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會通中西的基礎上,創建一個具有中國氣派的現代倫理學知識體系,一直是中國數代學人的內在沖動。從劉師培、蔡元培到當代中國學人,立時代潮頭,發風氣之先,做出了無愧于時代的艱難學術探索,對中國現代倫理學建構具有奠基性意義。百年中國倫理話語經歷了從“革命話語”到“建設話語”再到“改革話語”的歷史轉變,倫理學學說經歷了從“新道德論”到“道德革命說”到“道德科學說”再到“社會主義新道德體系說”的理論轉型。馮契的“智慧說”理論體系立足廣義認識論,化理論為德性,化理論為方法,為當代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重建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范例。
關鍵詞:百年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現代轉型
作者簡介:付長珍,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上海? 20024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倫理學知識體系的當代中國重建”(19ZDA033);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中國現代倫理話語建構路向研究”(18BZX106)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5.002
中國古代文化傳統中有豐厚的道德學說,并且形成了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倫理文化形態。然而,由于中國傳統倫理文化缺少實現自我轉型的強大內驅力,在近代中國內憂外患的雙重危機下,中國傳統倫理學被迫開始了艱難的現代性蛻變。在古今中西之爭的激蕩與回應中,現代學術意義上的倫理學學科才得以在中國確立并逐步發展起來。當代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正是針對現代學科意義上的倫理學而言的,同時也體現了當代社會對倫理學發展的要求。在這種意義上,中國現代倫理學的建構與發展狀況正是當下我們重新思考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歷史依據和學理基礎。
中國現代倫理學大致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19世紀末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是中國現代倫理學發展的奠基時期;新中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前,是社會主義倫理學體系的初創階段;改革開放后,中國倫理學進入多元倫理觀的爭鳴與發展階段。百年中國倫理話語經歷了從“革命話語”到“建設話語”再到“改革話語”的轉變,倫理學學說經歷了從“新道德論”到“道德革命說”到“道德科學說”再到“社會主義新道德體系說”的歷史轉變。在每一個階段,中國現代倫理學在倫理學學科建設、倫理學學術發展、社會道德實踐方面都展現出不同的特征,并且涌現出豐富的理論成果,這些都構成了廣義上的倫理學知識體系的一部分。
一、中國現代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初創(1949年前)
中國古代并無倫理學之稱,現代“倫理學”概念的誕生一般認為源于嚴復所譯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此后,中國思想界開始有意識地傳譯西方倫理學典籍,以新知附益舊學,努力嘗試在中國建立倫理學的學科體系,并開始用現代倫理學的理論范式對中國自身的文化思想做出新的解讀和詮釋。
1. 現代學科意義上的倫理學身份認同
近代早期對倫理學科的認知仍以傳統的修身教育為主。在清末的新式學堂中已開設有專門的倫理學課程,這是以“力行”“修身”為主的學科。1劉師培最早指出了現代倫理學學科應該是以學理為主,他于1906年編著的《倫理教科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體系化的倫理教科書,其中就明確指出中國傳統倫理思想與哲學、政治學、教育學混在一起,學科的范圍和特征并不明確,而且存在重實踐而輕理論的問題。蔡元培在《中國倫理學史》一書中更是明確區分了“修身書”與“倫理學”,認為修身書主要是教人道德規范,而倫理學則以研究學理為鵠的,“蓋倫理學者,知識之徑涂;而修身書者,則行為之標準也”,并指出“持修身書之見解以治倫理學,常足為學識進步之障礙”。2倫理學學科應該關注學理,以建構知識為面向,得到了近代倫理學研究者的普遍認同。關于倫理學的界說,江恒源折衷群言,闡幽抉微,指出“倫理學,是論究道德行為的根本原理,辨明道德判斷的最高標準,定出至善之鵠,以期達到最圓滿的做人目的”3;此外,謝幼偉的《倫理學大綱》(1941)、汪少倫的《倫理學體系》(1944)、黃建中的《比較倫理學》(1945)等都對倫理學的性質、目的、研究對象等基本問題進行了探討。