歷史背景之下,政府利用信息不對等地位控制公民對真相的認知等問題所做的一次深刻反思和對抗[4]。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公民知情權的內涵和外延也在不斷拓展,目前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知情權不僅包括公民能夠依法獲取政府信息的公法領域之權利,還包括私法領域中公民可以依法獲取相關信息的權利,如消費者的知情權,而狹義上的知情權僅限于公法領域,《條例》中體現和保障的便是狹義上的知情權。
知情權的產生有其深厚的理論根基,從人民主權理論以及公民所享有的言論自由、生存權、發展權、平等權、監督權等基本權利中均可以找到知情權存在的合理依據。首先,知情權是公民政治參與的基礎。伴隨著各國民主法治建設的發展與進步,公民參與國家和社會管理的需求顯得更加迫切,人民主權理論在世界范圍內得到了普遍性認同,在許多國家的憲法性文件中均有所體現,在我國主要表現為《憲法》第二條和第三條的有關規定?譹?訛。一方面,由于公權力機關與私權利主體在對信息的掌握和獲取能力上存在與生俱來的差異和不對等性,保障公民的知情權也是在保障公民對公權力的監督和制約,防止公權力的濫用。如果公民掌握的信息不真實或被刻意隱瞞,公民便無法對政府的管理做出真實有效的判斷,也就難以稱之為民主。因此,公民的民主參與權和民主監督權的實現,離不開公民對最真實可靠信息的知悉和獲取,這是公民參與政治生活,對公權力行使作出評判、發表言論以及監督等一切活動的基礎。另一方面,現代社會經濟的發展也對政府行政管理提出了新的要求,政府與公民之間應當建立一種良好互動的合作關系,[5]而溝通是合作的必要前提,只有通過有效的溝通和信息交互,才能保證行政管理和服務的民主化,而這些都離不開政府決策的公開透明。其次,知情權亦是公民言論自由的基礎。言論自由不只表現為最直觀地表達自己對某種事實的認知和看法,其深層的基礎在于其能夠了解、獲得這些信息并且是真實可靠的,否則也難以稱之為真正的自由。同時,人作為一種社會性動物,其生存和發展離不開對各類信息的獲取,人只有在了解這些信息的基礎上,才能判斷自己如何獲取物質資料和精神資料,以保障自己在社會中的生存與發展。另外,平等權作為一項基本人權,在我國《憲法》中也被規定為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其所主張的發展機會平等之首要任務,便是掃清人們獲取相關信息的不平等障礙,因此,保障知情權也是實現公民平等權的必然要求。由此可見,知情權是眾多基本權利實現之基礎和前提,在保障人權、維系民主、保護自由、維持秩序等方面均發揮著積極作用,雖然知情權目前并未規定于我國的憲法文本中,但并不影響其本質上具有基本權利之地位。
在我國,政府信息公開制度也正是圍繞保障公民知情權而建立和發展起來的。《條例》第1條明確指出“保障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依法獲取政府信息,提高政府工作的透明度,建設法治政府”的立法目的,在“公開為常態、不公開為例外”的原則指導下,政府信息公開制度為保障公民知情權提供了堅實的制度基礎。與此同時,公民知情權在信息公開制度中也承載著重要法律價值,集中表現為對行政權力的制約和監督。基于保障公民知情權的要求,通過立法對行政機關課以信息公開的法定義務,為推動透明法治化政府建設、防止行政機關濫用職權侵害相對人的合法權益、預防和減少腐敗、提高政府積極作為和服務意識等目標的實現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
(二)隱私權的基本理論
隱私權這一概念同樣是西方的“舶來品”,其內涵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進步也在不斷豐富,從最初限于空間領域的免于打擾的私人生活安寧之權利,擴充到對個人私事的自決權,逐步發展至現代信息社會之下個人對私密信息的支配權。同知情權一樣,我國《憲法》各項條款亦未明確規定隱私權這一概念,但在各類法律法規中已實現了有名化[6]。隱私權同人類尊嚴和人類價值的理念緊密相連,[7]在人權意識日益高漲的當下,我們不難發現其主要立足于兩個基本理念之上,一是人格尊嚴不受侵犯,二是對個體獨特性之尊重[8]。生產力的進步促使人與社會的聯系愈加緊密,然而,其帶來的不只是生活的便利,同時也加劇了社會對個人私密領域的侵占。而人類文明與生產力的發展相伴相生,雖然西方在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下,分別基于對自由的追求和保障人格尊嚴的需要,形成了以美國和歐洲大陸為主的兩種隱私文化,但在經濟文化的頻繁來往中已日漸融合內化為一體。在自由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共同熏陶之下,對人類個體性的尊重逐漸被抬升到了至關重要的地位[9]。人不僅需要自由且有尊嚴地生活,并且排除其他一切主體的隨意干涉,也需要社會對其自身的獨特價值與自我發展的尊重和肯定,這些都離不開隱私權對保留一定私人領域的根本訴愿。隨著時代的發展與更迭,隱私權的法律價值不斷豐富,在維護人的尊嚴與自由、穩定社會秩序等方面均具有重要意義。
