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朝進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阿來出生成長于遠離中原且多民族雜居的馬爾康縣,自小便受到多種文化、不同宗教、各異習俗、多種族的影響,因此,對待平常事物的看法有異于傳統的價值觀和理性原則,有著與主流的話語權相異的思維模式。故鄉的土壤、人民、信仰給予他的作品以深刻的人文內涵,此外,在他成長寫作的過程中,新時期的文學思潮如新歷史主義和存在主義也極大地影響了他的創作,使其視野更加的開闊與敏銳。阿來在《塵埃落定》中,通過二少爺與傳統格格不入“愚”的行為,闡述了其自身的存在觀。二少爺看似愚蠢的行為卻在最后的危急關頭挽救了家族的命運和拯救了眾人的生命。大眾用已腐朽的、愚昧的人倫綱常來要求、壓制“愚”的行為,卻不知土司二少爺“愚”的行為才符合了歷史的潮流,阿來用“愚”的視角為我們展現了不一樣的生活圖景,用“愚”人這一個體命運性書寫來警示蕓蕓眾生。當常態與特例相互交織與渲染,為我們構造了不一樣的“愚”人的世界觀。因此,“愚”人這一非常態的形象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中國人一直提倡“愚”文化,換言之,“愚”文化是我們中國性格或文化的構成部分之一。關于“愚”文化的源頭可以追溯至老子和莊子。老子所提倡的道家文化其實是絕圣棄智的文化。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回到小國寡民的社會當中去,去當一個順民、“愚民”。這顯然是與社會的潮流相反的。在他的代表作《道德經》中,他反對聰明、機智,而對愚蠢、呆板是較為提倡的,他認為這是人生比較高的境界?!盁o為”的人生是幸福完滿的人生。莊子對“棄智”的思想更尖銳,他認為人人都應該“棄智”,而對“愚”進行追求。他認為智慧帶給人的只有罪惡,擾亂人的正常生活和勞動,使人相互傾軋,帶給人的只有“非真人”。智慧使人虛偽,人人都帶著面具生活,人在“偽”生活,在“偽”交往。其次,他還認為智慧還容易引起個人的欲望與貪婪,在孩提時代,每個人都是在真心的進行交往,人的內心是一張“白紙”,個體在靈魂和精神上是純粹的,在一定程度上,這是人最“真人”的狀態。老莊的“愚”文化,代表了中國兩千多年來對人的“聰慧”進行思考的哲學命題?!坝蕖蔽幕瘞Ыo個人思想上的變化能使社會安定、使社會達到一個和諧的生態環境中。幾千年的“愚”文化,似乎每一個中國人的血液里都有“愚”的特質。范蠡在完成自己的志向后,用自己的“愚”,避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命運。蕭何規避自己的殺身之禍很好的利用了“愚”文化。統治者利用愚治國安邦、協調內外。作為普通人的個體,利用“愚”進行自我保護,使外界的環境與內在的心境相互融合。
中國歷史源遠流長,無論是在歷史典故還是民間故事上,都有許多傻子的故事,民間文學研究者張清水在給民間文學分類時就有“愚呆系”,[1]誠然,傻子形象在民間故事中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他們的行為在常人眼中是怪異的,不可理解的。傻子的生活方式與常人的生活方式有著明顯的不一致性,其生活方式在常人看來是“傻”“上不了臺面的”,是遭到社會的譏笑的。其次是思維方式的差異性,與傳統的倫理道德要求是背道而馳的,其思考方式是受到他人所訕笑的。用這種“離經叛道”的思考方式是對傳統道德要求的一次懷疑和抵抗,用不合作、不被理解的方式對正統的、權威的法則進行無言的反抗。傻子故事敘事的方式雖然是謊誕的、怪異的。但有著其深刻的思想內核,給人思想的啟迪是震撼人心的,引領我們去思考公認的、權威的法則下所被隱藏的靈魂和精神,帶給我們一種對生命、人生、倫理道德新的認知與思考。
