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晚清時期,湖南形象作為中國區域形象的代表,被不斷呈現于各類文學和歷史、虛構和非虛構的文本當中。這與湖南自身在近代中國異軍突起的事實,形成了一種文化想象與歷史現實的關聯互動。而在相關研究視域中,晚清湖南雖不同于以北京為代表的帝國權力中樞、以上海為代表的殖民通商口岸等地緣符號,卻同樣被當作自成一體的節點被敘述和討論①。這些研究當中包含了對于湖湘文化、湖南人精神本身的個性化建構努力,但又處處顯示出雷蒙·道森在《中國變色龍》中所指出的近代中國“相互對立”且“不斷變化”[1](5-6)的共性形象特質。
從某種意義上說,晚清湖南并非傳統意義上中國文化地理版圖的中心,也不是全球化背景下對外開放的橋頭堡,卻在封閉與開放、保守與激進、守舊與變革的辯證沖突中,持續調適著自我在現代世界文明譜系中的形象定位。這一轉變過程的重要表征,便是古典文化譜系中具有審美詩意的古瀟湘形象,在晚清時期經歷的衰落和變異,以及湖南這一現實地理概念與其背后隱含的文化信息和理想,在中外作者寫實或虛構的文字中被不斷強化。需要指出的是,類似于葛兆光在思想史研究中提出的“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的世界”,承載這一時期湖南形象書寫的,不僅有傳統精英士大夫所撰寫的史傳和詩文,也包括普通旅行者的日記與游記、民間報刊上的評論與通訊、市井閭巷流行的通俗小說等。這些多元的作者、媒介和文本,共同參與了晚清湖南形象的轉型與建構。本文期望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打通文史邊界,梳理不同群體、文本對于晚清湖南形象的書寫和想象,并探究其與現實社會變遷的關系。
在作為地理概念的湖南進入晚清公共文化視野之前,瀟湘一直是這一區域形象最主要的文化符號。從《尚書》和《竹書紀年》中關于舜帝南巡和二妃傳說的記載,到《山海經》中“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2](176)的傳說,瀟湘一詞早早進入人們的視線,并逐漸從單純作為瀟水、湘江交匯區域的合稱,演變為洞庭以南、五嶺以北整個湖南地區的泛指。在明代旅行家徐霞客記載游覽今湖南區域的《楚游日記》中,就有“初涉瀟湘”[3](226)的說法。湖南作為行政命名在唐代業已出現,唐廣德二年,于衡州設置“湖南觀察使”,行政區劃上第一次出現了湖南一名,并在元明清時期作為地理行政區劃,長期隸屬于湖廣行省。但顯然,《山海經》《楚辭》《史記》等歷史文學典籍里就開始被記錄和建構的瀟湘圖景和意象群,在有關對湖南形象的接受、認知和闡釋中,擁有著更為寬廣的生命力和影響力。米芾在《瀟湘八景并序》中曾說:
瀟水出道州,湘水出全州,至永州而合流焉。自湖而南,皆二水所經。至湘陰始與沅水會,又至洞庭與巴江之水合,故湖之南皆可以瀟湘名。……瀟湘之景,可得聞乎?洞庭南來,浩渺沉碧,疊嶂層巖,綿衍千里。際以天宇之虛碧,雜以煙霞之吞吐。[4](2)
米芾認為,“湖之南皆可以瀟湘名”。從他的描述可以看出,以瀟湘為代表的湖南形象,在中國古代文化系統中,被高度審美化、詩意化了。作為蠻荒邊地,湖南遠離中原地區,山川河流阻隔,是大批文人士大夫的流放貶謫之地。但從屈原、賈誼開始,瀟湘二字背后的旖旎山水和靈秀風物,為現實政治中失意的人們,提供了一處安放人生和心靈的精神家園。特別是唐宋之際,大量的文士被貶至此,“處江湖之遠”竟促成了流寓文學的空前發達。瀟湘在他們筆下,是杜荀鶴“殘臘泛舟何處好,最多吟興是瀟湘”的隨性灑脫,也是陸放翁“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的靈動詩意;是劉禹錫逐客楚地時“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的懷古自憐,也是秦觀被貶謫湘南后“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幽遠寂寥②。直到清代,《紅樓夢》中作為林黛玉遺世獨立、高貴執著性格象征的居所,被曹雪芹命名為“瀟湘館”,更是蘊含了地理環境與小說人物形象交融的文化信息。此時的湖南,處于這些遷客騷人的想象之中,自然狀態下的調適和諧,對于寰宇時空的浪漫想象,消解了他們與現實社會的緊張關系,也讓“瀟湘”成為以中原文化、儒家正統文化為中心的中華文明的一種補充,豐富了現實之外極具美學色彩的古典中國形象。
