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五）

Rumex

“喂，等你返回人世，解除了長途跋涉的疲勞。請記住我，我就是那個皮婭，錫耶納養育了我，而馬雷馬卻把我毀掉，那個以前曾取出他的寶石戒指并給我戴上的人，對此應當知曉。”

夏且正在跑道上練習腿部力量，教練要求他們連續做200個下蹲，手要舉起來背在腦后。實際上他們剛剛跑完1000米，此時接著做力量訓練讓人感到格外吃力。

劉教練吹著口哨在后面喊：“動起來，動起來！還想不想參加足球聯賽了？想不想拿名次？”

一排十二個人憋著氣大聲說：“想！”這口氣一松下去，腿立馬疼了起來。額頭上的汗順著鼻梁滾落下去，很快沒入橡膠跑道，但是身體中的汗水還在不斷揮發。

江洋做到158個做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剛一觸地，就聽見劉教練一聲暴喝：“起來！”江洋抱著腿：“哎喲哎喲，教練，我這腿抽筋了！”教練走過來，扶著他的腿用力一捏。江洋大叫了一聲：“教練，輕……輕點，我這痛死了。”他眉眼皺成一團，似乎是一秒也不能忍受。教練問：“怎么樣？要不要去醫務室？”江洋輕聲吸氣：“哎喲，我痛得動不了了。”

這時夏且已經做完兩百個，背心都已經濕得可以滴出水來。他做了幾下拉伸，說：“教練，我來吧。”他蹲下身子，拉著江洋的腿，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幫他疏通經絡。江洋痛到不能言語，看樣子是真的抽筋了。

夏且手上用力，問：“具體是哪個地方？”江洋哆嗦著說：“就這條腿，腿肚子下面。”夏且要他翻轉過去趴在地上，又順著他的腿肚子用力。江洋道：“哎喲，真是痛死我了。現在好點了，謝謝你啊哥們兒。”夏且問：“你是不是跑步之前沒有熱身，當時看什么呢？”江洋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還說呢，這不看你那妞嘛。”

“……”

“我看你小子好不容易鐵樹開花，也就幫你上點心唄。她似乎和另外兩人十分要好，成天膩在一起，和連體嬰似的。哎，你說這女孩子真有意思啊，上廁所都要一塊兒。一個進去了，另外兩個就在外邊等著。”

夏且淡淡地說：“你好好訓練你的吧，別成天到處亂看。”

江洋梗著脖子叫喚：“我這是為了誰啊我！”小腿碰到地上，不知道又是哪里扭到了，他“哎喲”一聲，疼得臉發皺。

“連戰那小子，你就這么便宜他了？”

夏且看他一眼：“你覺得應該怎么樣？”

江洋笑嘻嘻建議：“我覺得我們應該把他一棍子打暈了，用麻布袋子套了，第二天掛到旗桿上去。”

夏且沒有說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沾的泥土，留下一個背影：“我去洗澡了。”

江洋蹦起來，一瘸一拐的：“哎，等我一起啊！”夏且說：“洗澡都一起，你可真是變態。”江洋氣得臉都歪了：“你這混蛋，睚眥必報也不能對著兄弟來啊。”

洗過澡，夏且坐在花園的長椅上閉目養神。花園里開滿了杜鵑花，紫紅色、白色、粉色的連成一片，像一團團輕云。陽光從樹葉的間隙中傾瀉下來，皮膚感受得到些許溫度，很舒服。頭頂是一棵香樟樹，散發著特有的木質香氣。

下課鈴響了，身后那棟教學樓響起了許多急促的腳步聲。一群女生嘰嘰喳喳地從旁邊走過，其中一個大嗓門說：“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菜，希望有紅燒肉。”

他收回伸直的雙腿，睜開眼，看見三個女生從面前走過，目不斜視地經過了他。短發女生站在中間，一手挽著一個，三人仿佛一堵沒有被涂抹均勻的墻，胖的胖、瘦的瘦，高矮也不一樣。她烏黑的短發柔軟地覆在校服后襟上，隨著走路輕輕晃動著，仿佛最深沉的夜色，吸收了一切光源。這時身邊突然坐下來一個人，是江洋：“我們也去吃飯吧，餓死了。”順著他的眼神看去，江洋了然：“回神了？背影都能把你看呆？”他絲毫沒有被戳穿的狼狽，站起身來，說：“走吧。”

今天沒有紅燒肉，只有土豆泥。不過他也挺喜歡。

那三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有說有笑。不過主要是那個叫青云的在說，她只是偶爾微笑。那笑容仿佛春天漾開的湖水，輕柔溫和，有時臉頰上會浮現出一個小酒窩。聽說有酒窩的人都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顧，在他們出生的時候，神親吻了他們的臉頰。起初他對母親說的這個故事嗤之以鼻，覺得那完全是母親為了表達對自己的酒窩的喜愛而編出來的。但是現在，他愿意相信那是真的。那么甜美的笑容，確實值得去守護。