首先,倫理學是規范科學,同時有實踐科學和理論科學的性質。“倫理學者,科學也,規范科學也,實踐科學也,判斷行為善惡之規范科學也,知行并進之實踐科學也”4,倫理學是規范科學,同時也是實踐科學。其次,倫理學的目的是研究學理,指導人生實踐。“倫理學之最高目的,即在用理性研究道德現象或社會習俗,以明了其起源與背景,以確定其最高原則或標準,以厘定其詳細內容或規律。”5質言之,倫理學是為了解決實際的人生問題,是一種人生論和行為學。再次,倫理學的研究對象是道德現象和道德行為。黃建中將西方倫理學史上倫理學的研究歸為研究行為與品行之學、研究終鵠或至善之學、研究道德律及義務之學、判斷正邪善惡之學、研究人類幸福之學、研究道德覺識之學、研究道德事象之學、研究道德價值之學、研究人生關系之學等九個方面,并對其異同得失做了歸納分析,指出倫理學是以行為為對象,立道德之準則。6同時,圍繞倫理學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和重要范疇,他通過對中西倫理思想資源的系統研究和對比分析,強調二者雖然相異,實可相通,可以相互發明補益,對中國現代倫理學科的建立有范式創新意義。
2. 現代意義上的倫理學學術面向
在現代倫理學學科確立之前,中國近代早期關于倫理學的討論主要是圍繞道德教育問題進行的。1倫理學的學科意識和學術意識建構,主要表現在:第一,對西方倫理學學科、思想和學說的譯介和研究。如:楊昌濟翻譯的《西洋倫理學史》(1916),這是我國近代第一部比較全面介紹西方倫理學史的著作;蔡元培翻譯的包爾生的《倫理學原理》(1909)等。西方近現代哲學家像斯賓諾莎、康德、費希特、黑格爾、謝林、叔本華、尼采、柏格森、杜威等人的倫理思想,在近代譯介中都有提及,對近代中國思想界產生了重要影響。第二,關于中西倫理文化整體比較的研究。如陳獨秀《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1915)、李大釗《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1918)、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1922)、胡適之《今日中國的文化沖突》(1929)、錢穆《世界文化三型——東西文化之探討》(1942)、熊十力《略說中西文化》(1947)、唐君毅《中西文化精神之不同論略》(1947)等。總的來看,以上著述圍繞中西倫理觀念的根本特征與差異,闡述了西方倫理文化是個人本位,高揚個性和權利,公德發達;中國倫理文化是家族本位,更重倫理責任與義務,私德更盛,等等。第三,關于倫理學原理和倫理學史的自覺研究。這方面的成果主要集中在倫理學原理、體系、倫理學史、中國倫理思想以及道德問題研究等方面,展現了中國近代倫理學者建構自身倫理學體系的自覺和努力。劉師培的《倫理教科書》吸收借鑒了赫胥黎的進化論的倫理學思,圍繞個人倫理、家族倫理、社會倫理、國家倫理四個方面,建構起了一個完整的倫理學體系;王耘莊的《道德論集》(1930)、張廷健的《現代倫理學》(1934)、黃方剛的《道德學》(1934)、謝幼偉的《倫理學大綱》(1941)、申自天的《倫理學》(1938)、孫貴定的《倫理學》(1945)、黃建中的《比較倫理學》(1945)等著作,都在各自的意義上建構了比較完整的倫理學知識體系,涉及的問題除了倫理學的基本問題,還涵蓋中西道德之異同、道德律、動機與效果、樂利與幸福、樂觀、進化與倫理、理性與欲望、直覺與良知等方面的內容。第四,以現代倫理學科范式研究中國傳統倫理思想。先后問世的有蔡元培的《中國倫理學史》、薛正清的《儒家的倫理思想》、謝扶雅的《中國倫理思想述要》、潘新藻的《中國人生哲學史綱》、陳安仁的《中國先哲之倫理思想》等。其中,蔡元培的《中國倫理學史》是20世紀中國倫理學研究的開山之作,該書區分了倫理學與倫理學史,認為二者體例不同,“倫理學以倫理之科條為綱,倫理學史以倫理學家之派別為敘”2,并且倫理學是主觀的,而倫理學史則是客觀的;概括介紹了我國數千年來的倫理思想,初步清理了傳統倫理思想的歷史遺產,為現代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構筑了最初的框架。
3. 現代學術意義上的中國倫理文化走向之爭
中國現代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和發展,除了上述明確自我標識為倫理學的學科意義上的發展,對時代倫理道德觀念產生最深刻影響的是三大倫理思潮,即自由主義西化派倫理思潮、現代新儒家倫理思潮和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潮。這三大思潮不僅對近代社會影響深刻,而且在某種層面上,可以說主導了整個20世紀中國倫理思想學說的建構,近現代中國的倫理學說大多可以歸類為其中一個方面,或者體現了這三者之間融合的努力。