鴉片戰爭以降,國家民族的現實失敗帶來的危機感和失落感,以及新的世界知識和文明意識的沖擊,極大地影響了外來者對于中國地理和風景的感知,更使得中國各區域的文化形象在中國知識群體內部遭遇了空前的危機。而此時的湖南,已在康熙三年(1664)從湖廣行省中分離出來,在行政劃分上取得了獨立的地位,作為清帝國十八個省份之一,以“湖南”之名,重新被外界認知和書寫。與之相對應的,則是瀟湘這一文化符號在晚清湖南形象的轉型過程中,所經歷的衰落和變異。當以西方傳教士為代表的外來者初臨湖湘大地,就不再是以詩化的、審美的目光來尋求自然風景的慰藉,而是一種世俗、理性的觀察和寫實,看到的是作為晚清時期中國形象重要組成部分的湖南。有美國“漢學之父”之稱的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在其初版于1847年的漢學經典《中國總論》(The Middle Kingdom)中,向西方讀者介紹了湖南這一內陸省份。他顯然注意到了“瀟湘”在中國文學中的特殊性,并在書中提到“湖南有著很高的文學地位”③。但縱觀全書,這位美國傳教士更傾向于以一種疏遠的、非親和化的目光,來考究湖南的風土人情、物產地理,并將之與中國其他沿海省份相比較。在談論瀟湘一詞原指的瀟水、湘江的交匯區域——湖南西南部的永州地區時,衛三畏聲稱,那里的原住民部落是無法駕馭的,“本省南部永州和貴陽之間有面積很大的高地,居住著瑤人,山嶺上隘口設了路障,違反他們的意愿是不可能攀登上去的”[5](148)。
與古代遭遇謫貶、流放至湖南的文人士大夫群體相比,衛三畏的觀察代表了一種新的外來群體視角。他們將西方近代的文化價值觀延伸至對中國的區域觀察,并通過該區域形成有關中國社會的集體想象物。而他們對于湖南的興趣,正與晚清湖南自身的對外封閉有關。祝家寧(Charles H.Judd)、花國香(G.W.Clarke)、陶鄂(A.C.Dorward)等來自西方的傳教士,從光緒元年(1875)開始就嘗試進入湖南,但其布道和游歷的過程無不舉步維艱,甚至不斷有關于湖南地方發生的排洋暴動消息傳出。縹緲、模糊的審美形象表述,對于這些西方外來者而言沒有太多意義,他們關注更多的是作為現實社會區域的湖南。即使到了19世紀末,在國內天主教主辦的中文刊物《益聞錄》上,雖然依然在使用“瀟湘”一詞來指代湖南,卻早已褪去了審美化、詩意化的特質。在這組《瀟湘風雨》《瀟湘間氣》《瀟湘竹粉》《瀟湘脆竹》等以“瀟湘”為題的文章中,內容多為“湖南巡撫陳中丞到省以來,事事整頓”“湖南省常德市桃園縣一帶茶市商人購者甚多”“近準開行小輪”“今界禾苗頗劣”等諸如此類的現實話題,全然不見古“瀟湘”形象原有的神韻和氣象。
于是,當殖民勢力和洋務運動在中國沿海城市不斷留下近代化印記、外來旅行者筆下亦出現對于北京與浙江等地風光的艷羨和贊美時,原本以風景聞名的湖南形象卻遭遇了巨大的危機,成為西方人眼中最難以進入的“壁壘”,甚至是“敵方”。在湖南建立湘雅醫學院的傳教士胡美(Edward H.Hume)形容其為“封閉的拱門”[6](12)。雖然戊戌維新運動時期巡撫陳寶箴大力推動湖南的開放與變革,但是紳士與民間的排外風氣及由此樹立的形象,卻很難在一朝一夕被改變。1897年,在西方傳教士內部流傳甚廣的《教務雜志》(The Chinese Recorder)上,曾專門刊文《湖南局勢》(“The Situation in Hunan”)。作者在文中刊印了完整的湖南地圖,并流露出對于湘江流域自然地理的贊許,但在湘潭及長沙等地遭遇的艱難時刻、當地民眾表現出的不友好姿態和拒斥心理,還是讓他感嘆這是“一個小的獨立王國”[7](255)。1898年,負責修筑粵漢鐵路的美國工程師伯生士(Wm.Barclay Parsons)在游記《西山落日》(An American Engineer in China)中,用了全書最大的篇幅書寫了一章“湖南:中國最封閉的省份”,并以長沙城市和城墻為現實意象,描繪了晚清湖南急劇衰落的對外形象:
湖南省的長沙因其極端的排外而成為整個清帝國最令人感興趣的地方之一。迄今為止僅有2—3 個外國人而并沒有傳教士進得了長沙城。……如同整個所有的城池,長沙城有高大的城墻,有堅固的城門。這些城門晚上都緊緊地關閉著,透露出一種極其原始守舊的氣息。[8](48)
