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皓迪
(中南大學 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一直以來,“執行難”都是社會各界關注的熱點問題。在司法實踐中充斥著許多有能力履行判決書而拒不履行、逃避執行、規避執行的執行案件,使法院生效判決成為“蓋了官印的白條”,讓債權人的權益無法實現,司法權威受到威脅。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為《若干規定》),從此正式確立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該制度為形成“一處違法、一處失信、處處受阻”的社會信用體系發揮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提升了司法公信力,助力形成誠實守信的社會風氣。各級人民法院可以向社會公布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對失信被執行人予以信用懲戒,督促失信被執行人履行義務。截至2020年9月,全國法院正在公布中的失信被執行人達603萬人①,有效助力解決“執行難”問題。
在促進我國解決“執行難”問題同時,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也是一把“雙刃劍”,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公布內容、公布平臺、退出機制和權利救濟等方面的問題在推行中逐漸浮現出來,導致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出現“過度記憶”的現象,使被執行人合法權益遭到侵犯,具體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若干規定》第6條規定了應當公布的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內容,除了被執行人姓名、失信行為等,還規定法院可以記載和公布“其他事項”,法院在具體操作中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各地法院在實踐中公布內容各異,除了公布執行案號和失信被執行人姓名外,有一些法院將《若干規定》中沒有規定應當公布的信息公開。
由于《若干規定》中未明確限制信息公布平臺,法院在信息公布的平臺選擇上具有隨意性。有些法院為了給被執行人帶來輿論壓力從而提高執結率,于是利用傳播范圍廣、傳播速度快的微博、手機APP、微信公眾號推送等互聯網新媒體來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或通過與搜索引擎公司合作,將失信人信息在搜索引擎置頂顯示,甚至公布相關當事人定位②;部分法院還利用商業繁華地段的商場、廣場LED顯示屏滾動播放失信被執行人的姓名、身份證號、欠款額、失信情形等。這些措施對促使被執行人履行生效判決義務確實有較強的震懾力,但對其親屬尤其是未成年子女可能產生嚴重的消極影響。同時,《若干規定》未能限制其它媒體平臺轉載失信被執行人信息,若信息被大量無關媒體廣泛轉載,可能出現傳播失控現象。
失信被執行人已經履行完畢確定義務后,人民法院會將其有關信息從名單庫中刪除。然而法院只是失信懲戒措施的信息源頭,不是懲戒實施的實際控制人,僅通過法院的信息更正不足以改變已實施的懲戒現狀。例如,經過二次甚至多次傳播的其它平臺上的失信內容無法因法院信息的更正而改變。在法院已將失信被執行人從名單中刪除后,個人信息仍出現在大眾視野中,事實上失信被執行人的信息并未完全退出。
《若干規定》第11—13條規定了失信被執行人向人民法院申請糾正、刪除信息的程序及法院相關工作人員責任,但未規定轉載、利用失信被執行人信息的媒體和數據控制者的責任。失信被執行人因信息“過度記憶”造成的侵害,應當如何行使救濟權利,救濟程序應當如何啟動,造成的損失是否可以請求國家或信息處理者賠償等均未予以明確。除此之外,是否可以采取訴訟方式要求及時刪除信息,以控制名單公布造成的影響,也未作出規定。
在這樣的立法現狀下,我們在網絡上搜索“失信被執行人身份證號”即可完整地瀏覽幾年前失信被執行人的詳細身份信息;即便其信息從最高人民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庫中刪除,在失信信息公開期間被其他網站轉載、利用以及保留在紙媒上的信息卻依然留存,通過“彈窗”等方式通知到他人的失信被執行人相關信息,也永遠印刻在了他人的記憶里,在失信被執行人已履行義務后的數年,依然能對其造成生活、工作上的影響。
失信被執行人因違背誠實信用,應當受到一定的懲戒,而其正當的權益也依然應當受到保護。在已經履行義務后,失信被執行人的信息不應當被“過度記憶”,而應當一定程度地“被遺忘”。
被遺忘權,主要指信息主體對其被發布在網絡上的過時的、不恰當的、可能會影響其社會評價的信息,可以請求信息處理者刪除的權利。[1]近年來,歐盟、美國興起的被遺忘權相關理論在個人信息保護上起到一定作用,對失信被執行人信息保護具有重大啟示。