19世紀末20世紀初,救亡和啟蒙成為當時中國社會面臨的兩大任務,思想界紛紛提倡道德革命,呼吁倫理覺悟,致力于喚醒現代中國人、塑造新的人格。19世紀末,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開始引入西方近現代道德觀念對傳統倫理進行批判。20世紀初,梁啟超明確提出“新民說”,進行道德啟蒙;章太炎提出“道德革命”的口號,將道德革命視為社會政治革命的基本條件;“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成為當時思想界的旗幟,而圍繞如何建設新道德或者說中國倫理文化向何處去的問題,則出現了以胡適、吳稚暉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西化派的倫理主張,以梁漱溟為代表的東方文化派及現代新儒家倫理主張。這兩種主張引發了近代思想史上兩大激烈的思想爭論,即“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全盤西化與中國本位文化的論戰,中西倫理文化之爭使得中國傳統倫理的現代性轉型問題凸顯出來。以李大釗、陳獨秀為代表的以共產主義道德學說為核心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試圖在中西倫理之爭中探索中國社會變革和發展的新可能。總的來說,這三大思潮都是“當時深刻的民族危機和倫理危機的反映”,“都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都希望中國走出中世紀、邁向現代化,并建設起與現代化相適應的中華倫理文化”。1
(1)再造新倫理。自由主義西化派以胡適、吳稚暉、張東蓀等為代表,認為中國倫理文化的現代化就是要全盤西化。他們認為,西方近現代倫理道德是社會化的新道德,最大的特色是不知足,而且倡導自由、平等、人權,注重個人的權利和價值,強調個人主義和功利主義。中國的倫理傳統則是私人化的道德,強調知足,重族群而輕個人,重義而輕利,這些都落后于西方倫理文明,是造成中國社會不能現代化的倫理文化根源。因而他們主張要徹底拋棄傳統倫理學,全面向西方倫理文化學習。他們致力于傳播介紹西方倫理道德,主張以自然主義來對抗“德性主義”,以個人本位來取代家庭本位,以功利主義來取代“義務主義”,以自由平等來取代等級服從。2總的來說,自由主義西化派堅持個人主義的倫理原則,堅持功利主義的原則立場和評價標準。相比于現代性儒家倫理思潮,自由主義西化派具有科學主義的特征,認為科學可以支配人生觀和決定人們的道德行為,認為善必須以真為基礎,沒有真就沒有善,一切倫理道德都必須建立在科學主義的基礎上。這些主張造成了民族文化的虛無主義傾向以及唯科學主義的問題。
(2)返本開新論。以梁漱溟、熊十力、牟宗三等為代表的現代新儒家,堅持以繼承儒家道統、弘揚儒家倫理為己任,以儒家心性之學為大本大源,吸納西方倫理文化中的科學民主、自由精神與平等原則等現代性因子,通過返本開新,實現內圣開出新外王的治世理想。從中國倫理學研究的角度看,現代新儒家的學說對中國傳統倫理學的發展具有學理上的創造性,吸收西方近現代哲學的成果來改造傳統儒家思想,這對于中國傳統倫理自身的發展有積極意義。但總的來說,現代新儒家的基本前提依然是傳統主義的,本質上還是對儒家倫理的合理化調適與現代性詮釋,決定了其不可能完成重建中國現代倫理學的歷史任務。
(3)倫理覺悟乃最后之覺悟。五四運動前后,面對民族危亡的局面,李大釗、陳獨秀等都意識到倫理啟蒙的重要。陳獨秀提出“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3。不同于自由主義西化派和現代新儒家,他們從俄國十月革命中得到鼓舞,開始在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他們不僅認識到了中國傳統倫理文化的弊病,而且深刻認識到西方近代資本主義倫理文明的弊端,既反對盲目學習西方,同時也強調革新中國千年倫理文化之必要。在近代的科玄論戰中,他們既批評了東方文化派的倫理保守主義和玄學派的科學倫理二分說,同時也批評了西化派的倫理虛無主義和以真代善論。20世紀30—40年代,艾思奇、李達等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分析探討了道德同社會生活、經濟利益的關系,闡發了道德的時代性、階級性和民族性等問題。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核心成果是毛澤東思想的初步形成,真正開創了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體系。
總的來說,近代社會處在急劇轉型的動蕩變遷時期,社會的巨大變化不僅是器物和制度層面的,更是國家民族文化心理層面的。道德革命是近代變革中的重要內容,這是中國現代倫理學繁榮發展的根本動力。經過近代的醞釀發展,中國現代倫理學學科從無到有,不僅對倫理學的基本問題有了較為清晰的探討,而且對倫理學體系的運用更加自覺,出現了本土化的現代倫理思想體系,不同倫理思想體系的競爭最終又表現在社會政治革命上,推動著現實革命的發展。
二、新中國社會主義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立(1949年—1977年)
如果說革命時期是以思想推動社會政治革命的話,那么新中國的成立可以說開啟了以社會政治革命的勝利來確定倫理思想建設方向的模式。政治革命的勝利使得中國道德建設的方向明朗起來,共產主義道德成為國家占主導地位的道德體系,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學科體系建構進入到探索奠基階段。