當原始守舊的湖南形象被放大為整個清帝國的象征,成為中西文化形象比較中中國“失敗”“落后”的隱喻時,也讓中國本鄉本土的士人群體愈來愈感受到傳統“瀟湘”在近代時空中的衰變。譚嗣同在少年游歷之時尚有心情寫下“裊裊簫聲裊裊風,瀟湘水綠楚天空。向人指點山深處,家在蘭煙竹雨中”[9](73)這樣吟詠“瀟湘”晚景的詩句。其后他在與友人書信中談及“湖南之阻礦物,阻電線。以天子之尊,不能舉一事;官湖南者動色相戒,噤口不敢談洋務”,且注意到西方人“其評吾湘人,一則曰‘無教化之野蠻’,再則曰‘未開智識之童騃’”[9](205-206)。現實中民眾與官員的顢頇愚昧固然讓譚嗣同憂憤,而域外視野中被貶斥的湖南形象則更加讓他感到焦慮。正是在這種現實焦慮的影響下,晚清時期在人生逆旅途中來湘的人士,已再難獲得古“瀟湘”世界里的幽遠清凈。晚年林則徐在謫戍后返鄉,途經湘江,只留下信中幾句“舟行甚滯”“水枯石逆”[10](428)的病中感慨,難覓自己早年間游訪三湘勝跡、作詩唱和的心境;青年時代的秋瑾隨父客居湖南,在閨中寫下“百結愁腸郁不開,此生惆悵異鄉來”[11](92),則處處顯出對于此地保守閉塞風氣的不滿。不管是老病孤舟的林則徐,還是青春作賦的秋瑾,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他們的視線從審美的“瀟湘”轉向現實的“湖南”,無不起因于愈演愈烈的國家民族危機。
“瀟湘”作為區域文化形象符號所經歷的衰落和變異,可以看作是古典中國形象進入近代時空的縮影,而有關“湖南”形象的評判和討論,則成為觀察和思索中國彼時現實積弊的窗口。1897年,黃遵憲受命出任湖南長寶鹽法道,后代理湖南按察使,參與了湖南新政期間長沙保衛局、時務學堂、南學會的創辦。在他赴長沙前曾途經岳州,登臨岳陽樓并有詩記之,眼前有作為“瀟湘八景”之一的浩瀚洞庭,還有“紅髯碧眼”構成的現實景觀,“巍峨雄關據上游,重湖八百望中收。當心忽壓秦頭日,畫地難分禹跡州。從古荊蠻原小丑,即今砥柱孰中流。紅髯碧眼知何意,挈鏡來登最上頭”[12](764-765)。黃遵憲的詩在近代寓湘文人中頗具代表性:在咄咄逼人的歐風美雨面前,湖光山色映照下的瀟湘美景有些黯然失色,與昭示著現代性來臨的火車、輪船以及紛至沓來的西方人物相比,客觀的山水景物正逐步退出清末知識階層的視野。在這種視角轉變的背后,也蘊含著他對于湖南從古代“荊蠻之地”到如今“砥柱中流”的期許。關于湖南形象的聚焦重心,也隨著區域歷史進程的發展,逐步發生了位移。
盡管出現在外國旅行者筆下的瀟湘景物不少已逐漸成為帝國保守閉塞的象征,但從晚清湖南走出去的人物卻多是中國睜眼看世界的先行者。無論是洋務運動中的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還是維新運動中的譚嗣同、唐才常、楊度,大量開明人物的涌現,促進了外部對于湖南形象的關注。原本在審美化的古“瀟湘”形象中,三湘四水的風光景物是其中心,古代詩文有關“瀟湘”的浪漫書寫,往往與古典美學“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觀念相契合。景物是人物情感與觀念的外化,人物形象則常常隱匿于自然山水當中,與瀟湘風景及其蘊含的人文氣象交融。即使在唐宋時期描寫瀟湘人物的《柳毅傳》《譚意歌傳》等傳奇作品中,作者也更注重以洞庭、岳麓、桃源、衡山等自然景觀來造境,烘托縹緲幽遠、隱逸閑適的瀟湘意象。因此,自古湖南形象的營造與傳播,并不倚重人物,這一方面與地處中原文化外圍的楚地旖旎風物、巫風民俗有關,另一方面也因湖南地處偏僻、受儒家正統文化影響較小,湘人較少參與到中原地區主流的歷史進程當中。
關于湖南人物在中國古代歷史中的地位和形象,皮錫瑞在《師伏堂日記》里曾談道:“湖南人物罕見史傳,三國時如蔣琬者,只一二人。唐開科三百年,長沙劉蛻始舉進士,時謂之破天荒。”[13](105)根據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中的統計,清朝科舉考試各省錄取數目,依“文風之高下,人口之多寡,丁賦之輕重而定之”[14](76)。湖南受此影響,在科舉制度下的地位并不高。臺灣學者張朋園亦指出,“湖南文風并非鼎盛,接受完整儒家教育的,不過1%~2%,絕大多數的民眾均為文盲”。因此全國進士中額,湖南一度在全國18 個省份中位列第14 位,“文風顯然并不突出”[15](72)。這樣的情形自然也引起湖南本土人士的不滿,作為湘軍的創建者之一,郭嵩燾曾經在同治元年(1862)的日記中寫下幾首竹枝詞,并附有評論,其中第四首為:
捶鼓家家起荷戈,大風吹蹙洞庭波。由來楚境橫天下,千里瀟湘地幾多。
言天下無人,無有能鼓舞人才者也。楚境一隅,經營天下,可以鑒焉。[16](12)
