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靈玲,賈 茹
(齊齊哈爾大學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活下去,并且要記住》(以下簡稱《活下去》)發表于1974年,是俄羅斯當代作家拉斯普京(Распутин)的代表作之一,曾榮獲1977年度蘇聯國家獎金。該小說是別具一格的戰爭題材小說,描寫的是衛國戰爭結束前后西伯利亞農村的生活,講述一個逃兵的故事,在這部20萬字的作品中,看不到戰爭血腥場面的描寫,作者運用大量心理描寫,將戰爭對人性的摧殘表現得淋漓盡致,展現了主人公在生與死邊緣掙扎的內心世界。作家所關注的是人的靈魂和道德傾向問題,該小說是拉斯普京對倫理道德問題的又一次探索。
列斐伏爾指出,“心理空間是關于文學空間、意識形態空間、夢的空間、精神分析類型學等”[1]。列斐伏爾認為,心理空間是以社會空間為基礎的,可以看作是個體在社會空間上的內在投射。心理空間是映射人物性格的一面鏡像,不僅看到人前的一面,還映照出他不為人所知的另一面。正是心理空間的動態變化,才使人物更加豐滿、真實,這也是這部小說的出彩之處。(本文中所引的俄文例句均出自Валентин Распутин. Живи и Помни(сборник).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СТ, 2018;所引例句的譯文均出自拉斯普京《活下去,并且要記住》,吟琴,惠梅,譯。上海:上海澤文出版社,2017年。)
1945年約瑟夫·弗蘭克發表了《現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首次提出了文學中的空間形式問題。作品通過“并置”打破敘事的時間順序,即通過表現空間的共時性,取代時間的順序性,這樣就使得這些現代主義的作品呈現出空間藝術的效果[2]。心理學家勒溫認為:“心理現象也同產生物理空間的自然現象相似,是一種空間的事件,因此人的心理世界也可以認為是由若干領域或空間所組成的,這些領域表示個人及現實事物的各種不同的表現,體現著個人在一定時間空間上的關系,這些領域也就是人的心理空間。”[3]拉斯普京也善于走進人物的內心世界,營構人物的心理空間,他常常讓小說主人公沉浸在復雜的無法言說的心理活動中,借此反映出人物的性格特點。主人公心理空間的復雜性主要是通過內心獨白與情緒感受彼此交織、夢境空間與現實空間的相互照應、外部活動與心理意識的雙向互動等方面體現出來。這些心理活動是小說的重要情節,推動著故事的發展并凸顯主題蘊意。
在現代主義小說中心理空間主要是通過意識流進行建構的,運用大段的內心獨白表現人物的心理變化。內心獨白是用第一人稱直接或用其他人稱間接描寫人物的意識和潛意識活動,以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由于意識活動的無邏輯性和隨意性,這種表達手法往往打破了線性發展的結構,不受時間、空間、邏輯、因果關系的制約,常常出現時空的顛倒和跳躍。這一方法主要運用于現代小說,使我們深入人物的內心。小說《活下去》中拉斯普京通過大段的內心獨白來構建人物的心理空間,大量運用這種方法,使讀者清晰地看到人物的內心變化。
拉斯普京在《活下去》中,常常根據不同情形插入人物的內心獨白。如安德烈應征入伍離開阿塔曼村時,他由于阿塔曼村上留下來的一切,也就是他被迫與之分離并為之而去打仗的一切,心中生起了無名火,長期一直無法平息下去,正是這股無名火使他暗自立下誓言:“Врете: выживу. Рано хороните. Вот увидите: выживу.”(胡說!我會活下去的。你們把我埋葬得太早了。等著瞧吧:我會活下去。)拉斯普京在此情景插入安德烈的內心獨白,也就冥冥之中注定了安德烈會成為一名逃兵。再如安德烈在逃回家的路上,想起一九四二年春天他剛剛進偵察連時所目擊的一次公開執行的槍決,他還記得士兵們帶著何等憎恨嫌惡的表情望著故意槍傷自己的那個人,А он, Гуськов, чем лучше других? Почему они должны воевать, а он кататься туда-обратно,(而他,安德烈,有哪一點比別人強?憑什么他們必須打仗,而他卻可以逍遙自在地跑來跑去,)他們就會這樣來評判他,就會憑這點給他定一個罪名,這時的安德烈身上的人性還沒有完全喪失,他對自己的逃兵行為感到懊悔,他在伊爾庫茲克車站來回徘徊,不知所措,反映出主人公矛盾的心理。
