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開兆
(蘇州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關于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這一概念的源頭追溯,尚無定論,自二十世紀以來,尤其是第三次工業革命之后,信息技術騰飛,作為計算機領域的新技術,類似的概念便陸續進入了大眾的視野,如人造現實(Artificial Reality)、賽博空間(Cyberspace)。從技術而論,虛擬現實是“以計算機技術為核心,結合相關科學技術,生成與一定范圍真實環境在視、聽、觸感等方面高度近似的數字化環境,用戶借助必要的裝備與數字化環境中的對象進行交互作用、相互影響,可以產生親臨對應真實環境的感受和體驗。”[1]2-46虛擬現實不是實體,而是對現實模仿的現象,它創造一些在效果上存在但在物質世界中不存在的東西,它的真實性來自于相應信息賦予參與者的感知。參與者可以佩戴類似頭盔、手套等電子設備作為信息傳輸的中介,使自身以一個虛擬身份進入一個由計算機數據重構的三維圖景,并與周圍環境交互,從而獲得一種在感知上令人相信的真實。希利斯(Hillis)將數字虛擬現實定義為“在技術中構成的個人體驗”,它“將技術的世界及其呈現自然的能力,與社會關系意義的廣泛重疊領域結合在了一起?!盵2]48-59
伯迪(Grigore C.Burdea)指出,虛擬現實技術具有三個基本特征,即沉浸(immersion)、交互(interaction)和構想(imagination),這強調了個人在虛擬中的主導作用?,F在虛擬現實的沉浸式體驗一般是通過電腦屏幕或是特殊的顯示設備而實現的視覺體驗,輔助以聲音效果和觸覺反饋。盡管這些體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計算機內部數字化環境和外部電子設備雙重作用下帶給參與者的真實感,但這些設備并不是必須的。重要的是通過設置某些條件引導參與者自身進入到事件發生的虛擬環境,所有的事件必須以“我”的視角發生。交互是虛擬現實的核心,意味著參與者可以直接操作虛擬環境的某些方面,進行修改創造而非被動地接受。構想則是虛擬對現實的超越,在虛擬現實中參與者可以完成現實中無法完成的行為,甚至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與喜好創造虛擬事物。
虛擬現實存在著更為嚴格的界定,如提供封閉式的空間、采用與視覺理解直接相關的影像,感知環境的方式等。但這些更為具體的說明,無非是基于沉浸、交互、構想三個維度的延伸。只要參與者能夠以自我的意愿與虛擬環境發生交互,就可以被廣泛理解為虛擬現實。虛擬現實的沉浸感、交互性、構想力會隨著技術更迭而愈發真實完整、自由開放,在技術層面上可以實現任何想象的行為,并使這些行為具象化。因此,一個虛擬現實系統在原始規則上允許那些現實中不道德甚至法律禁止的行為。盡管目前部分高精尖領域以外,幾乎沒有能夠將不道德行為高度具現化的虛擬現實程序,但該技術有著繼續發展的可能性。未來將會有越來越多地用于模擬參與者與其他虛擬或真實環境交互的虛擬現實程序投入大眾的生活,甚至影響社會交往方式。那么虛擬現實中的行為是否應該被限制,在多少程度上受到限制,限制規則以何為依據等問題是值得討論的。
虛擬現實對社會交往及人類認知影響的深刻程度取決于該技術的發展程度。虛擬現實技術的發展可分為多個階段,并最終導致諸如本體論、實在論層面上的問題。[3]63-72當下處于虛擬現實技術發展的初步階段,該技術的前景仍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可能涉及人類現實與虛擬之間的所有問題,那么倫理思考的范圍將會是無限的。因此,為了使相關行為道德問題積極有效,我們需要將虛擬現實技術假定在某一發展階段內,即沉浸于虛擬現實的主體并不脫離現實,參與者能夠根據自己的意志與虛擬對象進行交互;現實自我與虛擬自我保持同一性;參與者能夠意識到與之交互的是虛擬環境??傊?,一個現實的個人在虛擬環境中的行為規范是我們討論的主要對象。