郭嵩燾此番議論中,“瀟湘地多”與“天下無人”形成了最為鮮明的對照,暗指面對危局,理應有湖南人出來挺膺負責。他的姻親、湘軍領袖曾國藩,在《〈湖南文征〉序》中,也有意撇開對于湖南地理環境的贊美,而強調湖南人物的歷史傳承和責任意識。在曾國藩看來,“湖南之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亦山國荒僻之亞”,然而屈原、周子“兩賢者,皆前無師承,創立高文。上與《詩經》《周易》同風,下而百代逸才,舉莫能越其范圍,而況湖湘后進沾被流風者乎?”[17](2)。正是在這種本土意識的鼓舞之下,二人聯手創辦的湘軍名噪一時,而包括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在內的湘軍將領,作為“中興名臣”開始引領全國之風氣,并為外人所矚目。出身合肥名門的李瀚章和揚州望族的卞寶第,先后在各自的湖南巡撫任上主持編修《湖南通志》,召集曾國荃、李元度等湖南地方精英參與編撰。湖廣總督滿人裕祿親自為《湖南通志》作序,序言中特意凸顯了不再隱匿于瀟湘風景而在國運衰危時挺膺負責、重拾經世學問的湖南士紳,稱:“若夫湘之賢士大夫砥礪名行,敦厚風俗,用以踵鄉先哲之遺烈,棟家干國,無負頌臣中丞編撰之盛心,則祿區區之意所重有望于湘人士也夫。”[18](2)
在這一由景物向人物形象的過渡中,瀟湘大地的山川風物不再作為聚焦中心,而是被內化為湖南人格魅力的象征。英國傳教士林輔華(Allan Charles Wilfrid)在他作于1870年的《我們進入湖南》(Our Entry Into Hunan)一書中,把這種湖南杰出人物在晚清時期出現的井噴現象,以及這一群體堅強、獨立又好戰、驕傲的個性,歸結于一種“自然的力量”(natural energy)。不過他所指的這種自然力量,并不源自讓人靜穆隱逸的傳統“瀟湘”景物。在這名英國傳教士看來,湘軍的興起以及晚清湖南人尚武任俠的習氣,與曾國藩所謂的“荒僻惡劣”的地理環境有關,他在書中不無夸張地宣稱:
自然的力量導致他們放棄了更和平的生活追求,也正因為此,中國帝國中的大部分軍隊是湖南人。許多政府部門也由他們控制,他們的人格力量使得他們成為了國家天然的領導者。[19](17-18)
以地方鄉紳創辦的湘軍及王闿運極具文學色彩的史傳《湘軍志》為代表,形成了晚清湖南“楚境一隅,經營天下”的人才形象景觀。戊戌時期梁啟超在《南學會序》中因此稱贊湖南“南天下之中,而人才之淵藪也,其學者有畏齋、船山之遺風,其任俠尚氣,與日本薩摩長門藩士相仿佛”[20](66)。從瀟湘風景、紳士宗族中走出的杰出人物,被外部獵奇和贊許的目光所捕獲,相對于遙遠閉塞的楚地神秘風光,這些人物更為直接地構成了現實的湖南形象。美國學者裴士鋒曾經談到清朝實施的回避本籍的任官政策,使得晚清“湖南人的崛起,意味著該省最有才華的人不能服務鄉梓”[21](31),這也形成了一部分晚清湖南形象的代表人物在本土遭受非議、在異鄉反遇知己的奇特現象。江西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在湘中與人交游,將郭嵩燾形容為王船山之后湘學的代表,稱“船山遺書‘久而后顯,越二百有余歲,鄉人湘陰郭侍郎嵩燾,始尊信而篤好之,以為斯文之傳,莫大乎是”[22](768);譚嗣同自幼在外游歷,廣交天下,其“倜儻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俠,善劍術”[23](106)的湘人形象最終由粵人知己梁啟超書就。在眾多晚清小說創作中,不斷出現虛構的湖南紳士身影,其形象基礎恰恰來自現實中在各地出仕游歷的湖湘人物。例如劉鶚在《老殘游記》第二回濟南明湖局聽書一段中,塑造的操著湖南口音、對白妞說書做出精彩品評的“夢湘先生”,就是以隨祖輩到山東任官的湖南籍詩人王以慜為原型,“夢湘”二字透露出時代變幻中對于古典瀟湘精神衰落的哀婉,其墓志銘“瀟湘之西,洞庭之側,孕精育靈,終返其宅”④,更是道出了近代湖湘人物從舊時瀟湘風景走出去的過程中,對于舊時瀟湘風景與文化語境的回望和感懷。
但在此時,湖南及湖南人物形象還是存在著兩極化的現象:率先從瀟湘走出去的湖湘子弟,構成了晚清湖南人物群像開放、進取、敢為天下先的一面;而基數更為龐大、留在本土的湖湘紳士階層和普通民眾,則構成了為外來者所談論的保守、封閉的一面。原本為外人所稱道的晚清湖南風云際會、人才輩出,更多源自少數開明紳士階層,許多外來者也將湖南地方的改良期望寄托于本地紳士的進步。直到19世紀末,梁啟超還在《論湖南應辦之事》中,提出欲興民權、開民智,必先興紳權、開紳智,“凡用紳士者,以其于民情之熟悉,可以通上下之氣而已”[24](44)。伯生士在游記《西山落日》中,也曾從生活層面,將湖南地區的居民分為兩類:一類與沿海開放區域人民的生活已無太大差異,能夠了解到外部世界的信息,甚至擁有自己的報刊與電報;另一類則在物質生活水平方面極為匱乏,缺少教育和宗教,“生活就是日復一日地為維持最低程度的生存而掙扎”[8](64)。但如果從思想層面而論,這兩類人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實質上都被歸為一類——保守封閉的晚清湖南人代表。不僅在外來者看來如此,在另一部分離開湖南、外出游歷生活的湖南人眼中亦是如此。