在西方關于“愚”人母題上,有著“愚”人敘事的特點。西方愚人敘事的母題可以追溯至中世紀時代。黑暗、壓抑的中世紀環境使人以一種溫和的、不改變舊有體制的前提下,企圖改變個體自身內在的壓抑情感。再加之麻風病、黑死病的蔓延,造成大量的人員死亡,給人留下難以愈合的情感缺失。文藝復興以后,涌現出許多關于愚人小說的作品,如布蘭特的《愚人船》中的“愚”人對過度理智的批判,思考“愚”帶給人的人生新的可能性。塞萬提斯《唐吉坷德》中主人公用自己荒謬和瘋癲開啟了被拋棄的騎士之旅,在常人看來,這些舉動是愚不可及的,但是他的怪異的、荒誕不經的行為不正好是對正統的、常態的倫理綱常的一次另類的反抗嗎?“異?!钡男袆佣甲層奕撕艉俺鲎约簝刃闹械穆曇簟_M入現代以后,愚人敘事在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和君特·格拉斯《鐵皮鼓》的作品中有明顯的敘事體現。在《喧嘩與騷動》中“傻子”班吉作為康普家族的“傻”兒子,其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更沒有思考能力。但是他卻是家族唯一的敘述者與見證者,忠實地記錄了家族的輝煌與衰敗。而《鐵皮鼓》中奧斯卡·馬策拉特作為一個有著與孩童一樣的身材的侏儒,他見證了但澤市民身邊“冰與火”、血與淚、榮耀與屈辱的歷史。思考著這個狂歡的世界,引發人對這個世界和戰爭的思考。二戰前后選擇“愚”人敘事可以讓作家更好地敘述著人類靈魂深處最細膩的情感,把處于“冰山”之下的自我展現給眾人,處于弱勢群體的“愚”人可使讀者放下內心的戒備與敵意,使從個體的自我生命的探索到向大眾普世生命自在的超越。
《論語·子路》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2]孔子的正名思想是維護西周的宗法血緣等級制度,倡導人出生血統的先天性,這種先天性決定了人的命運與人生。一個人身份的高低貴賤是依靠祖上的身份所決定的。換言之,子的權力是來源于父,個體的身份地位和身份的正義性是繼承于父的地位。這種封建的、壓迫人的封建等級秩序,一直以來剝削著絕大多數人的命運。個人進入社會的“前史”已經在娘胎里確定了,從出生到死亡,社會對個體的態度都是依據著這個身份來定級的?!秹m埃落定》中的土司二少爺其出生便具有隨機性、不確定性,他是土司老爺與太太酒后亂情所誕生的“偶然人”,這種身份的不正義性使人對出生決定論有著強烈的質疑和批判。
“在麥其土司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3]“傻子”這一形象體現了作家阿來獨特的“聰明觀”。通過對傻子形象的舉動與他對世界的看法來刻畫,阿來表達了他對“聰明”和“傻”的獨特定義,二者是相互辯證統一,相互交織的?!读凶印ふf符》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4],可理解為,一個人如果連肉眼看不見的深淵中能清楚的知道魚的數量,這個人是不吉利的。故作聰明的人看見善于隱匿的人,這個人就會有災禍。由此聯系到傻子“癲狂”的外在形象與隱蔽的內在精神世界的一個比較。闡述了聰明和愚蠢的平衡關系,有時候過度的聰明就會變成一種愚蠢,如《三國演義》里的楊修。反之,則變成聰明,這世界不存在絕對的聰明與愚蠢,真正聰明的人會把“大智”與“若愚”平衡好,適時表現出來。二少爺作為“傻子”,從其出身便具有悲劇性,自身身份的不正義性、形象的非理性都與時代的要求格格不入,進而表現為內心的正義性、慈悲心與在外界的悲慘生活、遭遇之間悖反的悲劇性,從而也揭示了人類本身的悲劇。
