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麗
(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北京,100083)
胡適《紅樓夢考證》于1921年撰寫、刊發①,距今年恰好一百年整。透過歷史的風雨煙塵,從學理上對“新紅學”及相關問題做更精細、更深入的反思,這既是學術史研究的需要,也是對前賢先哲的緬懷致敬。在反思“新紅學”的問題時,有一個角度尚未得到應有的關注,那就是胡適在撰寫《紅樓夢考證》前后其《紅樓夢》研究旨趣的轉變問題。弄清這個問題,不僅能更好地說明胡適個人紅學觀的發展與變化,也能從一個側面說明研究旨趣對于學者學術立場及觀點的影響。
胡適《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中有關于《紅樓夢》的札記八則②。苗懷明曾以這幾則札記為依據對胡適早期紅學觀做過介紹,強調“胡適曾是索隱派”[1](30-34);王惠則不僅關注到這批札記的“索隱”傾向,還辨析了胡適在1913—1919年間的“外譯中”小說翻譯與其《紅樓夢》研究之間的關系[2]。這些都頗具啟發意義。不過,要全面了解胡適新紅學的旨趣,這幾則札記仍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的涉紅札記無寫作日期,最早見于耿云志主編的《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影印本[3],后收入曹伯言整理的《胡適日記全編》第1 冊。整理者加按語云:“本文系未刊稿,無寫作日期,所用的筆記本、封面題字、行文款式、無標點符號等,與《藏暉室日記》庚戌第二冊大體相同,題為《藏暉室筆記之一·小說叢話》,與他在中國公學時主編《競業旬報》,寫《無鬼叢話》,‘文苑叢談’等頗一脈相承,其中關于《紅樓夢》的看法,與他后來的觀點迥異。從這些方面看來,本文當是他出國留學前在上海時期所作?!盵4]胡適于1910年8月從上海赴美留學,也就是說,曹伯言認為這幾條札記寫于1910年8月之前。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12 卷收錄此稿時則將其系于1921年[5]。結合胡適在1911年之后在日記和相關文章中涉及《紅樓夢》的文字,曹伯言的說法是比較可信的,詳見下文。
雖然這幾則札記寫作時間較早,但是有材料證明,胡適在1921年4月讀過這些札記。札記第一則有這樣一段話:
《石頭記》著者不知何人,然決非曹雪芹也。第六十九回評有云“作者無名氏,但云胡老明公而已”。今遍閱今本,乃不見此四字,可見曹雪芹之前,必有原本作者自署“胡老明公”,后為雪芹刪去。
據宋廣波介紹,在“今遍閱今本,乃不見此四字”上有胡適眉注:“書中提起‘胡老明公’,此誤也。十、四、十,適。”[6](4)這里的日期是指民國十年四月十日,即公歷1921年4月10日。也就是說,胡適寫此札記時未能在《紅樓夢》文本中找到“胡老明公”幾個字,后來找到了,故加此眉注。不知季羨林主編之《胡適全集》的編者是否根據這一眉注署時將其系于1921年。
即使這幾則札記寫作時間不能確定,胡適在給“胡老明公”一語加眉注時,《紅樓夢考證》初稿已經完成,他對札記中的觀點并無修正或說明,在他后來的著作中對“與他后來的觀點迥異”的情況也未再提及。但是,這幾則札記對于了解“新紅學”誕生前后胡適的紅學觀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八則札記的內容可分為兩類:前三則主要是關于作者的,后五則主要是關于小說內容與主題的。
第一則札記說:“《石頭記》著者不知何人,然決非曹雪芹也?!弊C據是第六十九評語中有“作者無名氏,但云胡老明公”之語,以及小說第一回中“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之說。《紅樓夢》第六十九回評語,正文寫尤二姐服藥之后一個已成形的男胎被打了下來,賈璉命人去找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卷包逃走”。此處有張新之夾批:“作者無名氏,但云胡老明公而已,正是卷包逃走之意。當與‘虎狼藥’回評語參看方得?!雹圻@里的“‘虎狼藥’回評語”指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張新之回末評語:“醫必姓‘胡’,非雜湊胡亂字樣,便是‘胡老明公’之胡,造大觀園是他,用虎狼藥亦是他,則編懷古詩及《紅樓夢曲》、書中一切詩詞酒令無非是他。”所謂“造大觀園是他”指的是《紅樓夢》第十六回中提到的情節,即賈赦、賈政、賈璉諸人討論大觀園設計規劃時說:“全虧一個胡老名公山子野,一一籌畫起造?!边@是程甲本、程乙本的文字。查其他版本,“胡老名公”一詞用詞情況如下: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有正本底本)、蒙古王府本等為“老明公”,夢稿本、舒序本、列藏本等為“胡老明公”。胡適在寫眉注的時候,他有可能看到的本子有程本及有正本,其他各抄本尚未出現,而有正本是“老明公”而非“胡老明公”,所以,他很可能是直接將程本的“胡老名公”當作“胡老明公”,或者直接將有正本的“老明公”當作“胡老明公”了。
綜合這些資料,清代評點家張新之認為“胡老明公”是《紅樓夢》作者的筆名,但這只是一種沒有證據的猜測。胡適以張新之語焉不詳的批語為依據,斷言“曹雪芹之前,必另有原本作者自署‘胡老明公’,后為曹雪芹刪除”,從而否定曹雪芹的著作權,明顯缺乏說服力。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關于“胡老明公”,不僅胡適當時沒有注意到,迄今為止也很少有學者關注討論。孫桐生《妙復軒評石頭記敘》中有云:“惟作者姓名不傳,訪諸故老,或以為書為近代明相而作,寶玉為納蘭容若。以時事文集證之或不謬。……蓋作文之妙,在縹緲虛無間,使人可望不可即,乃有余味。……篇后有曹雪芹刪定數過云云,曹雪芹或以即曹銀臺寅之公子,其胡老明公三子也??计鋾r,假館容若,擅宏通,稱莫逆者,則有梁藥亭、姜西溟、顧梁汾諸君子,不能實指為某人草創,某人潤色也?!盵7-8](40,709)這段話前半部分說《紅樓夢》作者不詳,有人認為該小說寫的是宰相明珠家的故事,寶玉就是納蘭容若。后半部分是關于作者的一種推測性意見。一粟所編《紅樓夢資料匯編》及朱一玄所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的斷句與上述引文后半部分的斷句一致。這樣讀上去邏輯不順,曹雪芹既是“曹銀臺寅之公子”,如何又成了“胡老明公三子”?或可將標點符號修改為:“……篇后有曹雪芹刪定數過云云,曹雪芹或以即曹銀臺寅之公子。其胡老明公,三子也??计鋾r,假館容若,……”這樣一來,則可理解為:曹雪芹是刪定者,作者是“胡老明公”,而胡老明公是“三子”的合稱。當時寓居納蘭容若家的有梁藥亭、姜西溟、顧梁汾等人,很難落實誰原創、誰潤色④。也就是說,孫桐生認為,曹雪芹曾刪改過幾次,原作是客居納蘭家的幾位文士,合取筆名為“胡老明公”。由此可見,以“胡老明公”為《紅樓夢》的作者,在清代有一定的影響。