少數有幸走出本土的湖南人,得以漫游城市空間或出使歐美世界,在體驗現代性的同時,也給湖南形象帶來了比較視野。當他們返歸桑梓之地時,眼前的瀟湘不再是浪漫的抒情景致,而是從異域到原鄉、從外部風景到本土現實的巨大反差,以及反差之下顯得迂腐冥頑的鄉紳父老。光緒二年(1876),郭嵩燾赴倫敦擔任駐英使節,在歐洲游歷期間不忘在日記中贊嘆歐羅巴風景,感慨“泰西所見,大都閎麗新奇,窮極精巧,惟羅馬一皆古跡,游觀竟日,別具一番心眼,此行良不可少也”[25](764)。光緒五年(1879)郭嵩燾黯然回鄉時,卻再也無暇顧及千里瀟湘的自然風物,轉而聚焦于為輪船機器所震驚、拒洋人于城門之外的本地紳士。郭嵩燾本人也因為“去父母之邦”“溝通洋人”遭到了污蔑和攻訐,他在日記中頗為氣憤地寫道:
據各省咨報,洋人請領護照至湖南者,層見疊出。蓋拒之愈力,則其意相嘗試,伺隙以求逞者亦愈煩。吾楚士紳用其昏頑之氣,聚眾狂呼,以為洋人可以懾而伏之,多見其不知量也。[25](845)
在外人看來,“湖南向稱守舊,故凡洋人往游歷者動見殺害,而全省電信輪船皆不能設行”[23](130)。在此之前,曾國藩病逝于南京,用以裝運靈柩的外國輪船行至長沙,就曾遭到鄉紳官吏的集體抵制。而作為本土第一位駐外使節,郭嵩燾的遭遇則更成為湖南這種現實社會形象的典型。回避本籍的政策,讓郭嵩燾、曾國藩這類精英的人生努力,與湖南本土漸漸疏離,也難以對數額龐大的湖南紳民形成實質性影響;而源自瀟湘“自然的力量”又使本土湖南人驍勇善戰且性情激烈,以至于對外來新鮮事物有一種天然的敵對和排斥。包括湘軍對于太平天國戰爭,也被順理成章地闡述為對儒家正統地位的捍衛,并進一步演化為全體民眾的集體無意識。很多進入湖南的西方人,都會提到寧鄉人周漢的名字,他撰寫的反洋教圖書諸如著名的《鬼叫該死》,就將湖南的排外運動推向了一個高潮。林輔華在《我們進入湖南》一書中不僅把周漢稱之為“這場反對洋教與外國人的運動的精神領袖”[19](28),還特別提到周漢曾經投身左宗棠領導的湘軍,并最終與其產生分歧的經歷。對于他們而言,這意味著在近代湖南人當中,開始出現趨時更新和守成保守兩類立場鮮明的群體。直到戊戌時期,在譚嗣同、唐才常等維新派與王先謙、葉德輝等保守派之間的沖突中,依然可以看出這樣的分野。這些人物的長時期對立共存,進一步凸顯了矛盾又立體的晚清湖南形象。
實質上,無論是古代處于中原文化外圍的“瀟湘”,還是近代遠離沿海開放區域的“湖南”,都隱含由地理位置造成的陌生荒蠻之感。譚其驤在《中國內地移民史·湖南篇》中曾指出:“在楚南之今湖南地,幾不為中國人所知。《尚書》中有所謂‘崇山’,有所謂‘蒼梧’,其地皆在今湖南境,然當時中國人對于此諸地之知識,其模糊隱約蓋與秦漢人之視蓬萊方丈等耳。”[26](56)這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地理環境,成就了文人士大夫筆下幽遠縹緲的“瀟湘”意象,也逐漸形成了古代湖南獨立于華夏主流以外的“他者”形象系統。無論是外來者,還是本土人士,往往會默認并接受湖南的偏僻、閉塞,進而忽略湖南與現實歷史的交集。在他們眼中,湖南偏遠封閉,恰恰滿足了自我對于隱逸避世理想的追求,因而他們筆下的“瀟湘”既是抒情的、審美的、自然的,也是靜態的、抽象的、非歷史化的。例如:明代傳奇《龍會蘭池錄》寫北宋滅國,男女主人公逃避兵燹之災,來到南方一處名為“瀟湘鎮”的地方,在“攜手向南行,看一枝好處”的《瀟湘夢》詞中自覓佳境、疏遠時局;而作為湘學先賢的王夫之,明亡之際歸隱衡陽,避世獨居、著書求索的同時作《瀟湘怨詞》,也唯有“九嶷修眉,煙秋不展。望里盈千,目飛無寄”[27](8);甚至于郭嵩燾晚年落寞孤獨,不斷遭到貶斥和攻擊,招飲中尚得陳三立賦詩寬慰“指點新亭橘柚黃,莫銜杯酒話瀟湘”[28](39)。古之瀟湘與外部世界相隔閡的地理形象,正是在這樣的書寫中不斷被確認和定格的。