但是,在信息社會下,行政機關基于其擁有的天然信息搜集優勢,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就能收集到大量的個人隱私信息,例如戶籍管理、稅收記錄等等,通過收集整合這些信息一方面能夠極大地提高行政主體公共管理的效率,另一方面也導致了個人隱私不可避免地受到來自行政主體濫用權力所帶來的風險威脅。尤其在政府信息公開的領域中,公民的隱私權隨時面臨著因為行政機關一個不當公開的行為而遭受侵害的風險。因此,行政機關在政府信息公開領域中,對公民個人隱私權的保護與否及其保護力度享有較大的裁量空間。
(三)政府信息公開中的兩權沖突:不確定法律概念或成為擋箭牌
從法理上看,隱私權和知情權都蘊含著深厚的自由價值和秩序價值,在維護人格尊嚴、推動民主法治建設等方面均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當兩個價值相當的權利相遇而不可兼得之時,就會產生沖突和緊張關系,導致權利在行使與實現的進路中受到一定的限制,從而需要通過一個中立的第三方位居其中作出適當的權衡與選擇。
當前已有不少學者將權利沖突問題作為一項重要課題加以研究,主流觀點均肯定了權利沖突的客觀實在性[10]。通過比較不同學者關于權利沖突的本質及其產生原因的分析,可以總結得出以下兩點主要原因。其一,權利的本質是法律予以認可和保護的利益,因此,權利沖突的實質其實是不同正當利益之間的沖突[11]。基于人的社會性,權利的行使在人類的社會交往活動中也體現為一種交際關系[12]。但是在法律的框架下,人們行使權利以滿足自己各種利益需求的活動空間和資源供給是有限的,在人類行使權利來滿足多樣化的利益需求和欲望的過程中,限于有限的空間和資源配比,便會不可避免地產生權利沖突問題。其二,法律制度總是追求將一切社會關系抽象化、公式化、簡約化,而現實社會生活往往是復雜多變的,因此,由法律制度所確立的權利之邊界也通常帶有模糊性,這也成為權利沖突問題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故而,在政府信息公開領域中,知情權與隱私權之間也難免發生權利沖突問題。
在政府信息公開的視角下,公民對知情權的行使既可以是為了滿足個人利益,也可以牽涉到維護公共利益的現實需要。在兩項權利均以實現個人利益為目的時,《條例》通過個人隱私信息公開豁免的一般性適用條款,首先將不關涉公共利益的個人隱私信息排除在公開范圍以外,再將第三人同意作為公開之例外,在這一維度上可以看出,立法機關以保障個人隱私權為首位,充分尊重個人對隱私信息的支配地位,對個體知情權作出了一定的限制。而一旦政府決定是否公開的個人隱私信息牽涉到公共利益的實現與否,此時知情權與隱私權的沖突關系,便實質地表現為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的沖突。政府對于是否公開信息的實質判斷,在根本上屬于利益衡量的問題,即公開該信息的價值追求與公開之后對于第三人隱私權益損害間的比較與衡量。《條例》中通過“行政機關認為不公開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這一表述,仿佛明確了如何權衡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砝碼,一旦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不公開將會達到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程度,隱私權所保障的個人利益就要讓位于維護“公共利益”的需要。但實際上,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如何界定及其標準尚無定論,“公共利益”和“重大影響”作為模糊的不確定法律概念,其內涵和外延同樣都具有可發展性和主觀價值判斷的余地,[13]對以上概念的判斷直接影響行政機關對法律事實的認定結論,決定了行政機關公開抑或是不公開相關政府信息的選擇結果。一方面,基于不確定法律概念天然帶有多義性?譺?訛、模糊性等表征,不賦予行政機關一定的自由解釋和認定的空間,將不利于立法目的和行政任務的實現[14]。但另一方面,對于以上不確定法律概念的界定,如果沒有形成一個基本的評判標準,給行政機關留有較大的選擇判斷余地,容易導致實踐中行政機關利用對“個人隱私”“公共利益”或者“重大影響”的解釋空間,作為其侵犯公眾知情權或者個人隱私權而逃避追究的擋箭牌。