在開篇的故事中,傻子的智慧便體現在他的認知上,即他對于自己的定位。他清楚的知道方圓幾百里貴族和奴隸都認為他是傻子。但他卻說“要是我是個聰明的家伙,說不定早就命歸黃泉”“我就只好心甘情愿當一個傻子了”。[5]傻子懂得利用自己的生命安全的保護傘——“傻”自由自在的生活。傻子對人間的冷暖和人際關系之間微妙的變化有著敏銳的觀察能力。在小說中,土司太太對女仆卓瑪呼來喝去,冷眼相待。傻子明顯的感覺到卓瑪對土司太太的厭惡。卓瑪在知曉土司太太懼怕水從高層傾盆而下的聲音,所以故意更加用力潑水。傻子對卓瑪所作的一切了如指掌。于是在二人獨處時便狡黠說道“你肚子痛不痛,只想下次潑水再重一些”。[6]他更深知理解自己的伙伴,索郎澤郎對自己暗涌的嫉妒和覬覦。當索郎澤郎故意把積雪踢到他的身上,他心中思忖“即使是奴隸,也有人權被寵愛一些,……我才容忍這種以下犯上的行為”[7]。于是他選擇假裝無知和沉默,“傻”子本身身份的二重性,不可能用常規的“駕馭術”來管理下人,相反地,他用自己的、獨特的權力觀來管理下人反而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由此,可知他具有“統治者”應有的大度和寬容,對人的情緒細膩的把控也使其具有異于常人的能力,這讓他成為了為人稱道的先知。
“傻子”在亂世和爾虞我詐的環境中,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存法則。它更像的是用“孩童”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與周遭的人,他對一切事物的看法與思維是以“愚”為邏輯起點的,不加任何的政治與權力成分,他始終以“愚”作為自己的處事原則與標準。善良的、利他的行為雖在常人看來是傻的、愚蠢的,但是往往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F代社會的精致利己主義者以自己的利益為中心,在“愚”人的行為面前無疑是一個值得警示與反思的話題。
在書中,權力的占有表現為對物質的霸占,對人口和土地的掠奪、對奴仆實行占有,這是傳統的權力觀一個具體的體現。麥其土司為了金錢而在土地上種滿罌粟,土司太太對于權力近乎上癮的熱忱,大少爺對土司地位及榮譽有著強烈的渴望。在土司一家中,每個人對于權力、財富、榮譽的占有欲是近乎瘋狂的,這種權力觀把人自覺不自覺的帶向欲望的深淵,渴望用物質上極度的占有來填補內心虛無的精神與空虛的靈魂。而傻子二少爺因為“傻”還能保持著本心,未被外界的物質蒙蔽雙眼。他雖知曉權力的重要性,卻未深陷其中,還能領悟到權力帶給人的孤獨感。傻子在少年時期就已經表現出對權力的仰慕和懵懂的渴望。當他騎著威武的紅馬,在萬眾矚目下奔馳;當陪伴他長大的卓瑪嫁給銀匠曲扎,卻因為傻子崇高的地位而對她唱一遍遍的情歌,他體會到擁有權力的滿足和無奈?!八械疆斠粋€土司,一塊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啊”,[8]他第一次體會到權力的重要性、萌發了成為王者的渴望和短暫的沖動時,他同時還體會到“他作為一個王者是多么的容易感到傷心”,[9]即身處高位的空虛與孤獨。在渴望權力的同時,還在反思權力帶給人的負面性,從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在審視權力帶給人的危害性,他對權力是保持著警惕性的。