再回到胡適札記中關于作者的說法,第一則札記末尾還有一段話:“然雪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其言如此,又能費如許工夫,用如許力氣,為《石頭記》添毫生色,雪芹實為作者一大知音,然則雖謂此書為雪芹作也可?!币鉃椴苎┣垭m然只是增刪者,但是能體貼原作者的用心,費大工夫、大氣力為之增色,因此,說曹雪芹是作者亦未嘗不可,曹雪芹為修改者,亦可視為作者。
第二則札記說《石頭記》的作者即賈寶玉,賈寶玉即作者之托名。證據是《石頭記》開卷第一回“作者自云曾經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夫曰假寶玉,則石而已。石頭所自記,故曰《石頭記》;石頭所自記,即假寶玉所自記也”。以主人公賈寶玉為《石頭記》作者,隱含“自敘傳”傾向,而以“假”寶玉—石—“賈”寶玉為證據鏈,用的是文字諧音的方法。
第三則札記說《石頭記》作者“似系滿洲人所作”。理由是:“作者既為寶玉,而書中之寶玉實為滿人,此閱者所共認者也。且六十九回評云,作者自署‘胡老明公’,‘胡老明公’云者,猶言‘胡兒中之明眼人也’,則自承其為胡人矣?!钡诙l說作者為寶玉的證據已是勉強;這里又將語焉不詳的“胡老明公”解釋為“胡兒中之明眼人”,顯然屬于典型的望文生義、牽強附會。
第四則札記說“《石頭記》為滿洲人而作”,即小說寫的是滿洲人的故事。證據如下:(1)未寫女子小腳⑤。(2)秦可卿給王熙鳳托夢時有“祖塋”之說,“祖塋”乃指“滿洲三省”,秦可卿“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之語隱含的意義是,滿洲人“一旦受漢人驅逐,勢必不能自存,故作者為畫策如此”。(3)焦大乃清朝開國大臣如吳三桂、洪承疇之輩,其一段罵詞“真為開國諸貳臣逆臣同聲一哭”,探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一段文字,則“可作一段明史論讀。作者深慨明室之亡,故作此極傷心之語,蓋亦針對滿清而發也”。(4)“全書以仁清巷起,以仁清巷收,亦可見其為滿清作也”。這里其實糅合了兩種觀點:一是《紅樓夢》寫的是滿洲人的故事,二是《紅樓夢》隱含著悼明之亡的主題。所列舉的四條理由中,以未寫女子小腳來證明《紅樓夢》中寫了滿人風俗,是有一定說服力的推論。其他三條,則基本上屬于主觀臆測,以焦大影射吳三桂、洪承疇,以探春的一段話“作一段明史”來讀,無論方法還是觀點,都與胡適后來在《紅樓夢考證》中尖銳批評的索隱派如出一轍。
第五則札記說:“《石頭記》家庭小說也,社會小說也,而實則一部大政治小說也,故曰政,曰王,曰赦,曰刑,曰史,曰禮。為政而權操于內,故其婦曰王,其侄亦曰王。外赦而內刑,言不相孚也。史之為言已成陳跡也,李之為言禮也、理也。刑足以破家,即足以亡國,作者之深意矣。”引文中“刑”乃指邢夫人之“邢”。這一則札記前面說的家庭小說和社會小說都是一種陪襯,最后的落腳點是政治小說,而且強調寫家庭是隱射國家政治、破家足以導致亡國,主要論據是對人物姓名做雙關或者諧音的解釋。這里論證《紅樓夢》為家庭小說的方法,是人物姓名的諧音及微言大義的索隱方法。
第六則札記說:“《石頭記》專寫一極專制之家庭,實則一極專制之國家也。七十一回以后,便純是一極陰慘的專制國?!边@一條的含義與第五條思路一致,強調《石頭記》是通過寫家庭來寫國家,但是加了一個很關鍵的修飾語——“專制”,這是對小說所描寫的以賈府為主的家庭生活的定性評價。在家國一體的傳統文化語境中,家是縮小的國,國是擴大的家,因此,寫家即是寫國的判斷自然是成立的。最重要的是用“專制”一詞對《紅樓夢》所描寫的家庭生活本質做了準確的概括,屬于社會-歷史分析方法。
第七則札記說:“讀《石頭記》者,須知賈寶玉并未成仙,但能自色悟空,逃于渺渺茫茫之中耳。觀第一回‘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數語,可見矣?!边@里指出了《紅樓夢》包含有自色悟空的遁世思想。這一觀點有文本依據可循。
第八則札記說:“《石頭記》無一自由之人,有之,其惟尤三姐乎!尤三姐者,其才足以自衛其自由,故能兒撫珍、璉,土苴富貴,處流俗而不污,臨大節而不奪。嗚呼,吾愿普天下女子之愛自由者,勿學黛玉之癡,寶釵之譎,鳳姐之惡,迎春之愚,吾愿普天下愛自由之女子瓣香光明磊落皎然不污之尤三姐,足矣,足矣?!边@里認為《紅樓夢》中唯有尤三姐有能力捍衛自己的自由,并高度贊美其性格人品;且對黛玉、寶釵、鳳姐、迎春等人的主要性格做了高度概括。這些觀點都有文本依據,也符合絕大多數讀者的閱讀體驗。
在《紅樓夢考證》中,胡適認為以蔡元培等人為代表的索隱紅學都是“絕無道理的附會”“很牽強的附會”。可是,正如苗懷明和王惠等學者所指出的,從這些札記來看,胡適亦曾是索隱派。不過,筆者要強調的是,在這些札記中,“索隱”只是一部分內容,還有非索隱的、符合文本依據以及一般性文學研究規則的內容。
從上面的介紹中可以看到,札記前三則關于作者的討論,均屬“附會”之說;后五條關于《紅樓夢》內容與主題的討論,則需區別對待:第四則所提供的寫滿洲人的四條理由中,第二、第三、第四條材料的解釋明顯屬于附會,第五則對賈政、賈赦、王氏、邢氏等人姓或者名的解釋亦屬于附會;而第四則第一條材料根據未寫女子小腳推斷寫的是滿洲人的生活習俗,第六、第七、第八則對小說內容、主題及人物性格的概括,均有文本依據,而且符合大多數讀者的閱讀體驗,尤其第六則將《紅樓夢》所描寫的家庭性質概括為“專制”,并強調是通過寫專制的家庭來寫專制的國家,其實是一種社會學的分析方法;第八則對尤三姐性格的分析以及對黛玉、寶釵、鳳姐、迎春等人性格的概括,亦符合小說藝術理論中的性格分析方法。