王船山的人格精神與學說思想在其死后兩百年被眾多湘軍將領推崇,但他們對船山的服膺很難像郭嵩燾一樣,從中尋求到因時求變的理論資源。在中國社會的近代化浪潮中,湖南山嶺阻隔、地處偏僻的環境不再是審美化“瀟湘”意象的外在支撐,卻漸漸演變為內陸之省封閉性、保守性形象的內在組成元素。如前文所述,這種不同于平原與沿海地區的地理特質,一度被轉化為晚清湘軍勇武鐵血的精神形象。曾國藩本人就曾在奏折中表現出對湖南曠悍偏僻之山民的偏好,只是這一源自地緣身份認同的榮耀并未持續多久。在幫助清廷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特別是在曾國藩親手解散湘軍之后,湘軍對于本地社會及湖南形象的影響日益趨向頹勢。光緒二十一年(1895),中日甲午戰爭之際,左宗棠舊部、邵陽人魏光燾率領的威武軍一度被寄予力挽狂瀾的希望,在遼東半島的牛莊與日本軍隊激戰,老湘軍的驍勇終究未能抵過近代化日軍的進攻,幾乎全軍覆沒,此一戰也被視為是湘軍歷史的終結。軍事實力的日益落后是一方面,守舊不化、渙散腐敗則是湘軍墮落的另一方面。舊式軍隊不可避免的鄉黨習氣和依附關系,讓湘軍群體及其背后的湖南紳民,從偶像變為被批判的對象。譚嗣同在自己的《仁學》中,將矛頭對準了“受大爵,膺大賞,享大名”卻“然驕居”“自屠割其民”的湘軍,并將湖南人守舊不化的現實歸因于湘軍:
茍非牛莊一潰,中國之昏夢,將終天地無少蘇。夫西人之入中國,前此三百年矣,三百年不駭詫以為奇,獨湘軍既興,天地始從而痛絕之;故湘人守舊不化,中外仇視,交涉愈益棘手,動召奇禍。又法令久不變,至今為梗,亦湘軍之由也。[9](345)
在晚清小說家李伯元的譴責小說《官場現形記》中,就多次出現了貪污腐化、濫用刑罰的湘紳及湘軍形象:第二十回中浮報開銷、亂吃空餉的胡統領,第二十八回中縱兵為匪、亂剿良民的舒軍門,等等。他們都被李伯元冠以了湖南人的身份。第三十二回中的毛長勝,“雖然是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卻顯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情”,儼然另一類中下層湘軍的代表,他是“湖南人氏。從前打‘長毛’,身當前敵,克復城池”,而今“一旦裁撤歸農,無家可歸”[29](338),只能無所事事,坐吃山空。在李伯元另一本表現清末中國社會現實的譴責小說《文明小史》中,前十二回以湖南永順地區發生的“排洋事件”作為整部小說的開篇,與書中的沿海開放區域形成巨大的反差。值得指出的是,雖然李伯元對于湖南的保守和湘軍湘紳的墮落有著特別的關注,但他對于湖南卻并非一味地貶損。《官場現形記》第二十九回中,出現了一位整日滿腹牢騷、打牌狎妓的湖南籍官員佘道臺,曾經也是讀過新書、善談時務的新派士紳,起先講的也是“如何變法,如何改良”“說話之間總帶著些維新習氣”[29](328),只因清高自許不愿上下打點,無從施展抱負遭人排擠,才逐漸喪失心氣。雖是文學虛構,這個人物形象卻體現了晚清湖南人物形象的內在張力。李伯元在小說的第五十六回,專門講到發生在湖南的維新運動,在全書中罕見地不置褒貶,而稱“開者自開,閉者自閉”,正與當時外界有關湖南“真守舊之人固多,而真維新之人亦不少”[23](130)的評價相契合。
作為不同于中原、沿海地區的形象,瀟湘地理縹緲的“情”與“景”,到了晚清時期,一變而為湖南人物獨立的“氣”與“節”。此“氣”與“節”雖有蠻荒不開化之象,在某些人士看來卻是整個國家的開拓革新之機。陳寶箴在奏請開辦湖南時務學堂的奏折中,夸贊湖南“其民氣之勇,士節之盛,實甲于天下,而恃其忠肝義膽,敵王所愷,不愿師他人之所長,其義憤激烈之氣,鄙夷不屑之心,亦以湘人為最”[30](4)。其中“士節之盛”一句,道出了湖南士紳人物在混沌時局中的孤傲心氣與不合時宜。錢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學風》中亦曾解釋這一現象,“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抑亦風氣自創,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31](1)。此見解與郭嵩燾在《船山王先生祠碑記》中對王夫之“伏處窮山,無友朋之討論,無門弟子之推崇,潛德暗行,慨然以斯道自任,無所求知于人”的精神概括相趨近。甲午戰爭之后,中華民族危機加重,康有為曾考慮倘若“中國割盡,尚留湖南一片,以為黃種之苗”,理由正是“湘人材武尚氣,為中國第一”。他的弟子梁啟超離開上海,去湖南時務學堂擔任教習,在給《時務報》經理汪康年的信中同樣稱許湖南之“人氣”:
十八行省中,湖南人氣最可用,惟其守舊之堅,亦過于他省。若能幡然變之,則天下立變矣。[32](1834)