關于虛擬環境下部分行為的道德問題,已經引起了廣泛的社會爭議。以部分開放式的角色扮演類游戲為例,它們符合虛擬現實的基本特征,玩家能夠憑自己的意愿選擇游戲里的行為與境遇,通常還可以與其他玩家在虛擬環境中發生交往。駕駛、購物、運動等幾乎所有現實生活中的行為都可以在虛擬環境下實現,還可以參與金融貿易、州長競選、夜店賭博等虛擬社交活動。而槍擊、搶劫等在現實中會面臨牢獄之災的行為在其中更是家常便飯。這些玩家根據自身意愿而進行選擇的非必要行為,亦可針對其他玩家?!叭魏稳说男袨?,只有涉及他人的那部分才須對社會負責。在僅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獨立性在權利上則是絕對的。對于本人自己,對于他自己的身和心,個人乃是最高主權者。”[4]11根據自由主義者的主張,虛擬現實的不道德行為不僅是被允許的,還應得到辯護。虛擬現實中的行為不會影響現實中的他人,而行為只有在關涉他人、社會時才擁有道德性,因此這些行為與道德無關。并且一個人從這些虛擬行為中獲得快樂而沒有人由此遭受損失,符合任一效用論。但虛擬現實技術并不是私人的,現實的人仍有可能遭受影響,因為他們會知道有一個以他們這一類人作為模擬參照物的虛擬人出現在虛擬現實中,或他們所熱愛的其他事物成為了被模仿的對象。如果這些帶有他們現實特征的虛擬形象遭受了不道德的行為,那么他們就會傾向于認為自己遭受了此類行為而感到不適。社會認同心理,使得個人會因為其所從屬群體中另一人的遭遇而產生情緒上的變化。認為對虛擬角色的任何行為都與現實無關的觀點,實則無視了他人群體的情感并侵害了他們的人權。提倡虛擬現實是自由與私人領域的論調,所缺乏的是對我們行為主觀性與意志力的意義和背景的考慮,并忽略了其造成的超出個人接觸范圍的社會后果。部分抵制者指出,“具象色情既不非虛構也非虛擬:對婦女的實際剝削和暴力在其中發生。并且在色情作品中的虛構情節與許多女性經歷的實際行為如此相似,以至人們不能說色情作品是虛構的。”[2]48-59盡管對象是虛擬的,但參與者的行為本身是真實且非道德的。
虛擬現實技術與其他媒介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們構建起一個在觀感上極其真實的世界,而這種真實性會隨著系統技術的發展而進一步擴大。這就意味著它們涉及了實踐,人們有機會“親身”體驗道德禁區,了解認知犯罪分子的行為、感知、技能及思維方式,且不會遭受嚴重的懲罰。沒有明確證據證明同一行為在虛擬現實和現實中必然聯系,部分人認為讓個人實現他們在現實世界中可能會完成的愿景,減少了在現實中相關行為的可能性,或是讓個人的情緒欲望得到宣泄以消除社會不良行為的動機。但非道德行為在虛擬現實的出現就意味著其至少“延遲或鼓勵了真正在道德上應受譴責的行為”[5]23-28,并阻礙了道德發展。這一論點可以得到義務論和德性論的支持??档聫娬{,在任何時候都不應把自己和他人僅僅視為工具,而應該永遠看作自身就是目的。虛擬人雖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僅是一堆數據的模擬,但把真實他人當做目的的義務仍舊可以要求我們尊重虛擬人物。普遍的道德原則允許理性對“謀殺真實人”和“謀殺被感知得像真實人的虛擬人”兩個行為作出區分,并禁止前者,但兩者在感覺層面上可以無限接近。個人的道德判斷與行為不是完全基于理性的,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當下的情感,[6]2105-2108義務的界限就模糊起來。人類心理存在這樣一個特征,即在一個領域實施殘酷或不道德的行為必然會延續到其他類似的領域。因此,德性論要求我們避免殘酷地對待動物,以阻止我們殘酷地對待他人。對動物殘酷的人在與人打交道時也會變得殘酷,而對無聲動物的關懷則發展了對人類的人文關懷。既然對動物的殘酷會導致對人類的殘酷,那么對虛擬人的殘酷也會導致同樣的后果,因為針對他們的行為更加接近對真實人的行為。在對待虛擬人物時與在對待現實的他人時所表現的行為與情感是相似的。麥考密克指出這是亞里士多德的德性論的延伸,通過“參與對過度、放縱和不法行為的模擬,你會傷害自己,因為你侵蝕了自己的美德,使自己遠離了幸福目標。”[7]31-36殘酷地對待虛擬人物會敗壞我們的德性,削弱我們的道德義務,并在與他人相處時變得冷漠殘酷。