要之,在《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中,胡適關注到了《紅樓夢》的作者、主題及人物性格等問題;研究方法上,有缺乏說服力的牽強附會,也有符合文學研究一般規律的對小說思想內容及人物性格的分析。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胡適原稿題為“藏暉室筆記之一·小說叢話”,屬于讀書筆記,并非專題論文,所以,在列出觀點之后都只有簡單的說明,并無具體深入的闡述,因為其材料、觀點在當時大多屬于習見。比如:①《紅樓夢》為滿洲人而作之說。早在1794年,周春《閱紅樓夢隨筆·紅樓夢記》已有言:“相傳此書為納蘭太傅而作?!盵9](3)道光年間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四編》說:“《紅樓夢》一書,……相傳為演說故相明珠家事:以寶玉隱明珠之名,以甄(真)寶玉賈(假)寶玉亂其緒。”[8](32)諸如此類的筆記還有很多。至于以未寫女子纏足為寫滿洲人之證據亦屬共識,邱煒萲《菽園贅談·續小說閑評》即云:“曹雪芹撰《紅樓夢》,花雨繽紛,灑遍大千世界,錦繡肝腸,普天之下誰不競呼為才子,而說者乃以林、薛以下諸美人皆不纏足,謂為隱刺滿洲巨族某相國府中陰事,以蒙、滿婦女均素足故也?!盵8](862)昭琴《小說叢話》亦云:“《紅樓夢》為底是專說清人之憑據,其不必深求而可知者,則僅在于敘次婦女裝束形體,舉無一語涉及裙下故也。”[8](858)②《紅樓夢》乃作者自述生平之說。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即云:“綜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兩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一說中,大抵以賈寶玉為即納蘭性德,其說要非無所本?!林^《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于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盵8](842)③《紅樓夢》有悼明思想之說。如黃人《小說林發刊詞》云:“假蘭芍以塞黍離荊棘之悲者(《石頭記》成于先朝遺老之手,非曹作)?!雹轠8](846)④焦大影射清朝開國元勛之說。見于平子《小說叢話》:“《紅樓夢》一書,系憤清人之作,作者真有心人也。諸如此之大書一部,而專論清人之事,可知其意矣。其第七回便寫以焦大醉罵,語語痛快。焦大必是寫一漢人也,為開國元勛者也。”[8](851)⑤《紅樓夢》為社會小說、政治小說之說。代表性說法有王鐘麒的《論小說與改良社會之關系》中的“《紅樓夢》則社會小說也,種族小說也,哀情小說也”[8](844);俠人《小說叢話》中的“吾國之小說,莫奇于《紅樓夢》,可謂之政治小說,可謂之倫理小說,可謂之社會小說,可謂之哲學小說、道德小說”[8](853)。再則,在1903—1904年間,昭琴、平子、俠人等人均以“小說叢話”為題在《新小說》上發表了文章,當時胡適還只有十三四歲。綜合來看,胡適的《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很可能是有意模仿前輩學人,以“叢話”的方式,在讀書過程中記下有關《紅樓夢》等小說的一些觀點及材料⑦。這些觀點,如上所述,有對他人觀點的抄錄、借鑒、補充,也有獨到之處,如,“《石頭記》為滿洲人而作”一說多見,而徑言作者“似系滿洲人”者則不多;再則,在1910年之前的相關資料中亦暫時未曾查到他人禮贊尤三姐之自由精神的文字,很可能屬于胡適的創見。
在1921年撰寫《紅樓夢考證》之前,除了《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之外,胡適在日記和論文中還有其他一些關于《紅樓夢》的文字⑧。綜合來看,主要有以下內容。
第一,明確以曹雪芹為《紅樓夢》的作者。如1916年9月5日日記說:“明詩正傳,不在七子,亦不在復社諸人,乃在唐伯虎、王陽明一派。正如清文正傳不在桐城、陽湖,而在吳敬梓、曹雪芹、李伯元、吳趼人諸人也。此驚世駭俗之言,必有聞之而卻走者也?!边@里的吳敬梓諸人顯然是就其作品而言的,因此,胡適在這里明確以曹雪芹為《紅樓夢》的作者。同樣的說法亦見于《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盵10](14)此外,寫于1918年4月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在闡述其“建設新文學”之宗旨“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時,胡適明確將《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作為近世“活文學”的典范,并指出:“他們都是用一種活文字做的。若是施耐庵、邱長春⑨、吳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做書,他們的小說一定不會有這樣生命,一定不會有這樣價值?!边@三則材料中都是徑直將曹雪芹作為《紅樓夢》的作者。如前所述,《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中明確否定作者為曹雪芹,從這一點來說,曹伯言說“札記”應該寫于1910年胡適赴美留學之前是有道理的,否則很難解釋一邊在“札記”中明確說“《石頭記》著者決非曹雪芹”,一邊又再三在日記和文章中直接將曹雪芹當作《石頭記》的作者看待。