新中國成立之初,倫理學學科一度被認為是舊社會意識形態而被取消。對倫理學問題的研究主要表現為“對共產主義道德觀和人生觀開展一些具有道德教育意義的研究,而在共產主義道德觀和人生觀的研究中還存在著將其與歷史上各種道德觀和人生觀截然對立開來的傾向”1。倫理思想的發展主要是以實踐的面貌呈現的,主要表現為在社會實踐層面上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道德和封建道德思想的批判,并提倡發揚當代優良革命傳統,號召向當時涌現出的許多共產主義道德楷模學習。這一特點貫穿于新中國成立之后前30年道德建設的始終。
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在張岱年、周輔成、周原冰、李奇、羅國杰等人的努力下,中國倫理學建設開始恢復。20世紀60年代,蘇聯學者施什金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學提綱》《共產主義道德概論》在蘇聯出版后,很快就被譯為中文。這一時期倫理學學科、學術的建構主要是圍繞建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展開的,并初步對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體系建構進行了探索。此時的倫理學知識體系主要延續了革命時代的共產主義道德規則體系,“從嚴格的理論意義上說,它還處于一種道德設計的常規化、常識化層次,缺乏縝密系統的倫理理論建構”2,而從以知識的建構為直接目的倫理學知識形態的角度看,主要是發展了“道德科學”說的理論。
圍繞關于共產主義道德問題的討論,李奇在《馬克思主義對倫理學的革命變革》《論無產階級道德原則和功利主義》等文章中,指明了建設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重要性,論述了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特征、任務、方法和基本內容;周原冰在《道德問題論集》中系統論述了馬克思主義道德科學研究的對象、范圍和方法,明確提出“當代中國對于道德的研究,應該稱為‘道德科學而不是‘倫理學”3,這對后來中國倫理學界對倫理學性質的認識影響深遠;羅國杰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學大綱》是新中國第一部倫理學教學大綱,對建構社會主義倫理學學科體系進行了初步探索。周輔成、張岱年、馮友蘭、吳晗、馮定、許啟賢、王煦華等也參與了這一討論。這些討論共同促成了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理論體系的初步創立。
這一時期也涌現出許多倫理學術討論成果,學者們從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出發對道德的本源、道德的階級性和繼承性以及道德中的善惡等問題進行了回答,并且對幸福觀、榮辱觀、婚戀觀、職業觀、人生觀等方面的問題也有所討論。吳晗的《說道德》《再說道德》以及《三說道德》則引發了60年代關于道德的階級性和繼承性的大討論。除了對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研究,對中國倫理思想的研究成果主要是張岱年的《中國倫理思想發展規律的初步研究》;關于西方倫理思想的研究,主要是周輔成出版了《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等著作,這些書為我國研究馬克思主義的西方倫理思想史做了資料和理論準備。這些都是新中國社會主義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總的來說,新中國成立之后的前30年,初步形成了以愛國主義和集體主義為核心的社會主義道德體系。從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角度看,主要表現為以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為核心的發展。建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體系是社會主義革命在中國取得勝利后的必然要求,“在建設社會主義物質文明的同時,必須建立起與之相應的精神文明和新道德體系”1。但是由于過分強調道德的階級性立場,以及對蘇聯模式的盲目模仿,使得新中國社會主義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初創,存在對馬克思主義倫理觀的封閉性理解。對中國傳統倫理的研究以及西方倫理學的研究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馬克思主義倫理學體系與中國傳統倫理文化未能實現有機的結合,而且受到“左”的思想的影響,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也存在著教條化傾向,新中國社會主義倫理學的建構總體上舉步維艱。
三、多元倫理學理論體系的演進(1978年至今)