基于此,雖然不確定法律概念關涉的是行政機關對法律事實的認知和判斷問題,而非行政裁量權的選擇問題,[15]但是可以通過學習和借鑒行政裁量基準的豐富理論研究與相關技術構造,在以行政機關內部自我約束和自我規制為核心的行政自制理念的指引下,[16]構建行政機關在解釋不確定法律概念、認定事實問題中的基本邏輯判斷標準,合理規制行政機關作出的關涉公民合法權益之行為。同時,還需要明確的是,不論是知情權還是隱私權,都是基于受法律保護的利益產生的,因而行政機關在這兩項權利發生價值沖突而只能選擇其一予以保護時,作為同樣受法律保護的另一合法權益亦需要給予其相應的救濟途徑。
三、政府信息公開中的兩權平衡:不確定法律概念的廓清與模式建構
(一)個人隱私的概念厘定
每一個法律概念都是內涵與外延相結合的產物,[17]明確一個法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往往離不開對其基本定義和分類的把握。首先通過定義界定一個概念的基本內涵,把握其最抽象、典型的特征,另外也需要通過分類厘清該概念的外延和邊界,更直觀地感受和判斷其外在表征。目前,我國現行有效的法律法規中并未明確隱私的基本概念,只有2020年5月剛剛問世的《民法典》在人格權編的“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一章中明確將隱私定義為“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譻?訛,另有少部分立法文本以列舉個人隱私具體范圍的方式幫助理解其基本概念。但是,在信息社會下,隱私的內涵和外延均已不再局限于傳統隱私權理論對隱私之“隱”與“私”的強調,大數據等新興技術的推廣與應用已然模糊了隱私的絕對私人領域及其邊界,對隱私這一概念需要重新構建和把握。并且,“個人隱私”與現代信息社會產生的“個人信息”這一概念相互交錯,在具體實踐中往往容易產生混淆。如若著眼于隱私之多義性與流動性,便會發現在信息社會中討論隱私的內涵,顯然無法與具體語境下的不同習俗、慣例、文化相脫離,[18]難以對隱私作出精準的定義。因此,在厘定個人隱私的基本概念時,也未必完全按照“定義+分類”的步驟進行。
通過觀察“隱私”這一概念的發源地可以發現,美國現行法律體系中并未對其做出具體的定義,從其理論研究和立法動態來看,美國當前的主流觀點業已放棄對隱私概念的精準界定,而是轉向通過搭建一個以情景為導向的動態式隱私架構,作為人們理解隱私的起點和基礎,也即“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譼?訛[19]該理論的提出同樣也是基于傳統隱私內涵已無法適應信息時代的現實需求。因此,在探討“個人隱私”的基本概念時,可以參考美國隱私權理論研究的新動態,不局限于對其做出統一明確的定義,而是根據隱私在不同情境下反映的不同特征,構建一個彈性的多元框架,在特定的情景中受特定的規范約束?譽?訛[19]。具體到我國政府信息公開領域,《條例》中涉及“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指的便是以信息形態表現的隱私權客體,與“個人信息”具有高度的重合性。因此,在厘清與界定這一法律概念時,可以與我國學界當前對個人信息的理論研究相結合,首先肯定涉及“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應當具有“可識別性”這一核心特征,在政府掌握的眾多個人信息中,一旦該信息可以識別到特定自然人,一經公開便會侵犯個人隱私權時,便不能隨意公開,而應征得當事人同意。其次,在界定該政府信息是否屬于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時,也即怎樣界定該信息一經公開便會侵害個人隱私權,可以“個人不愿為外界知曉,并且公開后將會為私人生活帶來不便”作為區分是否侵犯個人隱私權的核心理念,并站在社會一般人的角度進行考量,將社會大眾在具體情境中認為公開該信息會侵害個人隱私權的作為公開之例外。另外,對于能夠通過技術手段降低和消除其“可識別性”特征,并且還能保留公開價值的信息,行政機關應當在進行技術性隱匿處理后,將無法指向特定個人的信息予以公開,既能在一定程度上維護公民的知情權,亦能保障個人隱私權不因公開而遭到侵害。