2014年的“岡薩雷斯訴谷歌案”是“被遺忘權”通過司法判例確認的第一案。[2]1998年,岡薩雷斯因保險費用糾紛而不得不拍賣房產,西班牙報紙《先鋒報》刊登了其保險費追償公示及房產拍賣公告,這一信息后來被谷歌搜索引擎收錄,多年后岡薩雷斯仍可在谷歌搜索引擎中找到該信息,對其生活造成影響,故要求谷歌公司刪除這一網絡鏈接。最終歐盟法院支持了岡薩雷斯對谷歌公司的控訴。基于該判例,公民可要求搜索引擎刪除其不恰當或已過期的信息內容。2018年5月25日正式生效的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中規定了符合當前大數據時代的“被遺忘權”范圍和例外情況,也規定了數據控制者擁有使數據“被遺忘”的義務。
美國雖未明確規定“被遺忘權”相關概念,但加州“橡皮擦法案”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被遺忘權”的法律精神,該法案規定未成年人可以請求刪除過去發布在社交網站上的有關文字和圖片信息的一切記錄。我國《若干規定》第4條雖規定人民法院不得將未成年人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但與“橡皮擦法案”未成年人的保護方式并不相同,美國“橡皮擦法案”的側重點在于保護未成年人對其曾發表的網絡信息記錄的處分權。
任甲玉訴百度公司案是我國司法實踐中“被遺忘權”的第一案。[3]2015年,當事人任甲玉發現在百度搜索引擎上輸入自己的姓名,會與自己曾就職過的某教育公司相關詞條一同出現,而該教育公司商譽不佳。任甲玉要求百度公司刪除自己與某教育公司相關詞條未果,故以姓名權和被遺忘權被侵犯為由向法院對百度公司提起訴訟。盡管最終本案判決未支持原告的訴訟請求,但原因是原告主張應當“被遺忘”的信息理由不充分,不具有受法律保護的必要性,而并未全盤否決“被遺忘權”本身,說明我國通過司法途徑請求“遺忘”不恰當的個人信息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歐美“被遺忘權”所保護的內容和義務主體雖有區別,但從本質上來說,“被遺忘權”的權利核心是信息主體對個人信息的處分權,有權控制信息本身,保護自身名譽和隱私。“被遺忘權”的相對義務主體是能夠收集、處理或利用個人信息數據的信息處理者,其負有不過度處理以及刪除信息主體不恰當的個人信息的義務,所謂不恰當的信息不僅包括虛假、偽造或錯誤的信息,也包括已過期的真實信息。
所有信息主體都應當擁有這種“被遺忘權”,也包括失信被執行人。失信被執行人“被遺忘權”的相對義務主體主要是有關信息處理主體和人民法院。信息處理主體負有刪除不當信息的義務,法院有義務以恰當的方式和平臺公布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及時修改或刪除失信被執行人已過期或錯誤的個人信息,并限制無關媒體轉載,同時還要保證失信被執行人擁有充分的救濟渠道,達到懲戒失信行為和保護合法權益的平衡。
新出臺的《民法典》在人格權編中進一步強化了個人信息保護,明確了個人信息保護的基本原則、個人信息處理者的義務和責任等。盡管《民法典》未直接規定“被遺忘權”,但一定程度上反映其精神,站在民事基本法的高度為“被遺忘權”保護提供根本保障。
《民法典》第1034條就個人信息的定義重申了“識別”標準,類似于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等國外個人信息立法的認定基準。《民法典》對個人信息的范圍采用列舉方式進行明確。除自然人基本身份信息、生物識別信息等《網絡安全法》中已列舉的信息種類外,還加入了電子聯系方式、行程信息甚至健康信息等,在實踐中更為精準且具有可操作性。再次強調了個人信息保護的重要性,明確“被遺忘權”所保護的個人信息范圍,進一步為“被遺忘權”保護奠定基礎。
由于當前電商平臺及手機APP等收集個人信息的方式越來越隱蔽,存在著個人信息被非法收集、濫用和違法使用的安全隱患。《民法典》第1035條在遵循《網絡安全法》《電子商務法》既有規定的基礎上,不僅首次提出了“個人信息的處理”的概念,并且再次重申了處理個人信息應“遵循合法、正當、必要原則”,強制要求“不得過度處理”個人信息,這也是對“必要原則”的深化,呼應了“被遺忘權”要求“遺忘”不必要、不恰當的個人信息的觀點。
《民法典》第1037條規定了公民對個人信息具有查閱、復制、請求更正和刪除的權利,由此公民對個人信息具有更大的自主性和決定性。尤其是關于請求刪除權,《民法典》在參考《網絡安全法》第43條的基礎上,將行使條件規定為“發現信息處理者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或者雙方的約定處理其個人信息”。這使得現實生活中自然人可以及時通過行使自力救濟,從而減少個人信息被侵害的風險。而個人信息主體對不恰當信息的“刪除權”,即為“被遺忘權”最核心的內容。
由此可見“被遺忘權”可以體現在受法律保護的其他民事權利中,如今《民法典》進一步強調了對個人信息及隱私權的保護,為公民行使“被遺忘權”保駕護航。