改革開放迎來了中國社會偉大變革的新時期,社會經濟文化生活的巨大變革,呼喚與之相適應的社會倫理道德體系的革新,中國的倫理學研究真正迎來了浴火重生的時代。倫理學學科重新恢復并迅速發展,倫理學研究也不再局限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視野,對中國傳統倫理思想的研究以及西方倫理學的研究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應用倫理學也迅速發展,社會倫理觀念呈現出多元發展的面向,倫理學參與社會道德體系建構的話語能力不斷增強。總的來說,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相適應,當代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大概經歷了三個特征鮮明的發展階段。
1. 新時期倫理學的復蘇與反思
改革開放之初,圍繞“文革”的反思成為這一時期中國倫理學討論的熱點。倫理學研究和話題討論呈現一種反思“文革”的話語和思想觀念的革新。首要的就表現在“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中,恢復了“實踐”的權威性。但是因為改革開放初期,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也是在“摸著石頭過河”,對倫理學知識體系建構具有指導意義的是四項基本原則所確定的根本政治方向,而建構的具體展開方向卻并不明確。這使得倫理學的研究呈現出新中國成立初期政治化的革命倫理學理論范式的某些特征。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倫理學研究恢復后,對60年代由吳晗引發的關于道德階級性和繼承性的問題進行了一次更為深入和全面的討論,這就為中國傳統倫理學研究的恢復奠定了理論基礎。另一場備受關注的討論是關于“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討論。這場討論在80年代初形成高潮,圍繞人道主義的范圍和人道主義在社會主義道德中的地位展開,當時的倫理學界提出了人的生命尊嚴、人道、人性、人權等一系列倫理學理論。80年代中后期的倫理討論則不再局限于對“文革”的反思,而是具有了更深刻的啟蒙意義,這時引發關注的倫理學問題主要是關于道德主體性問題的討論、關于功利主義的反思、關于義利關系之爭、關于集體主義道德原則的討論、關于繼承民族優秀道德遺產問題的討論等。對其中一些問題的討論,一直延續到90年代初期,有些討論甚至持續至今。
這一時期,直接面向倫理學基礎理論問題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倫理學的基本問題以及道德的本質問題上。關于什么是倫理學的基本問題的探討,在20世紀80年代主要有三種觀點,即認為倫理學的基本問題是利益與道德的關系問題、道德與社會歷史條件的關系問題和善與惡的關系問題。其中認為倫理學的基本問題是利益與道德的關系問題的觀點,獲得了較為廣泛的認同。而關于道德的本質是主體性還是約束性的討論,在當時主要出現了道德本質主體說和道德本質規范說。道德本質主體說認為,“道德是人探索、認識、肯定和發展自身的一種重要方式,它從本質上說是人的需要和人的生命活動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道德本質規范說則“把道德規定為由經濟關系決定、按一定社會和階級的要求來約束人們相互關系和個人行為的原則規范的總和”,強調“道德的真正本質在于約束性”。2
改革開放后,新中國的倫理學學科才真正得以在完整獨立意義上建立起來。其主要是以蘇聯倫理學“教科書”體系為范本。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倫理學教科書主要包括:羅國杰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部倫理學教科書;之后魏英敏、金可溪合著的《倫理學簡明教程》,唐凱麟主編的《簡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原理》,張善城編著的《倫理學基礎》,周原冰的《共產主義道德通論》,肖雪慧的《倫理學原理》,羅國杰、馬博穴、余進編著的《倫理學教程》,李奇主編的《道德科學》,羅國杰主編的《倫理學》等,所有這些形成了80年代倫理學教科書群落。這些教科書總體上主張“道德科學”說。
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期,中國倫理學的學科發展緩慢甚至一度中斷,使得中國倫理學的發展缺乏自身探索的經驗。中國倫理學學科的建構就只能參考蘇聯倫理學教科書體系的經驗,而蘇聯倫理學教科書體系主要以施什金和季塔連科為代表。施什金的《共產主義道德概論》,可以說是蘇聯第一本完整的倫理學著作。20世紀80年代,季塔連科寫了一本《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其特點就是大力宣傳人道主義,并將它與原來提倡的集體主義等并列在一起。1這兩個人的倫理學體系都講道德規范體系,其典型特征就是將倫理學視為一門關于道德研究的科學,主張“道德科學說”。