法國文學批評家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指出,“文學作品中的空間是心靈場所的體驗和想象。它們不僅有實證方面的保護價值,還有與此相連的想象的價值,而后者很快就成為主導價值。被想象力所把握的空間不再是那個在測量工作和幾何學思維支配下的冷漠無情的空間。它是被人所體驗的空間。它不是從實證的角度被體驗,而是在想象力的全部特殊性中被體驗”[4]。夢是人睡眠時的心理活動。弗洛伊德研究結果表明,“夢并不是毫無意義的,也不是荒謬的,夢完全是有效的精神現象,它是被壓抑的愿望經過偽裝的滿足”[5]。夢實質上是在潛意識中進行的一種敘事行為,與意識中的敘事一樣,夢中的敘事也是一種為了抗拒遺忘,追尋失去的時間,并確認自己身份、證知自己存在的行為[6]。
拉斯普京在小說《活下去》中建構的空間指向不是外在客觀世界,而是內在的精神世界。夢幻空間在自然屬性上是開放的,但在心理和情感意義上它是自我的和封閉的。小說中,夢不僅是主人公的內心世界的反應器,而且是對未來生活的預兆,具有強大的精神隱喻作用,是對主人公靈魂世界多棱鏡的折射。小說《活下去》中,納斯焦娜把她懷孕的消息告知安德烈時,安德烈告訴納斯焦娜在部隊時,他做了一個夢,夢到納斯焦娜來找他,和他抱怨:я, мол, так с нимизамучилась… Я ей посуровей отвечаю:《Иди и не приставай больше ко мне-нет у тебя никаких ребятишек》. Онавроде поймет, задумается так, назадповернет.(我拉扯著一大幫孩子吃苦受累……這下我可惱火了,回答她說:“快回去,別再來糾纏我,你連一個孩子也沒有。”她好像明白過來了,想了一下,轉身走了。)安德烈的夢是對他們未來現實境遇的隱秘預設,多年來期盼做母親的納斯焦娜如今真的懷孕了,在向丈夫尋求幫助的時候,得到的卻是無助。夢的結果在現實中得到了應驗,可憐的納斯焦娜沒有找回自己的丈夫,一個人委屈地“走了”。夢境空間推動了整個情節的發展,表現出丈夫的自私與冷漠,進一步彰顯了作品的道德主題。
安德烈在逃難過程中:
Гуськов дремал, и ему мерещилиськороткие и обрывочные, несоединенные в целое, беспорядочныесны. То капитан Лебедев предупреждает его,Гуськова, что, если он перебежит кнемцам, абудут казнить три дня и три ночи;То на ничейнойполосе там же, вдругпоявляется атамановская мельница,на которую он определен мельником, ив него, не жалея огня, бьют собеихсторон,теперь ипродолжается война. Иопять он на фронте, он теряет ящичек с прицелом, и егоотдают под трибунал.(經常顛顛倒倒地做著亂夢,一會兒他夢見偵察連連長列別杰夫大尉特地警告他說,如果他逃到德國人那邊去,就給他上三天三夜的酷刑;一會兒他又夢見他在敵我之間的一個中間地帶,突然中間地帶上出現了阿塔曼村的磨坊,上邊派他在這個磨坊里當磨粉工,雙方都集中火力向他射擊,戰爭直到現在還在繼續下去;忽然他又到了前線,他丟失了裝有瞄準器的小箱子,被送交軍事法庭審判。)作者安排了一連串荒唐的夢境,使主人公的心理更加鮮明,安德烈害怕被發現必定會被處死;他也設想過,如果他回到前線,戰爭或許很快就結束,他將回到以前的生活;然而他又覺得重返前線,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也是在為自己成為逃兵而辯解。運用這一系列的夢境,體現了安德烈心理上的糾結與焦慮。