吃完飯，他看到她和另外兩個女生道別，獨自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江洋問他：“中午去打球嗎？”

他回：“不去。”

江洋感到疑惑：“那你干嗎？回宿舍睡覺啊？”

他說：“我去圖書館。”

江洋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他：“你是不是發燒了？”

世界上他最討厭的東西，除了英語，還有語文。長篇累牘，咬文嚼字，撲朔迷離。

長長的回旋樓梯上，她墊著練習冊坐著。陽光從百葉窗投射進來，形成非常好看的光影，形狀像極了她校服裙上的褶皺。她隱匿在灰色的光線里，托著腮兀自出神，墨黑的發依附在耳側，皮膚光潔。她左手的手腕上戴著一塊長方形表盤、棕色皮帶的表，與白色的校服襯衫很搭，看起來知性優雅。16歲少女的知性優雅，不突兀，反倒很可愛。

十二點半，圖書管理員出來開門。她站起來，拿起墊在地上的練習手冊拍了拍，等擁擠的人群都走進去了，才慢慢挪著步子進去。她選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坐著，背后是一大排書架。她放了包起身，走到書架后面去了。

夏且從面前的書架上隨手拿了一本書，大紅色絲絨封面，觸手柔軟，像是人的皮膚。封面的名字是《神曲》，翻開第一卷：地獄。

書里說，地獄散發著惡臭，一圈一圈擁擠著鬼魂。第一圈是暴力犯，由于暴力可以施予三種人，一種是施予他人，一種是施予自己，另一種則是施予上帝，所以這個圈又分為三環。殺人越貨都在第一環 ；破壞自己的財產和健康，自甘投入黑暗的世界，拒絕太陽底下的快樂的都在第二環 ；第三環的人屬于污蔑上帝，否定上帝存在的人。在最狹小的圈里，聚集著對愛情、友情、信任的背叛者。在陽世，他們忘掉愛情，背叛友情，玷污信任，所以要擁擠在最狹小的圈子里，和撒旦一起承受永恒之苦的折磨。

連著一個月，他每天中午都去圖書館。那么厚的書，他從《地獄》《煉獄》一直看到了《天堂》，一字一字地看了下去。

她從晚自習室提前離開的晚上，他正好從教師辦公室出來。看到她背著書包融入夜色，他竟不由自主抬腳跟了上去。他遠遠地跟著，有一瞬間幾乎以為她要發現自己了，因為她的步伐突然加快了，都要在小巷子里跑起來。出了小巷子，居民院子里的狗叫了起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也在黑暗中站著。她繼續往前走了。經過那條狗的時候，他瞪了它一眼，那條狗倒是很有眼力見，只敢在喉嚨里低聲嗚咽，四條腿慢慢地往后退了。他跟著她來到一家網吧，網吧的燈箱壞了，在車水馬龍的街道旁一閃一閃的。她抬頭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辨認網吧的名字。他遠遠地看到“天涯網吧”幾個斑駁、脫落了油漆的紅色大字，輕笑一聲：“寫得可夠丑的。”

網吧里光線昏暗，她似乎是在找人，找了一圈停在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生旁邊。那女生正在玩游戲，敲鍵盤的手法很流暢。她站了許久，那個女孩一直在打游戲，沒有看她。某個片刻，那玩游戲的女生突然大笑，仿佛不可抑制般，一頭長發在背后起起落落。然后她就出去了，腳步很快，比來的時候更快。她過了馬路，進了烈士公園。

烈士公園墓碑的后面站著五個人：一個壯漢，手臂上有青褐色的文身；三個黃毛，瘦得像猴子；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他想，他見過這個人，就在學校二樓的樓梯口。這個人和她打招呼的時候，她立馬就過去了，臉上帶著笑，然后他們就一起下樓去了。他的心比這墓地更加死寂，仿佛一塊海綿被扔進海水里，墨色的海水不斷地侵襲上來，他拒絕不了，只覺得沉重，不停地下墜。安靜地，沒有希望地。隨便沉到哪里，他反正不關心。他看著那人拉起她的手跑起來，兩人步伐急促，呼吸聲仿佛就在耳旁。他們沒有發現他。他一個人站在黑暗里。

三個黃毛追出來，被他一人一腳踹倒。那肌肉男捂著下巴問 ：“兄弟，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打人？難道你和他們是一伙的？”

他冷笑一聲：“因為你們今天倒霉。”

不過是一個瞬間，他已經從天堂的花園掉落到地獄，第一圈的暴力，第二圈的自殘，他都犯了，應該直接被判入最狹窄的那層和撒旦站在一起了吧。愛情是什么？他有點不信了。他沒有酒窩，不是被上天眷顧的孩子。第一次如此渴望得到，卻只能看著她從眼前走過，慢慢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黑暗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