實際上,受施什金的《共產主義道德概論》和《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原理》的影響,周原冰在1964年出版的《道德問題論集》一書中,就提出了“道德科學說”。他認為“當代中國對于道德的研究,應該稱為‘道德科學而不是‘倫理學”,馬克思主義誕生之后,“已經把道德學說根植于科學的基礎之上了”2,并且強調“倫理學或道德學,不只是一種哲學,而且是一門實踐性很強,與政治關系極為密切的科學”3。在1986年出版的專著《共產主義道德通論》中,周原冰更是系統闡述了馬克思主義道德科學特別是共產主義道德原理。羅國杰創立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體系堅持了“道德科學說”,早在60年代他就借鑒蘇聯教科書制定了新中國第一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學大綱》,大致勾勒了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基本框架,認為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具有科學性、階級性和實踐性的特征;在改革開放后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中,他更系統地論述了“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來源和發展以及道德與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并將共產主義道德列為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核心內容之一”4;一方面“把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解讀并定位為科學”,另一方面則“致力于創建一門‘科學的倫理學”,即“以科學的形態再現道德,借助于抽象的理論思維就道德的規律問題展開理論探索和總結概括,達到對道德現象的規律性把握”5。
20世紀80年代,參考前蘇聯教科書體系的中國倫理學學科體系的建構,奠定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體系建構和發展的基礎,同時對之后倫理學的發展影響深遠,長期主導了學界關于倫理學的學科形象地位以及性質的認識。將倫理學規定為關于道德研究的學問,并將道德視為“調節人們行為規范的總和”,這“割裂了倫理學作為一種行為價值學說的整體內涵,使倫理學變成了一種單純的行為規范學或‘準則學,忽略或掩飾了其價值本體意義”;而將社會約束性視為倫理學的本質特征,則“把道德和倫理學變成了一種純外在化、政治化和非人性的東西,以致于難以避免與法律和政治的‘角色混同”6。
2. 面向市場經濟的倫理學形態
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與發展,建構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匹配的倫理道德體系成為時代的新要求。中國倫理學逐漸擺脫模仿蘇聯倫理學教科書體系的建構路徑,聚焦于以市場經濟為核心的社會生活,真正開始探索適應中國社會實際發展需要的倫理學知識體系。“對倫理學理論的思考開始不再固執地從既有的本本、理論教條、政治原則出發,而是從現實生活、人民的福利出發。道德與經濟、義與利關系的大討論,為市場經濟正名,為正當權益正名,為道德革新正名,構成了那一時期倫理學理論的空前生機與繁榮景象。倫理學理論的這種世俗化轉向,既是日常世俗生活在倫理學理論層面的反映,亦是日常道德生活世俗化尋求理論辯護的要求;既是改革開放過程中市場經濟建設實踐推動倫理學理論前行的標志,又是倫理學理論突破教條主義、面向社會日常生活、建立與市場經濟和現代化建設相適應的理論體系的標志。”1
這一時期引發熱議的重要倫理問題包括:關于集體主義問題的討論,主要是如何在市場經濟體制下發展集體主義的問題;關于義與利的關系問題,與之相聯系的市場經濟與道德的關系問題更是成了這一時期倫理學研究關注的重點問題,市場經濟能否促進社會道德水平的提高問題受到關注,并促成了后來中國經濟倫理學學科的建立;關于權利與正義問題的討論增多,這既是對“文革”反思的一種結果,同時市場經濟中個人利益的凸顯也引發了對個人權利問題的關注,而且20世紀90年代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西方正義理論進入中國倫理學界的視野,并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關于制度倫理問題的研究,主要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制度的缺失給人們的道德生活所帶來的劇烈沖擊受到中國倫理學研究者的關注,道德建設關注的視野不再僅僅局限于個人美德,而且也關注制度美德;關于普遍倫理的討論,改革開放初期,我國主流倫理學仍然堅持道德的階級立場,認為道德是為了維護特定階級的利益服務的,然而隨著冷戰格局的瓦解,如何在全球層面達成倫理共識的問題逐漸受到國際學術界熱議,受此影響,國內倫理學界也開始關注和討論普遍倫理的問題。2此外,對環境倫理問題、科技倫理問題的關注在這一時期也開始出現。