戰爭結束后,納斯焦娜也做一些使她驚慌不安的夢:то будто кто-то щекочет ее, и она, заливаясь от смеха и ерзая на бегу, мчится со всех ног в постель, чтобы спрятаться под одеяло; то она разговаривает скоровой Майкой, и корова умно и дельно ей отвечает; то что-нибудь еще.(有時候夢見仿佛有人在胳肢她,于是她吃吃地笑著,一邊跑,一邊躲閃,撲到床上,藏到被子下面去;有時候夢見自己在跟母牛瑪伊卡聊天,母牛機靈地、有條有理地回答她的話等等。)納斯焦納與丈夫見面的驚喜與快樂是她無法選擇的,有人胳肢她,使她被動地吃吃地笑,映射出納斯焦娜的快樂和幸福也是被動的;并且納斯焦娜與丈夫約會的愉快和隱瞞丈夫的痛苦無法與外人訴說,她只好與母牛聊天傾訴自己的心事,納斯焦娜的夢境雜亂無章,內心混亂與焦慮。
心理意識會有效地支配行動,并且是決定人物活動的內在依據,反過來人物活動反映著人物的心理變化。在《活下去》小說中,拉斯普京多處通過人物的活動變化來揭示人物的心理,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
如納斯焦娜得知丈夫作為逃兵返回家鄉后,正值村里動員認購公債,Настена размахнулась на две тысячи,И вот нате - бухнула. Уполномоченный похвалил, народ подивился.(納斯焦娜氣派很大地認購了兩千盧布,她倉促間脫口而出:行啊,就認這么些。特派員表揚了她。)納斯焦娜認購了兩千盧布的公債,是在為丈夫贖罪,她在個人私欲與國家大義之間痛苦掙扎。再如逃兵安德烈在野外獨居時,有一天發現了一個荒無人煙,只有落葉松的石島,在石島上安德烈發現了野山羊并準備獵殺它,他一槍打中野山羊,當安德烈跑到野山羊跟前時,Он не добил ее, как следовало бы, а стоял и смотрел, стараясь не пропустить ни одного движения, как мучается подыхающее животное, как затихают и снова возникают судороги, как возится на снегу голова. Уже перед самым концом он приподнял ее и заглянул в глаза-они в ответ расширились, и он увидел в их плавающей глубине две лохматые и жуткие, похожие на него, чертенячьи рожицы.(它還沒有死,按理說應當趕緊結束它的性命,可安德烈并沒有這樣做,而是站在一旁,看著這只動物臨死前怎樣痛苦地掙扎;它一陣陣地抽搐,一會兒靜息下來,一會兒又重新發作;它的頭在雪地上亂扭亂撞,他竭力不錯過野山羊的任何一個動作。在野山羊斷氣的最后一刻,他把它略微托起一點,朝它的眼睛望一下:這雙眼睛睜大了,也向他望著,他看見在它那雙游移不定的瞳仁深處有兩個小小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臉,頭發蓬松,面目可憎,酷似他自己。)安德烈在這個無人的荒島上的行為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他扭曲的內心世界,盡情地宣泄自己的本性,折射出他無情冷漠的內心,與“對待懷有身孕的納斯焦娜的態度”相呼應,并且反映出安德烈人不人鬼不鬼的境遇和“異化”的過程。
拉斯普京小說《活下去》中成功地運用了心理空間隱喻及其象征意義,通過對主人公的內心獨白、夢境和外部活動的描寫,成功地引導讀者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拉斯普京的心
理空間的構建,從內容上看,不僅塑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還透過人物的心理空間折射出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傷害這一社會現實。從形式上,小說通過內心獨白手法的運用,極度重視人物的心理空間建構,具有獨特的藝術功能和審美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