(二)公共利益的把握:行政自制理念之提倡
馬克思主義肯定了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的矛盾關系,其中,公共利益對個人利益的制約性已經在各國的法律規范中得以彰顯。同時,公共利益本身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也同樣反映于法律領域,其以一個不確定法律概念的形態被廣泛應用在限制個人權利的條款當中,隱私權也無例外地受其制約。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對公共利益具體內涵和外延的理解會發生變化,保有公共利益的不確定性和開放性有利于其不斷適應社會觀念的流變,但是這種不確定性也應當是相對的、受約束的,否則在具體實踐中極容易演變為公權力機關濫用職權、侵害公民合法權益的一把利刃。因此,在理解和把握公共利益的概念時,需要結合特定的語境為其劃定一個合理的邊界,防止公權力機關將之作為加害公民個人權利而免受追究的萬能托辭。反映到在政府信息公開領域中,需要準確把握“不公開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合理限度,防止行政機關以此作為侵犯公民隱私權的護盾。
當前,《條例》第20條和第21條通過列舉政府應當主動公開哪些類型信息的方式,已經從側面反映出哪些信息屬于涉及公共利益的政府信息,在依申請公開的領域中也應當將其作為是否屬于“不公開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考量范圍。在此基礎上,可以借鑒德國憲法法院在藥店判決中的分類,將公共利益按照重要程度作類型化劃分,分為非常重大、重大和一般三個等次,[20]可以由行政機關通過行政解釋等方式形成指導性規范標準。其次,對于“重大”這一影響程度的認定,也需要行政機關對此做出充分地解釋說明。另外,行政機關對“公共利益”“重大影響”等不確定法律概念的認定和解釋所衍生出的較大判斷余地,不能完全依靠作為最后防線的司法審查環節對其進行監督和制約,而更應該重視起行政機關內部的自我規制,通過制定具體化的行政規則和程序,約束行政機關在事實認定過程中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
(三)利益衡量觀下的具體模式建構
1. 比例原則的運用
權利沖突的本質在于受法律保護的不同利益之間的沖突。利益衡量的方法要求在不同權利間發生沖突時,應當對其背后所蘊含的不同利益進行衡量,根據利益大小來決定如何取舍和平衡相互沖突的權利[21]。在政府信息公開領域,集中表現為知情權與隱私權的沖突關系。當面對涉及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公開與否的問題時,原則上不予公開以保護個人隱私權,但是第三人同意公開或者不公開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信息,則屬于公開例外之例外。也就是說,當知情權背后所代表的是公共利益時,一般應當以維護公共利益為優先。但是,不論個人隱私權所代表的個人利益還是知情權所維系的公共利益,都是受法律認可和保護的正當利益,在處理兩者的關系時,公共利益并不當然優先于個人利益,政府亦不能以維護公共利益作為其隨意侵害公民隱私權的正當性依據[22]。因此,在運用利益衡量方法以協調隱私權和知情權之間的沖突關系時,行政機關還應當嚴格遵循比例原則,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考量,并能夠提供充分的說理予以證明:第一,行政機關公開涉及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應當符合維護公共利益這一行政目的,即合目的性原則;第二,當存在多種手段能夠達到維護公共利益的目的時,應當選擇對公民合法權益損害最小的手段實行,也即手段必要性原則;第三,行政機關對個人利益的干預和損害不得超過其追求和維護的公共利益,即均衡性原則,也稱為狹義比例原則[23]。除此以外,作為同受法律保護的權利,在一方向另一方做出犧牲和讓步時,應當為受損害的權利提供必要的救濟途徑,這也是權利作為權利的本質要求。
2. 具體判斷模式之建構