從倫理學知識形態的角度看,中國近代倫理學建構時期出現的三種倫理學知識形態,依然可以用來描述和分析當代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與此同時,倫理學研究的方法開始走向跨學科、超學科的研究,自然科學中的系統論方法,社會學中的調查、實證研究方法,心理學中實驗和測量的方法,被引入相關倫理學問題的研究中。
3. 面向實踐的應用倫理學范式
21世紀以來,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進入了社會化發展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國倫理學建構和發展的重要表現就是應用倫理學的蓬勃發展,展現出倫理學研究的具體化品格。中國倫理學理論進一步面向社會生活,深入各個領域的特殊倫理關系,思考并回答各種具體問題,力圖發揮倫理學理論指導與引領日常生活的功用。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進入深水區,現代科學技術發展給社會帶來了空前挑戰,環境、醫療等社會各個領域內的倫理問題引發了社會的高度關注。倫理學的問題不再局限于社會日常生活領域的一般性道德問題,而是呈現為社會各個專業領域內與日常生活領域交織的復雜性的倫理問題。這迫使倫理學研究者不得不直面現實,研究具體的問題。由此,應用倫理學真正地開始勃興。在這種意義上,應用倫理學不應該被簡單視為一般倫理學原則在具體領域中的具體運用,也不應該被“理解為不關注形而上學的抽象命題而僅關注具體實踐領域中的具體道德問題研究”。應用倫理學之“應用”應該“是在一種處境化的‘問題中尋求對問題本身的理解方式”,是由于現實生活中出現了“無法‘應用傳統倫理學的原則來加以理解和解決的問題領域”,才出現了“應用倫理學”。3隨著人工智能和生命科技的迅猛推進,倫理學研究更需要立足現實問題,回應時代挑戰,強化理論與實踐互動、研究方法與范式更新,在倫理關系調整與秩序重塑中推進倫理學知識體系的轉型創新。
四、未完成的中國現代倫理學
百余年來,中國倫理學每個階段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視為中國現代倫理學知識體系一次重建的努力。每一次重建都體現了時代對于中國倫理學發展的迫切要求,從近代對中國倫理學實現現代性轉型的要求,到建國初期建構社會主義倫理道德體系的要求,再到改革開放后恢復中國倫理學研究以及建構符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相匹配的倫理道德體系的要求。時代的發展才是中國倫理學學術發展的根本引領,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必須直面時代問題、回應時代挑戰,才能真正永葆理論的生機和活力。經過改革開放40多年的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已經進入新時代,對中國倫理學發展也提出了新挑戰和新要求,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進入了新的歷史建構階段。
當然,就倫理學知識作為真理性的認識來看,即從狹義的知識論的角度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更新主要是要更新對倫理學基本問題的回答,但這樣的知識體系的更新主要取決于我們認識真理的能力。我們今天重提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重要的是建構適應新時代發展要求的倫理學體系。從知識體系的角度看,這樣的倫理學體系的建構就是要有一種引領中國倫理學研究方向的能力。這樣的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要反映新時代中國發展特點,要適應新時代中國發展要求。這種要求對內表現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訴求,對外表現為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追求,因而要體現民族性與普遍性相統一的倫理學特征。
回顧百年來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重建,中國倫理學現代性轉型的歷史任務仍未完成。當代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重建不僅要回應時代,而且要反思歷史,應該充分生長在中國百年倫理學現代轉型的歷史基點和現實之源上。綜合中國現代倫理學知識體系三個階段的建構,當今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重建應該充分意識到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1. 倫理學的現代性轉型仍在途中