第二,高度評價《紅樓夢》的文學價值。在上引1916年9月5日的日記中,胡適認為,“清文正傳”不是桐城派、陽湖派的古文,而是《紅樓夢》與《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通俗小說,強調它們是富有生命力的“活文學”,旗幟鮮明地體現出輕文言而重白話的立場,并不無自豪地強調自己所說乃“驚世駭俗之言”。此外,在1911年6月7日的日記中胡適亦云:“下午看《水滸》,久不看此書,偶一翻閱,如對故人。此書真是佳文。余意《石頭記》雖與此異曲同工,然無《水滸》則必不有《紅樓》,此可斷言者也?!焙m高度評價《紅樓夢》為“佳文”,與《水滸傳》有異曲同工之妙,并從文學史的角度強調《水滸傳》對《紅樓夢》有先導作用。
第三,高度評價《紅樓夢》作為白話文的語言價值。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中,胡適強調《紅樓夢》及其他幾部明清長篇白話小說對于“建設新文學”的重要意義,認為它們是國語的教科書,是國語文學的典范。據《胡適口述自傳》介紹,1916年2月至3月間,正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的胡適經過與朋友們的辯難、討論,再經過嚴肅思考,得出了他關于中國文學史的基本結論:“原來一整部中國文學史,便是一部中國文學工具變遷史——一個文學或者語言上的工具去替代另一個工具。中國文學史也就是一個文學上的語言工具變遷史……一部中國文學史也就是一部活文學逐漸代替死文學的歷史?!盵11](146)胡適就這樣“一棒把‘中國文學’打成‘文言’‘白話’兩大段”[11](161),而且視白話作品為“活文學”、文言作品為“死文學”。正是在這種文學史觀之下,胡適將《儒林外史》《紅樓夢》等通俗小說視為“清文正傳”及“活文學”的典范,也是“活的語言”的最佳教材。所以,結合胡適獨樹一幟的《國語文學史》⑩及《白話文學史》?,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對《紅樓夢》等白話小說之“活的語言”的推崇。他甚至認為,《紅樓夢》與《兒女英雄傳》之所以能夠成為“不朽的名著”,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們使用了“更純粹的北京話”“方言”?。
第四,高度評價《紅樓夢》作為悲劇作品的思想價值。胡適在寫于1918年9月的《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一文中論及中國文學的悲劇問題時指出:
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是悲劇觀念。無論是小說,是戲劇,總是一個美滿的團圓。……這便是說謊的文學。更進一層說:團圓快樂的文字,讀完了,至多不過能使人覺得一種滿意的觀念,決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動,決不能引人到徹底的覺悟,決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例如《石頭記》寫林黛玉與賈寶玉一個死了,一個出家做和尚去了,這種不滿意的結果方才可以使人傷心感嘆,使人覺悟家庭專制的罪惡,使人對于人生問題和家族社會問題發生一種反省。若是這一對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緣”,團圓完聚,事事如意,那么,曹雪芹又何必作這一部大書呢?這一部書還有什么“余味”可說呢?[6](9-10)
胡適強調,中國傳統文學中缺乏悲劇觀念,迷信團圓,有違生活本質,只有《紅樓夢》和《桃花扇》是例外,它們以悲劇的結尾打破了“團圓的迷信”,因此,它們不僅具有審美意義上的“深沉的感動”,還能讓人對社會、人生產生“徹底的覺悟”和“根本上的思量反思”。他還具體闡述了《紅樓夢》中寶黛愛情悲劇的價值:在藝術感染力方面“使人傷心感嘆”;在思想認識方面,“使人覺悟家庭專制的罪惡”。胡適還介紹了自古希臘埃斯庫羅斯(Aeschylus)、索福克利斯(Sophocles)、尤利彼得斯(Euripides)以來的西方悲劇觀念的本質,并且強調:“有這種悲劇的觀念,故能發生各種思力深沉,意味深長,感人最烈,發人猛省的文學。這種觀念乃是醫治我們中國那種說謊作偽思想淺薄的文學的絕妙圣藥。這便是比較的文學研究的一種大益處?!盵6](10)這顯然是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下,強調《桃花扇》《紅樓夢》的悲劇價值。
胡適對《紅樓夢》悲劇價值的推崇,應該是受到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的影響,強調寶黛愛情悲劇能夠“使人覺悟家庭專制的罪惡”,則符合社會批評的原則。事實上,從社會批評的角度強調《紅樓夢》對專制家庭及婚姻制度的批判意義,是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紅樓夢》研究中的主流觀點之一,如季新《紅樓夢新評》說:“此書是中國之家庭小說?!袊畤医M織,全是專制的;故中國之家庭組織,亦全是專制的。其所演種種現象,無非專制之流毒。想曹雪芹于此,有無數痛哭流涕,故言之不足,又長言之;長言之不足,又嗟嘆之。”[8](897)境遍佛聲《讀紅樓夢札記》說:“《紅樓》一書,言情小說而實兼家庭社會小說也?!薄啊都t樓》一書,敘人婚姻之事,不祥者居其多數。蓋籍明專制結婚必無良好結果也?!盵12](9,11)佩之《紅樓夢新評》說:“一部《紅樓夢》,他的主義,只有批評社會四個大字?!薄白髡咚鄣?,便是家庭二字。這是看他寫家庭較寫社會更多,便可知道了。社會是家庭組織成的,家庭不健全,社會也絕難改良。況且吾國社會,是只有家庭,沒有個人的,那種家族制度,更非攻擊不可?!盵12](49-50)海鳴《古今小說評林》一再強調:“一部《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無非痛陳夫婦制度之不良?!薄耙徊俊都t樓夢》,均為傷嘆夫婦制度之不良也?!盵8](887)如果說這些論者對《紅樓夢》主題的解讀對于后來的馬克思主義紅學有先行的意義,則胡適亦在先行者之列。值得注意的是,胡適在討論寶黛愛情悲劇時,是將《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當作一個整體來看待的。