當傻子成年時,其能力和才華慢慢的顯示出來。他自然而然卷入到家族權力的爭奪,與哥哥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在一次事關家族關鍵抉擇的時刻,傻子在具有金錢價值的罌粟和實用價值的糧食之間,他選擇了后者。這使得麥其家族獲得了寒冬中的安穩與保障,傻子這次抉擇的成功,是在權力面前具有理性的態度,不被金錢的欲念沖昏頭腦。在這一次勝利之后,讓其擁有渴望權力的欲望和自信。至此他對權力的渴望由物質層面逐漸轉向了更深層次的統治層面,即對整片麥其土地的控制和治理的欲望。當權力的爭奪進入白熱化,哥哥被謀殺、父親對權力的留戀、家族內部的激烈爭斗、各大土司家族之間的殘酷廝殺和現代文明對土司制度下小國寡民統治的全面入侵,這使得二少爺對權力重新進行了審視。權力的繼承歷來由身份所決定,并非個人的能力。追逐權力的過程體現為欲望的不斷膨脹。當激烈的廝殺告一段落,一切都塵埃落定,或許留下的只有廣闊歷史空間下永恒的孤寂和空虛。傻子作為土司家族的二少爺,只能被追逐的權力的漩渦裹挾向前,當他意識到一切的斗爭都沒有意義之時,早已不能全身而退,而他的孤獨只能隨著土司制度的隕落消融在黑夜中。
土司二少爺本身用“愚”的思維來審判權力帶給人孤獨與虛無。從剛開始對權力的追求到后來對權力的理性質疑,對權力態度轉換的過程也即是人對自己要怎樣一個方式生活的一個過程。這種“愚”的權力觀在當下的社會也值得關注和思考。當人人以權力作為自己人生的全部或意義的體現時,這樣的人生還剩下什么?《塵埃落定》這本書已經給我們答案了。
阿來曾言:“《塵埃落定》這部小說是從宣泄的詩行中演變而來的?!盵10]阿來將部分自我介入到傻子這一人物形象中,傳達其對于時間、命運和歷史的思考與追問。傻子是權力世界的參與者,卻仿佛能夠隨時抽身而退,置身事外。他擁有成為領袖的果決和才華,卻頗為感性、極其敏感。當結局降臨、塵埃落定,他感受到那無常命運里的一切。傻子內心細膩而敏感,他細細地打量著周遭的世界,卻無法知曉自己對聰明與愚昧、對歷史和時間、以及命運的理解是否正確,隨之而來的便是不斷的追問與思索。對自我、世界、權力的不斷追問過程中,傻子逐漸地成長為獨當一面的管理者。土司制度在現代文明、歷史潮流中分崩離析,而人類所不得不面對的死亡和追逐物質與權力的空虛感也是徘徊在傻子心中永恒的迷惘與困苦。傻子看透了認識到了宿命,意識到這世間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再強大的個體也是時代的一粒沙,在某種程度上,人類的活動并不能阻止命運的到來,相反只能加速其繼續前進,在命運的面前人都是弱小的個體,無法改變命運所施加的束縛。他在時代及命運的到來前做的這些決定,是出于自己對人性本性的把握,“斷”了對權力占有欲的執念,才能豁達的選擇。
“愚”人對待命運,對待時代的滾滾車輪,沒有采用傳統的、大眾的思維來抗拒,反而是用自身獨特的視角來迎接自己的人生,來審視自己的命運。在現代文明和傳統文明之間,在命運的洪流面前,作為“愚”人個體的土司二少爺,選擇了自己的人生與生活。他的選擇是出自于自己對命運的選擇,是生命經過沉淀之后的選擇。而支配其思考的恰恰是“愚”人的思考方式。
《塵埃落定》不僅僅講述了“傻子”二少爺命運的故事,還闡釋了所有人類整體的生命感受。二少爺外在形象的“愚”“呆”“傻”與內在自我“聰慧明”的反差形象,給人應該做一個聰明的人進行思索與反思。在土司二少爺的身上,我們感受到了智慧與愚蠢并不是絕對對立的聰明觀,二者微妙的失衡與模糊的生命狀態,給人提供了新的生存景觀或生命樣式,在他的身上我們能聽到歷史和現實碰撞的回響。土司二少爺的“愚”人思維,在當下的社會或是將來,對我們都有著重要的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