現有的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中規定的某些應當公開的信息會導致失信被執行人的隱私權、財產權、名譽權等正當權益受損,根據“必要原則”的要求,應當慎重考慮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公布的內容。
首先,對于應當公開的信息內容與方式可以通過正面列舉的手段加以明確規定,讓各地法院及信息處理主體在公布失信被執行人信息時有明確參照依據。其次,可以用排除法規定不能公開的信息以及不能用于信息公開的手段,例如應當排除用帶侮辱性質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形象照片等內容,因為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作為一種執行手段,對被執行人實行的應當是信用懲戒,讓被執行人在信用上受損,削弱其開展經濟生活的能力,而不是在名譽上對其進行貶損,降低其整體社會評價。[4]再次,要明確禁止公開與身份信息無關的信息,如家庭住址、工作單位所在地等,進一步規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公開內容。最后,可進一步規范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公布范圍,公民可依申請查詢失信被執行人信息,查詢信息的資格應當被審核。可參考德國“債務人名簿制度”,1995年德國《關于債務人名簿規定的修訂法》規定,僅“與登記目的符合、無法拒絕的”第三人有資格查詢相關債務人信息。我國的國情和法治發展情況與西方國家有差異,因此對于其他國家的做法不能直接舶來。但我們可以以此為借鑒,進一步規范現有制度。公開失信被執行人信息的目的是督促其更快地履行法律義務,其權利讓渡的程度應當以足夠促使其履行法律義務為限。
根據《民法典》第1135條,應當明示處理信息的目的、方式和范圍,不得過度處理。在設置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公布平臺時應當更為審慎,平臺范圍應當規定明確,防止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在公布平臺上被“鎖定”,以致于“過度記憶”。
第一,應當明確《若干規定》第7條中公布平臺的“其他方式”具體所指,若列舉過于繁瑣,則可用排除法規定不可作為公開平臺的種類,例如,盡量避免使用紙質媒體刊登失信信息,慎用微博、微信公眾號、手機APP等互聯網傳播方式向社會發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同時可以在轄區內公開實施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總體情況,但盡量減少通過無差別、廣范圍的手段直接散布失信被執行人的具體身份信息。一方面要保持對失信被執行人的司法和輿論威懾作用,另一方面要從長遠上降低侵犯失信被執行人合法權益的風險。第二,應當明確限制媒體對失信被執行人信息的收錄和轉載,法院允許的除外。因為在當前自媒體發達、信息爆炸的時代,信息傳播具有不可控性,即便人民法院已在名錄中刪除了失信被執行人已過期的信息,但失信信息依然會隨著被轉載的媒體而長時間在網絡上繼續傳播,紙質媒體上刊登的信息甚至會永久保存。“岡薩雷斯訴谷歌案”的起因就是谷歌搜索引擎收錄了紙質媒體數年前已過期的信息,造成當事人利益受損,從而致使訴訟發生。
《民法典》保障自然人依法對個人信息行使刪除權。完善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公布制度的退出和救濟途徑,保障失信被執行人“被遺忘權”, 可以借鑒歐美國家的做法,明確規定信息處理主體的刪除義務。我國失信被執行人在滿足失信被執行人名單退出的三種情形后,首先,人民法院應當嚴格按照《若干規定》在要求時間內刪除名錄中的信息,并及時對接公安管理系統和征信系統將相關數據進行更新。其次,已經在微博、微信公眾號、手機APP等互聯網平臺上的信息也應當采取刪除措施。人民法院可與互聯網平臺建立聯系,人民法院及時更新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并要求互聯網平臺將過時的信息刪除或封存。若這些互聯網平臺未能及時將過時的信息刪除或封存,并對當事人造成名譽權、隱私權、財產權等權利的損失時,應當賦予當事人以該事由提起訴訟并要求賠償的權利。盡管這種做法在技術上可能暫時還有一定的難度,但可以一層層推進,逐步完善我國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退出機制,從而維護失信被執行人的“被遺忘權”。
[注 釋]
①參見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http://zxgk.court.gov.cn/。本網址最底端可看到相關數據,但數據為實時更新。
②參見中國文明網,http://www.wenming.cn/jwmsxf_294/cxjszdh/sjts/201807/t20180716_475995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