要之,與《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中的涉紅札記相比,胡適寫于1911—1918年間的涉紅文字的旨趣有了明顯改變:(1)絲毫不見“索隱”的影子;(2)明確視曹雪芹為《紅樓夢》的作者;(3)強調《紅樓夢》作為使用白話的“活文學”的典范意義;(4)不關注本事問題,強調《紅樓夢》的悲劇價值,尤其強調寶黛愛情悲劇對專制家庭的批判意義。
無論是《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中的札記,還是1911—1918年的相關日記、文章,胡適都只是偶爾提及《紅樓夢》及其他小說,均未做深入的研究,他真正著力于傳統小說的研究是在開展“整理國故”的工作之后。
胡適于1917年6月學成歸國,8月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旋即加入新文化運動陣營,與陳獨秀等人一起大力提倡白話文。1919年,他又提出了“整理國故”的口號,以實現“再造文明”的目標。所謂“整理國故”就是“把三千年來支離破碎的古學,用科學方法做一番有系統的整理”[11](210),而“再造文明”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創造以“活的文字”為工具的“新文學”。傳統白話小說正是作為“國故”的一部分進入胡適們的視野,煥發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胡適在后來的“口述自傳”中曾對自己研究傳統小說的背景和目的有清楚的交代:
我在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初期,便不厭其詳地指出這些小說的文學價值。但是只稱贊它們的優點,不但不是給予這些名著[應得]的光榮的唯一的方式,同時也是個沒有效率的方式。[要給予它們在中國文學上應有的地位,]我們還應該采取更有實效的方式才對。我建議我們推崇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對它們做一種合乎科學方法的批判與研究。[也就是寓推崇于研究之中。]我們要對這些名著做嚴格的版本校勘和批判性的歷史探討——也就是搜尋它們不同的版本,以便校訂出最好的本子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更要找出這些名著作者的歷史背景和傳記資料來。這種工作是給予這些小說名著現代學術榮譽的方式,認定他們也是一項學術研究的主題,與傳統的經學、史學平起平坐。[11](238-239)
胡適所謂的“中國文藝復興運動”是指新文化運動。在大力推廣白話文學的背景之下,胡適認為,要提高傳統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要給它們“應得的光榮”,最直接有效甚至“唯一”的方式,就是對它們的作者和版本做考證研究,給予它們“與傳統的經學、史學平起平坐”的“現代學術榮譽”。正是在這種觀念之下,胡適和他的同仁們督促出版社以新式標點、分段并加考證性導言的方式出版傳統小說名著。
亞東圖書館于1919年整理出版了《儒林外史》,書前有陳獨秀、錢玄同和胡適的序,隨即胡適又分別于1920年11月、1922年11月完成了《吳敬梓傳》《吳敬梓年譜》;接下來,亞東圖書館陸續出版了一大批古典小說的新式標點本,包括《水滸傳》《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鏡花緣》《水滸續集》《老殘游記》《海上花列傳》《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官場現形記》《宋人話本八種》《醒世姻緣傳》《今古傳奇》《十二樓》。除《今古傳奇》《十二樓》之外,自《水滸傳》至《醒世姻緣傳》均有胡適撰寫的考證序論。胡適在“口述自傳”中不無自豪地總結說:“那時我就充分地利用這些最流行、最易解的材料,來傳播我的從證據出發的治學方法?!盵11](196-197)
在這三十萬字左右的考證文章中,最重要、最有價值的是關于《紅樓夢》的考證文章,一共有5 篇,包括《〈紅樓夢〉考證》(1921)、《跋〈紅樓夢考證〉》(1922)、《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1927)、《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1928)、《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1933)。正是這5 篇文章,奠定了胡適作為現代紅學史開創者的崇高地位。
《紅樓夢考證》開篇指出:“《紅樓夢》的考證是不容易做的,一來因為材料太少,二來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路。他們怎樣走錯了路呢?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搜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的情節,他們并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是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10](545)結尾再次呼應:“我希望我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的軌道去: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10](587)胡適以“穿鑿附會的‘紅學’”指稱王夢阮、蔡元培等人的索隱研究,以“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自詡并期待來者。而顧頡剛、俞平伯則以實際行動成為胡適的第一批追隨者、合作者及對話者。顧頡剛應胡適的要求多方協助查找資料。俞平伯受胡適和顧頡剛的影響,于1921年4月開始與顧頡剛通信討論《紅樓夢》問題。正是他們三人在短時期內的密切交流與合作,使得《紅樓夢》研究在短時間之內取得了一系列突破性成果,成為令人矚目的顯學。顧頡剛于1923年3月5日給俞平伯《紅樓夢辨》所寫之序中說:“我希望大家看著這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從此悟得一個研究學問的方法,知道從前人做學問,所謂方法實不成為方法,所以根基不堅,為之百年而不足者,毀之一旦而有余?,F在既有正確的科學方法可以應用了,比了古人真不知便宜了多少?!盵13](79)“新紅學”與“舊紅學”由此得名,并獲得了較廣泛的認可。顧頡剛認為,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和俞平伯的《紅樓夢辨》標志著“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新紅學”之“新”主要體現在研究方法上,即“注重于實際的材料”。