虛擬現實與現實之間可以無限相似,使得其內容相較于其他媒介對現實社會有著更大的沖擊力。對于虛擬暴力行為的否定,在于暴力在現實中是不可接受的,不僅因為該行為侵害了他人權益,更因為行為本身于正當性而言是不道德的。虛擬現實不只是傳統媒介的拓展,虛擬現實中的暴力行為與電影中的暴力行為,兩者之間的道德價值區分不止于它們對現實影響的可能性與程度不同。顛覆性之一在于前者涉及了自我實踐,因此參與者就有了單獨的道德地位,而非現實道德的延伸。有理由相信,虛擬現實中行為的道德性評估不再依賴于相仿行為在現實中的道德性,其道德價值是自足的,是基于虛擬背景而得到評估。
若個人認為某個虛擬現實程序不符合現實的道德規范,便可拒絕參與其中。既然虛擬現實系統可以提供用以判斷道德價值的完整背景,那么可供我們判斷參與其中的行為就其背景而言是否道德的依據為何?換而言之,如何在虛擬現實的環境內建立起就該行為本身為目的的規范?如果缺乏規范,我們就必須“訴諸實用主義,也就是說,我們根據自己的利益行事,然后尋求使他們合理化的方式?!盵8]23-28一種 方式是沿用已經存在著的行為規范,即現實道德,把虛擬對象當做真實的對象來對待,把虛擬環境當做真實環境一樣來約束自己。因為虛擬現實的大門阻隔了身份的連續性,所以現實中的“我”與虛擬中的“我”可能會根據環境而采取不一樣的道德立場。那么評估一個虛擬行為的道德價值與評估小說中某角色行為的道德價值并無二致。一旦虛擬環境要求參與者獻祭虛擬的女兒,那么他就是阿伽門農。
這一方式是可能的,但不一定是合適的。謀殺行為的非道德性來自于現實背景對其的解釋,如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既然虛擬現實拓展了現實,就意味著謀殺行為的道德價值可以基于拓展了的背景而被重新評估。關鍵在于不引入外部因素的情況下,如何評估虛擬道德規范的產生以及它們的意義。現存的道德規范并非憑空杜撰、一蹴而就的,它依循社會歷史的發展。“造世倫理學”[9]160-165不意味著我們要拋棄現有的道德框架,虛擬現實只是改變了道德的內容而沒有改變它的形式。既然是現實的人進入到了虛擬,那么思考道德的方式就不會改變,康德的“使得你的意志的準則任何時候都能同時被看做一個普遍立法的原則,”[10]39-40在虛擬現實中仍舊可以成立。重構道德規則就意味著參與者在虛擬現實中有著怎樣的道德訴求,這取決于一個虛擬現實程序設置的目標。
契約論的道德規則來自于“一種利益的一致,因為社會合作使所有人都有可能過一種比他僅僅靠自己的努力獨自生存所過的生活更好的生活……一種利益的沖突,就需要一系列原則來指導在各種不同的決定利益分配的社會安排之間進行選擇。”[11]2總之,現實客觀條件的限制使得人們選擇一種社會道德來相互約束。但虛擬現實可以創造一個無限延伸的空間,現實的各種限制再次消失了,道德也就失去了其產生的條件。事實上,盡管我們于客觀現實的世界之外構建一個虛擬世界,但我們必須意識到這兩個世界之間的重要聯系,虛擬世界的限制來自現實世界,并且某種程度上,我們必須帶著這些限制以防止道德分裂,只有認識到兩者之間的差異,并理解它們是如何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的,才能尋得一個認識兩個世界及其缺點的解決方案。虛擬現實是現實的派生物,它們的意義必須由現實賦予。一個可以無限制開放的虛擬現實程序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它必須有一個朝向限制,給參與者設置一個范圍目標,而這個目標的意義來自于現實。虛擬現實的道德邊界,取決于虛擬現實在多少程度上拓展了現實,又在多少程度上受到了現實的制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