在行政自制理念和比例原則的共同指導下,行政機關可以制定具體的行政規則和程序,為其在政府信息公開中的利益衡量提供具體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合理約束自身的選擇判斷余地。因此,為既能夠約束行政權力的行使,又能對行政機關自身的專業技術判斷提供合理的尊重,具體可以分為以下五步遞進的程序:
首先,第一步需要判斷待公開的政府信息是否涉及“個人隱私”,通過上文關于如何厘定隱私概念的思路和方法,認定為涉及個人隱私的,進入到第二步,判斷該信息是否可以進行技術性隱匿處理后仍保有公開價值。如果公開經過匿名化處理后的信息仍能滿足公眾知情權需要的,予以公開;如果信息一經技術處理便不再保有公開價值,無法實現維護公共利益需要的,則需要進入到第三步,征求第三人意見。在征求第三人意見時應當告知其公開的目的、公開的范圍及救濟途徑,第三人同意公開的,予以公開;第三人不同意公開并且理由合理的,需要行政機關判斷公開信息是否關系到公共利益,如果只是滿足個體知情權的,不予公開,如果涉及公共利益的,就需要進入到第四步,由行政機關進行充分的利益衡量,再做出公開與否的決斷。這一階段需要比較不公開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是否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以及公開該信息對個人隱私權的侵害程度。如果行政機關認定不公開不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不予公開;如果該公共利益本身屬于非常重大的級別,則應當由個人利益讓位于公共利益;如果公共利益屬于重大程度,需要由行政機關結合具體情景,比較公開該信息帶來的維護公共利益的效益是否大于對個人隱私權的損害后果,在此基礎上決定公開與否。行政機關決定公開該信息的,則需要進入第五步,決定和執行相分離。在作出公開決定后,行政機關應當在正式公開之前書面告知第三人其公開的決定,并為其提供一定期限內陳述和表達意見的權利。第三人在合理期限內未行使該權利的,或者行政機關認為第三人意見無法影響公開決定的,行政機關可以公開,但應當給予并告知第三人相應的救濟途徑,允許第三人認為行政機關的公開行為錯誤、侵犯其合法權益時可以獲得合理的賠償或補償。
四、結語
信息技術的迭代發展加劇了社會不同利益間的矛盾與沖突,也沖擊了法律概念和法律體系的安定性。社會環境的復雜多變導致語義解釋更加多元,為行政機關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帶來了更大的挑戰。在政府信息公開領域中,由于“個人隱私”“公共利益”等法律概念的模糊性、流動性,為行政機關在權衡是否公開涉及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時,提供了較大的選擇判斷余地,行政機關公開與否的決定直接關系到公民知情權和隱私權能否得到有效保障。因此,為防止行政機關濫用權力,利用較大的利益衡量空間隨意侵害公民的合法權益,在為行政機關留有一定價值判斷與選擇余地的基礎之上,還需要將行政自制理念與比例原則貫穿于公開從決定到執行的全過程,充分發揮基本原則與具體程序的共同規范作用,有效協調和平衡政府信息公開中知情權與隱私權的沖突關系。
注 釋: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人民依照法律規定,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管理國家事務,管理經濟和文化事業,管理社會事務。”第三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機構實行民主集中制的原則。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都由民主選舉產生,對人民負責,受人民監督。國家行政機關、監察機關、審判機關、檢察機關都由人民代表大會產生,對它負責,受它監督。中央和地方的國家機構職權的劃分,遵循在中央的統一領導下,充分發揮地方的主動性、積極性的原則。”
某一概念的多義性指的是依據不同的語境而表達不同的性質,在有些情況下根據上下文的聯系可以確定其涵義的。
《民法典》第1032條第二款:“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
由 Helen Nissenbaum 提出的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Contextual Integrity Theovy,以下簡稱:CI理論),其核心思想是將隱私概念與信息交換時的情境脈絡聯系起來。CI理論認為,信息的傳播和使用受制于特定社會時空下的資訊流動規范,且無法脫離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因素構成的價值序列作抽象判斷,保護隱私就是保護情境脈絡的完整性不受破壞,以及個人信息在相關情境中的合理流動。