1895年,陳寶箴任湖南巡撫,大力推行新政,開設礦務局、鑄幣局、輪船及機器制造公司,并在按察使黃遵憲與學政江標、徐仁鑄的協助下,先后創立南學會、時務學堂,刊行《湘學報》《湘報》。湖南的維新一時間為世人矚目,甚至英國的《泰晤士報》也注意到“中國最守舊之省”的轉變,“長沙人民,素多詆毀洋人之議,毋怪其然,近來風氣漸開,電報居然立局,電燈亦稍見于長沙,復有時務學堂,專議洋務,及西國有用之學”[33](9)。在梁啟超日后寫成的《戊戌政變記》中,這一系列維新舉措的實施,描繪了湖南新政后“民智驟開,士氣大昌”,“人人皆能言政治之公理,以愛國相砥礪,以救亡為己任,其英俊沉毅之才,遍地皆是”[23](143)。這一判斷顯然出自政治宣傳鼓動的期望,而偏離了遠為復雜的現實。與如火如荼的維新運動相較,來自湖南內部守舊群體的反對聲音同樣巨大。在1898年《湘報》第57 號上,刊出一篇題為《論湖南風氣尚未進于文明》的文章,文中稱“今南學會開矣,《湘報》館設矣,時務學堂尤大有規模矣,省垣及各府州縣書院亦漸講變通矣,制造則有公司,礦產亦將開采,舉積不能行之電線而行之弗阻,創屢不可通之輪船而通之弗遠”,但這些新事物的興起,卻難掩“湖南目下風氣之固陋”,地方發布“保護洋人告示,而痞徒居然挖補,謂有能殺一洋人而賞銀二百元”,鄉里細民“乍見新政,即傳為洋人來當努力擊之,語以化學電學光學之諸端,掩耳疾走,儼塵垢之污”[34](225)。從這篇文章的描述來看,晚清湖南形象中保守與維新的矛盾依然存在。
只不過,與郭嵩燾時代外界普遍關注湖南本土保守勢力、并將之作為清帝國閉塞落后的典型相比,此時以主張維新變革的士人群體為代表,則更看重且期待那些嘗試走出瀟湘的少數反叛者。在他們看來,這些湖南人在帝國“最守舊之省”的突圍形象,蘊含了更多中國走向變革與開放的希望。戊戌變法及湖南當地的新政迅速夭折,以葉德輝為代表的湖南保守派士紳又卷土重來,但這場維新運動留給晚清湖南的精神遺產,以及對于世人心目中湖南形象的重塑作用,都是不可估量的。譚嗣同為中國變法慷慨就義的事跡,在文章史傳、詩詞小說中被不斷演繹為民族變革力量的英雄形象,成為晚清湖南形象轉變的又一重要節點。而包括唐才常、林圭、蔡鍔、范源濂、方鼎英、楊樹達等在內的一批未來湖湘精英,則正是從時務學堂開始,體驗到與外部文明浪潮的碰撞。梁啟超流亡日本后,曾作分析國民性問題的《論中國人種之將來》一文,依然不忘這種閉塞風氣與獨立意志共存的湖南形象,并稱:“吾嘗在湖南,見其少年子弟,口尚乳臭,目不識蟹文,未嘗一讀歐西之書,而其言論思想,新異卓拔,洞深透辟,與西人學理暗合,往往而有。”[24](52)正是從湖南人這種較少歷史負累、文化獨立根性的“士節”“民氣”上,梁啟超們看到了中國變革的可能。
在梁啟超把國家之革新、民性之改造寄托于湖南的同時,大批湖南學子從“瀟湘”走出去,東渡日本,并通過湖南編譯社等社團和《游學譯編》《洞庭波》等刊物,表達了強烈的本土身份意識和群體責任認同。從他們身上,可以明顯感受到重塑“湖南”及以新“湖南”創新“中國”的嘗試和努力。由黃興、楊毓麟、楊度等留日湘籍學生共同創辦的《游學譯編》,第3 期便刊出《致湖南青年勸游學外洋書》一文,鼓勵湖湘青年外出游學;陳家鼎在《洞庭波》上撰《二十世紀之湖南》,批評湖南人“保皇性之愚謬”“守舊之性固結”“排外性之誤看”之病癥;陳天華作《敬告湖南人》,則將湖南人鐵血的犧牲精神與民族主義革命的思想聯系起來;而楊度在他著名的《湖南少年歌》中,首先回顧了連山疊翠、江水清淺的古典“瀟湘”,進而聯想到無軍艦、無民主的現實“湖南”:
湖南自古稱山國,連山積翠何重疊。五嶺橫云一片青,衡山積雪終年白。沅湘兩水清且淺,林花夾岸灘聲激。洞庭浩渺通長江,春來水漲連天碧。天生水戰昆明沼,惜無軍艦相沖擊。北渚傷心二女啼,湖邊斑竹淚痕滋。不悲當日蒼梧死,為哭將來民主稀。[35](191)
讀者通常銘記的是楊度在詩中喊出的驚世之語“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以及他對“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的期望。但詩歌的開頭一段,無疑更能代表晚清湖南人對于“瀟湘”形象的回望凝視和改造更新,楊度上溯了從《尚書》《山海經》就已開啟的“沅湘”“蒼梧”形象,并大膽地指出了其存在的現實缺陷。與之相對,楊毓麟的《新湖南》則從這種缺陷中看到轉機,稱湖南雖保守,卻有特別獨立之根性,奴性亦未甚深固,其因在于瀟湘地理之偏遠,“蓋所受于地理使然,其岸異之處,頗能自振于他省之外”[36](65)。