《紅樓夢考證》問世之后,有贊譽者,也有質疑非議者。1928年4月19日《民國日報》曾發表署名文章責備胡適:“將一部《紅樓夢》考證清楚,不過證明《紅樓夢》是記述曹雪芹的私事而已,知道了《紅樓夢》是曹氏的家乘,試問對于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有何大用處?”“《紅樓夢》之類的作品是一種‘玩物喪志’的小把戲;唱小丑打邊鼓的人可以做這一類的工作,而像胡先生這樣應該唱壓軸戲的人,偏來做這種工作,就未免太不應該了?!盵6](253-254)這位叫常乃德的作者持傳統的保守立場,認為小說乃不入流的“小把戲”,像胡適這樣的大學者不應該為此浪費時間精力,而應該去做更重要的事。這樣的觀點顯然與胡適們的新文化運動理念背道而馳,所以,胡適于該文發表的次日即撰文進行“答疑”:
我為什么要考證《紅樓夢》?在消極的方面,我要教人懷疑王夢阮、徐柳泉、蔡孑民一班人的謬說。在積極的方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證據而后信。
我為什么要替《水滸傳》作五萬字的考證?我為什么要替廬山一個塔作四千字的考證?我要教人知道學問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貫的,一部小說同一部圣賢經傳有同等的學問上的地位,一個塔的真偽同孫中山的遺囑的真偽有同等的考慮價值。[6](254)
胡適說得很清楚,他做《紅樓夢》《水滸傳》等白話小說考證的目的有二:一是要證明學問是平等的,從做學問的角度,讓小說同圣賢經傳有同樣的地位;二是要教人一個做學問的方法,那就是考證學的方法,讓證據說話。事實上,這兩點是相輔相成的,用傳統治經的考證方法來研究小說,實質性地提高了小說的地位。這也是胡適自己最感到驕傲的地方。直至晚年,他仍不無自豪地強調:“我是用乾嘉以來一班學者治經的考證訓詁的方法來考證最普遍的小說,叫人知道治學的方法?!薄拔覍Α都t樓夢》最大的貢獻,就是從前用???、訓詁考據來治經學、史學的,也可以用在小說上?!盵6](437,479)
早在1930年,陳子展在其授課講義的基礎上整理出版的《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中即已盛贊新式小說研究,并高度評價了胡適的研究:
在胡適從事這項工作的略前一點,未嘗沒有小說考證,如錢靜方的《小說叢考》,蔣瑞藻的《小說考證》,但都不過是一些片段的筆記,零星的考證材料,不好算做有條理有見解之歷史的考證、文學的批評。又如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似乎可以說是歷史的考證了,但經胡適考證的結果,指出他們不過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的情節,其實他們并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我以為胡適在這方面最大的貢獻,不在他這十幾篇小說上的考證批評文章,而在他于這種考證批評上應用的方法。[14](245)
在經過了近六十年的風云變幻之后,唐德剛對胡適在小說研究史上的貢獻有一個簡短卻擲地有聲的評價:“把小說當成一項‘學術主題’來研究,在中國實始于胡適!今日左右中三界知識分子,都視此為當然。然適之先生啟蒙之功,就可以在歷史上一筆抹掉嗎?”[11](250)的確如此,正是胡適的考證研究使古代小說研究真正獲得了學術的尊嚴和榮譽。當小說研究理所當然地成為現代學術殿堂的重要成員時,胡適的開創之功不應該被忽略甚至忘記!
我們要進一步說明的是,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不僅開創了影響深遠的“新紅學”,也標志著他個人《紅樓夢》研究旨趣的轉變。這一旨趣的轉變,一方面開創了紅學新紀元,另一方面也導致觀點偏頗,帶來了消極影響。
在《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中的涉紅札記及1911—1918年的涉紅文字中,胡適關注《紅樓夢》的作者、版本、本事、人物性格、主題、審美價值等多方面的問題,研究方法也涉及索隱、考證以及審美批評、社會批評等多種形式。自1921年的《紅樓夢考證》開始,至1933年的《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胡適的全部興趣和關注點都在《紅樓夢》的作者和版本,而且念茲在茲要教人以科學研究的方法。自1933年《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刊發,至1962年2月24日在臺北驟然去世,胡適一直關注《紅樓夢》研究的發展情況,也通過日記、序跋、書信、談話等形式不時發表一些看法。但是,其研究興趣、研究方法以及基本觀點再無實質性改變。自《紅樓夢考證》開始,胡適的紅學旨趣發生了明顯變化,即胡適本人的紅學觀亦隨著新紅學的誕生有了重大轉變,從這一典型個案中依稀可見新舊紅學嬗變的軌跡。
胡適前后紅學旨趣的轉變主要表現在研究方法和興趣點兩個層面。簡單來說,胡適在開創“新紅學”之后,只注重用考證的方法研究《紅樓夢》的作者與版本,而對用其他方法研究其他問題不再感興趣,甚至持排斥的態度。