不同的情境脈絡塑造了不同場景下的資訊流動規范,這些規范又決定了什么樣的信息使用行為能夠被評價為是適當的。情境關聯的資訊規范由三個要素構成:資訊主體、信息類型和傳播原則。根據CI理論,從一方到另一方的信息流動是否符合適當性標準取決于對這三個要素的考察:其一,所討論的信息類型;其二,信息是關于誰、由誰和向誰流動的;其三,這一流動發生的條件或約束。在關于隱私的動態模型中,資訊規范相互疊加并通過連貫但差異化的情境脈絡發揮作用,而這些要素便涵蓋了由各自不同的應用場景所定義的相關變量。
參考文獻:
[1] 蔡星月.個人隱私信息公開豁免的雙重界限[J].行政法學研究,2019,(3):134-144.
[2] 許娟.權利本原的確證[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6):28-30,40.
[3] 楊思基.論馬克思主義的利益觀與權利觀——基于當代中國經濟政治的省思[J].中國礦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16(4):13-21.
[4] 李步云.信息公開制度研究[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02:33.
[5] 胡建淼,馬良驥.政府管理與信息公開之法理基礎[J].法學論壇,2005,(4):13-20.
[6] 張建文,高悅.從隱私權的立法與司法實踐看新興權利保護的綜合方式[J].求是學刊,2019,46(6):102-111.
[7] 勞倫斯·M·弗里德曼.人權文化:一種歷史和語境的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153.
[8] 紀瓊.從身份區分到利益區分——我國隱私權限制原則的困境與重塑[J].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20,(1):74-91.
[9] 張新寶.從隱私到個人信息:利益再衡量的理論與制度安排[J].中國法學,2015,(3):38-59.
[10] 何志鵬.權利沖突:一個基于“資源—需求”模型的解釋[J].環球法律評論,2011,33(1):38-47.
[11] 彭誠信,蘇昊.論權利沖突的規范本質及化解路徑[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9,25(2):72-88.
[12] 馬明華,龔賽紅.知情權與公民個人信息權的沖突及消解[J].廣西社會科學,2019,(7):127-132.
[13] 王貴松.行政法上不確定法律概念的具體化[J].政治與法律,2016,(1):144-152.
[14] 伍勁松.行政判斷余地之理論、范圍及其規制[J].法學評論,2010,28(03):146-154.
[15] 于立深.行政事實認定中不確定法律概念的解釋[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6,22(06):81-93.
[16] 崔卓蘭.行政自制理論的再探討[J].當代法學,2014,28(01):3-11.
[17] 雍琪.法律邏輯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29.
[18] 徐明.大數據時代的隱私危機及其侵權法應對[J].中國法學,2017(01):130-149.
[19] 倪蘊帷.隱私權在美國法中的理論演進與概念重構--基于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的分析及其對中國法的啟示[J].政治與法律,2019,(10):149-161.
[20] 張翔.德國憲法案例選釋(第1輯):基本權利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67.
[21] 王肅元.論權利沖突及其配置[J].蘭州大學學報,1999,(1):160-164.
[22] 胡鴻高.論公共利益的法律界定——從要素解釋的路徑[J].中國法學,2008,(4):56-67.
[23] 周佑勇.行政法基本原則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