他在文末作《湖南獨立歌》,想象出一副嶄新的瀟湘圖景:衡山之高高極天,“西瞰峨眉太白”“南望越南之大海”;湘江之水流若駛,“一日下城陵磯,三日而出太平洋”[36](32)。這種嘗試在全球文明圖景下重新定義的湖南形象,又成為更多湖南人由保守走向開新的現實驅動力。與二楊著作同時期的兩部小說文本,恰恰印證了湖南形象外部轉捩點的開啟:吳趼人的小說《上海游驂錄》里,儒生辜望延在目睹軍隊在湖南本地村落的騷擾洗劫后,憤慨失望而逃往上海(吳趼人原本計劃寫主人公去了日本);而在署名作者為“荒江釣叟”、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原創科幻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中,湖南人龍孟華被本地官府緝拿,最終在友人幫助下逃離家鄉,搭乘軍艦登上了月球。從湖南到上海,再到日本甚至更加幽遠浩瀚的星球,在這些外部視野中,湖湘人物從古典瀟湘風景中走出,邁向現實世界和未來宇宙,為晚清湖南形象以及自身文化的更新提供了更多想象的空間和張力。
法國形象學家達尼埃爾·亨利·巴柔曾論述作為注視者的“我”與被注視的形象“他者”之間的關系,稱“形象是一個封閉的、強制的符號體系內的符號,這一體系支配了對于他者可能的夢想,并要求選擇立場”[37](210)。一方面,對于處在近代中國全新符號體系下的湖南形象而言,瀟湘意象在外部視角和本土書寫中的逐步衰落,意味著原有符號體系的解體,以及背后促發其解體的社會和文化革新;而外來視角、文明觀念,以及全新的知識體系主導的書寫規則,則緩慢地改變著老大帝國形象的自我認知,也促使湖南形象及其實體構成不可避免地發生轉型。另一方面,瀟湘意象及其代表的湖湘地理文化,經過危機中的批判、改寫和再闡釋,以新的形式及內容參與了晚清湖南形象的重塑,從地理自然形象脫胎而來的獨立文化根性,被構建為國家、國民改造更新的期望。無論是外省同胞“其可以強天下而保中國者莫湘人若也”[20](66)的期許,還是本土青年“我湖南一變,則中國隨之矣”[38](18)的使命體認,新的湖南形象書寫,實質上亦對湖南及湖南人本身不斷起了作用,促使他們以更加開放進取的姿態,躍出了固有靜態審美的形象范疇,進入近代中國滄桑劇變的歷史時空,并通過對于這種自我形象的認同和趨近,承擔起更多關于國家民族文化更新的探索與實踐。
注釋:
① 關于晚清湖南及其形象的研究中,涉及湖湘文化、湖湘人物的居多,其中兼及對于湖南形象的探析。如林增平從移民的繁衍教化、勁直尚氣的民風和船山學說的傳播等幾個角度,探討近代湖湘文化的形成,參見:《近代湖湘文化初探》,《歷史研究》1988年第4 期;方克立則從強調“經世致用”、主張“躬行實踐”的湘學傳統本身,分析了近代湖南人才群體的崛起,參見:《“湘學精神”與“湖南人精神”》,《文史哲》2005年第1 期。此外,歐人、楊沛瑾的《湖南人歷史形象述論》(《船山學刊》2004年第1 期)、王繼平的《論近代以來湖南與湖南人形象的構建》(《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2期),則開始在此前研究的基礎上,注意到湖南作為特定形象的建構問題。
② 關于“瀟湘”意象的歷史衍變,參見:王曉明.《中國古典文學史上瀟湘意象群之建構與拓展》,《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 期;另楊雨《唐宋名士瀟湘情》(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版),黃仁生、羅建倫《唐宋人寓湘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版)中,收錄有唐宋時期柳宗元、杜牧、辛棄疾、李商隱等旅湘名士關于瀟湘的詩文作品。
③ 在原著當中,作者使用的是“letters”(文學作品)一詞,原文為Hunan has a high position for letters.參見:Samuel Wells Williams.The Middle Kingdom.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13,148.
④ 有關王夢湘的生平,參見:嚴薇青.《〈清詩人王夢湘墓志銘〉箋注——關于〈老殘游記〉中的“夢湘先生”》,《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5 期,第29-3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