本來,從自己的研究興趣出發,只做作者和版本研究無可厚非,胡適自己也曾強調,研究作者和版本是為了更好地研究小說文本。問題是,胡適在轉變研究旨趣之后,在《紅樓夢》研究上出現了兩種彼此關聯的失誤:一是錯誤地將《紅樓夢》小說當作歷史著作,采取“曹賈互證”的方法,使得他所一再強調的科學方法走向了科學的反面,違背了小說屬于藝術創作這一文學的基本規律;二是片面堅持“寫實自傳說”,從而導致對《紅樓夢》思想和文學價值的判斷發生了嚴重的失誤。
胡適批評索隱派“去搜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的情節”,他自己則是用《紅樓夢》中的人物及情節與有關曹家的史料進行互證,因此,我們也可以說他是在“搜羅許多曹家的史事來附會《紅樓夢》的情節”。在胡適以及他的追隨者顧頡剛、周汝昌等人的著述中,自傳與自傳性小說一直混淆不清、隨意替換,而在實際論述中,更傾向于“自傳”而非“自傳性小說”。正因為這樣,胡適《紅樓夢考證》在問世之后,遭遇了黃乃秋、張文正、周黎庵等一大批學者的尖銳批評[15]。有學者甚至認為,胡適的考證與蔡元培的索隱是“五十步笑百步”[12](280)。
將新紅學前后的相關文字進行比較就會發現,胡適對《紅樓夢》思想價值和文學價值的評價有了明顯的改變。在《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中,曾高度禮贊尤三姐捍衛自由的精神;在1911—1918年的涉紅文字中,除了高度肯定《紅樓夢》的白話文價值,還曾強調《紅樓夢》的悲劇價值,尤其強調寶黛愛情悲劇對專制家庭的批判意義。自《紅樓夢考證》開始,胡適對《紅樓夢》思想性和藝術性的評價越來越低。在《紅樓夢考證》中,胡適還延續了《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的說法,肯定和贊賞寶黛愛情悲劇的價值,在后來的涉紅文字中連這一點也不再提起。1959年12月30日,胡適為廣播公司錄音,竟然宣稱“《紅樓夢》毫無價值”?。這一說法令不少學者感到錯愕。李辰冬在1979年為羅德湛《紅樓夢的文學價值》一書所寫序中說:“我們這種六七十幾年紀的人,從小就喜歡《紅樓夢》而重視它的原因,由于胡先生的提倡,現在從胡先生的口里說它毫無價值,真正難以置信。但后來打聽,才知道胡先生講這種話的不止這一次。”[16](3)郭豫適在1989年哈爾濱第二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論“紅樓夢毫無價值論”及其它——關于紅學研究的非科學性》亦曾引用胡適此說[17]。
在《紅樓夢考證》中,胡適評價《紅樓夢》為“自然主義的杰作”,不少研究者認為這是對《紅樓夢》藝術價值的高度肯定。比如說,周策縱就曾經說,五四后期,大概從20世紀20年代起,“寫實主義”逐漸受人推崇,尤其是“自然主義”往往被推崇為文學和哲學的最高境界,因此,胡適說《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在當時是一個極高的稱贊[18](75)。如果聯系上下文,這種觀點值得商榷。胡適原文如下:
因為《紅樓夢》是曹雪芹“將真事隱去”的自敘,故他不怕瑣碎,再三再四的描寫他家由富貴變成貧窮的情形。我們看曹寅一生的歷史,決不像一個貪官污吏;他家所以后來衰敗,他的兒子所以虧空破產,大概都是由于他一家都愛揮霍,愛擺闊架子;講究吃喝,講究場面;收藏精本的書,刻行精本的書;交織文人名士,交織貴族大官,招待皇帝,至于四次五次;他們又不會理財,又不肯節省;講究揮霍慣了,收縮不回來:以致于虧空,以致于破產抄家。《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迷,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10](577-578)
顯然,胡適是在將《紅樓夢》當作曹雪芹的“自敘”、當作曹家的“歷史”的前提下判斷它為“自然主義的杰作”。這里的“自然主義”等于寫實、實錄,所謂“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大概類似于流水賬式的記錄;而比較起來,索隱派種種因為違背了“寫的是曹家歷史”這一基本事實,所以都是“極不自然的解釋”,即不符合事實的解釋。由此可見,胡適所說的“自然主義”強調的是史學意義上的寫實、實錄,而西方文論中的自然主義的理論內核是強調絕對客觀性、崇尚單純描摹自然,顯然二者并不是一回事。
正因為胡適認定曹雪芹寫《紅樓夢》只是如實寫出“曹家的歷史”,“并不是什么微言大義”[6](336),因此,他幾乎完全放棄了文學研究的視角,也就徹底否定了《紅樓夢》作為文學作品的思想和審美價值。胡適在晚年寫的《與高陽書》中,甚至認為自己早年所寫的“《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這句話已過分贊美了《紅樓夢》了,理由就是“書中主角是赤霞宮神瑛侍者投胎的,是含玉而生的,——這樣的見解如何能產生一部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小說!”這就更加證明,他說的“自然主義”指的是寫實、實錄。胡適這種強調實錄、排斥虛構的小說觀念恰與唐代劉知幾、清代紀昀等史學家的小說觀念一致。由于片面強調“寫實自傳”的性質,胡適竟以家道衰敗為據,推斷曹雪芹沒有好的環境、得不到好的訓練,因此《紅樓夢》不可能有高明的思想和文學價值,“他的家庭環境、社會環境、往來朋友、中國文學的背景等等,都沒有給他一個可以得著文學修養訓練的機會,更沒有給他一點思考或者發展思想的機會。在那個貧乏的思想背景里,《紅樓夢》的見解當然不會高明到那兒去,《紅樓夢》的文學造詣當然也不會高明到那兒去”[6](404)。這樣的思路和觀點,豈止“武斷”而已。
由于局限于考證方法,胡適對《紅樓夢》其他角度的研究興趣索然,甚至帶有明顯的偏見。1933年,正在巴黎留學的李辰冬給胡適寫了一封長信求教,詳細寫了自己的《紅樓夢》“研究大綱”,并提出了即使今天看來仍然具有深刻意義的見解:“趙普以半部《論語》治天下,我想以一部《紅樓夢》識中國,識了中國以后,然后再對癥下藥,千真萬確,我們讀過一部《紅樓》,知道了中國的政治、教育、宗教、社會、家庭、風俗、道德、迷信、經濟、愛情,較讀數十部的中國文化史,知道的還要清楚,還要真確。一部教育史告訴我們的僅僅是教育制度的沿革、目標,政治、社會等史告訴我們的,也系政治、社會的皮毛,而非他們的靈魂。所以,一部好的文學史,也就是一部最深刻,最真切的文化史。”[19]現有資料表明,胡適保留了這封信,卻并未見回信。胡適對醉心于考證的后學周汝昌幾乎是有求必應,對李辰冬的“文化解讀”則未予理睬,可見學術興趣不僅影響了他的學術立場,亦影響了他對后學的態度。不僅如此,胡適晚年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還就李辰冬等人的研究表示輕視:“有許多文章是不值得收集的,如李辰冬、林語堂、趙岡、蘇雪林……諸人的文字?!盵6](475)李辰冬等人研究《紅樓夢》的文字在胡適看來沒有收集的價值,主要原因應該是不屬于考證或者考證不力。