中國倫理學的現代性轉型有多重意涵。就相較于傳統倫理學思考的范式而言,作為現代學科意義上的倫理學研究范式轉型,取得了很大進展,但仍然需要警惕各種盲目復古形式的倫理學研究。就對傳統倫理學內容的現代性重釋和改造而言,我們看到自近代以來現代新儒家成果豐碩,但這一現代性的轉型依然問題重重,亟待突破。這意味著中國倫理學的現代性轉型本身就應該是一個不斷持續探討的方案。
從推進中國倫理學現代性轉型的角度看:一方面要求我們必須繼續反思中國悠久的倫理思想傳統。只有實現了中國傳統倫理與現代性的有機結合,我們才有可能在真正意義上稱之為中國倫理學。這意味著面向倫理學普遍問題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另一方面,還提醒我們必須重視和把握中國現代性實踐的現實和經驗。中國現代倫理學的建構必須以中國現代社會的發展為基本出發點。
2. 重思近代倫理學建構的遺產
從倫理學知識形態的角度看,當代倫理學的討論依然沒有完全超越近代倫理學討論所確立的三種知識形態;從百年倫理學建構的歷程看,考慮到新中國成立后前30年倫理學發展的狀況,改革開放后中國倫理學建構真正具有自我參考價值的經驗恰恰在近代,而且當代對中國傳統倫理學以及西方倫理學進行研究的基礎也正是近代倫理學研究。因而,要擺脫百余年中國倫理學斷裂式的建構模式,當今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必須對近代倫理學的建構進行反思,而且近代也是思考中國現代性問題的起點。馮契晚年多次提到,需要對中國近代倫理革命做更深入地反思;對中國近代倫理革命問題的關注,其目的不僅在于闡明近代倫理革命的事實,更在于揭示近代倫理革命中遺留下來的問題對當代的深刻影響。近代倫理革命就其作為過往的歷史而言是“既濟的”,然而就它與我們當代生活深刻的關聯性而言,它還是“未濟的”,因而需要重新理解近代倫理革命,發現其中的問題,分析這些問題與我們當代倫理生活之間的聯系,從而進一步發展和完善我們這個時代的倫理建設。
3. 超越對倫理學的偏狹認識
百年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階段性重建總是伴隨著對“倫理學”認識的變化,由之也確定了整個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建構的方向和內容。中國倫理學的現代性轉型,實際上體現了傳統的道德學說與倫理學研究的區別,蔡元培創立中國倫理學的學科就是從區分“修身書”與“倫理學”開始的。對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當代重建而言,我們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就是重新理解什么是倫理學,倫理與道德的關系、倫理學的學科性質、倫理學知識體系的特點及論題域是什么。而以現代新儒家為代表對傳統倫理的理解存在著道德主義的簡單化約的傾向,當代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建構就必須超越對倫理學的片面認識。
4. 倫理學知識體系的會通與創新
近代以來,中國倫理學的發展就是從古今中西之爭開始的,最早是借用西方進化論倫理學挑戰中國傳統倫理思想。五四運動以后,自由主義西化派的倫理學、文化保守主義的倫理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相互競爭,但是理論上的對話和會通尚未充分展開。新中國成立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取得主導地位,較長時期引進并沿用了蘇聯教科書模式的框架預制。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后,西方倫理學研究又開始獨立發展,中國傳統倫理也逐漸受到重視,中國傳統倫理學、西方倫理學與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形成了某種割據發展的態勢,這造成了某些研究走向的偏頗,包括倫理的復古主義、狹隘化等。當今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重建必須要很好地做到三者的會通,這是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建構的現實基礎,而中國傳統倫理學是真正的中國特色根基所在,西方倫理學則提供了現代性倫理學的某種范式。必須在會通三者之上,真正有所創造,“中國倫理學的重建乃是一種傳統倫理學向現代倫理學的轉型,它應該既是對中國傳統倫理學的批判性再造,也是對傳統‘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創造性拓展”1。從中西馬倫理學會通的視角看,馮契的智慧說理論體系立足廣義認識論,化理論為德性,化理論為方法,為當代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重建提供了新范例和新思路。2在中國倫理學步入自我反思和東西方文化趨于合流的時代,如何真正走出古今中西之爭,植根中國問題、中國智慧,推進全球價值重塑與人類文明互鑒,是中國倫理學有待深入展開、持續探索的知識建構與實踐的方向。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