要之,《紅樓夢考證》開創了紅學新紀元,也標志著胡適本人紅學旨趣的轉變。他在與索隱紅學分道揚鑣的同時,也放棄了《紅樓夢》的文學性研究視角,專注于用經學和史學的???、考據等方法對《紅樓夢》的作者及版本進行考證研究。這一研究方法在將紅學引上科學研究正軌的同時,在具體操作中一開始就存在根本性的失誤——將小說等同于歷史,采取“曹賈互證”的方式,并固執地將《紅樓夢》當作曹雪芹的自敘及曹家的歷史,強調實錄性質,完全忽視《紅樓夢》作為文學作品的性質。更有甚者,竟以曹家敗落的事實為依據,斷定曹雪芹沒有“得著文學修養訓練”以及“思考或者發展思想”的“機會”,以此否定曹雪芹的才華,并進而否定《紅樓夢》的思想及藝術價值。
胡適晚年與胡頌平談話時,說到在他批評索隱派紅學之后,蔡元培還給壽鵬飛的索隱著作《紅樓夢本事辨證》作序,鼓勵其出版該書,感慨“可見一個人的成見之不易打破!”[6](427)豈知他自己在新紅學之后,又何嘗不是囿于自敘傳的“成見”而嚴重影響了他所提倡的客觀科學的態度,乃至得出了“《紅樓夢》毫無價值”之類的完全違背事實的結論。我們在緬懷先哲的時候,對先哲的“千慮”之“一失”亦不可不察。
注釋:
① 胡適《紅樓夢考證》于1921年3月27日完成初稿、4月17日修改謄清、5月刊于上海亞東圖書館初排本《紅樓夢》,又于同年11月12日改定,首載由上海亞東圖書館于1921年12月出版的《胡適文存》1 集卷3。參見:宋廣波編《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第41、178 頁。
② 該札記手稿現存北京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一號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藏“胡適檔案”中。參見:宋廣波編《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第1—3 頁。
③ 查妙復軒評本第六十九此處夾批為“作者無名氏但云胡老明公而已”,見江西“紅樓夢主題圖書館”(籌)藏本,感謝蘭良永先生代為查找拍照!馮其庸纂校訂定之《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此處批語中的“胡老明公”為“周君明公”(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8月版,第1580 頁),不知何據。
④ “其胡老明公,三子也”一段文字之句讀及理解,筆者撰寫此文時曾與蘭良永先生討論,參考了蘭先生的意見,特此致謝!
⑤ 原文:“人但知其寫美人不寫雙鉤,謂為寫滿洲人之實據,不知此外證據尚多?!眳⒁姡核螐V波編《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胡適是在肯定這一條證據的前提下再補充新的證據。
⑥ 黃人在《小說小話》中進一步否定了曹雪芹的著作權:“曹雪芹者,織造某之子,本一失學紈绔,從都門購得前編,以重金延文士續成之,即今通行之《石頭記》也?!眳⒁姡褐煲恍都t樓夢資料匯編》,第847 頁。
⑦ 《藏暉室札記·小說叢話》共有十四則,第一至第八則是關于《紅樓夢》的,第九則談《金瓶梅》,第十至第十二則談《三俠五義》,第十三、第十四則談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
⑧ 這一部分文字原文主要見宋廣波編《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第4—11 頁,不再一一做注。下文所引《資料全編》未收的文字則注明出處。
⑨ 胡適此時接受《西游記》作者為邱長春之說。
⑩ 《國語文學史》是胡適1921—1922年在教育部主辦的第三、第四屆國語講習所和在南開大學講課時所編的講義,1927年由北京文化學社正式出版,為胡適第一部系統論述中國文學史的著作。
? 胡適《白話文學史》完成于1927年,次年由新月出版社出版,是在《國語文學史》基礎上修改而成的一部文學史著作。唐德剛認為,胡適在中國文化史上“真正不朽的貢獻”,就是“對白話詩文的倡導和試作”。參見胡適口述、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第158 頁。
? 胡適《什么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兒女英雄傳》、《紅樓夢》用的是更純粹的北京話,這也是方言。敢用真正實地謹嚴的記錄下來的方言,才使這些書成為不朽的名著?!眳⒁姡骸逗m全集》第12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9 頁。
? 胡適《談〈紅樓夢〉作者的背景》,1957年為臺灣廣播公司錄音。
? 《李辰冬致胡適》(1933年1月14日),參見宋廣波編:《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第266 頁。注:宋廣波《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將此信附錄于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之后,會讓人誤以為是對李辰冬的“回應”,其實不然,《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文寫于1930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