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毅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 610207 )
在川籍作家譜系中,賀享雍“把身子和血脈都扎到農村土壤里”[1],是繼沙汀、艾蕪、周克芹之后,對鄉土文學耕耘最勤、貢獻最豐、成績顯著的一位。其《后土》《遭遇尷尬》《土地神》等“痛并笑著的鄉村敘事”[2],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堅定的農民立場、“撲面而來的生活質感”[3]。十卷長篇“鄉村志”系列更是真實再現了幾十年來農民的憂喜、農業的起伏、農村的變化。面對無法阻擋的城市化進程,立志“為時代立傳,為農民發言”的賀享雍,用了近十年的時間,以故鄉為主要原型,營造了一個賀家灣文學世界。如他本人所言,這“是一個農民兒子獻給農耕文明最后的挽歌”“社會變遷的‘寫真集’”“改革時代農民痛苦而復雜的心靈史”[4]。 在“鄉村志”收官之作《天大地大》中,城里來的精準扶貧第一書記喬燕“被放置在鄉村這一醬缸般的政治文化場域中,落地生根,積極應對”[5],不僅帶領村民走出了貧困,還為鄉村迎來了新的發展契機和希望之光。
賀享雍的最新作品“時代三部曲”包括《燕燕于飛》《村暖花開》《土地之子》。第一部《燕燕于飛》脫胎于“鄉村志”系列長篇小說的收官之作《天大地大》。寫完《天大地大》后,賀享雍總覺得心里還有很多話要說,于是萌生接著《天大地大》寫下去的想法,以期更全面、更多角度地反映脫貧攻堅這一偉大事業,遂將《天大地大》的內容作了一些調整,以使三部曲的結構和情節達到完整和統一。“時代三部曲”聚焦精準扶貧與鄉村振興的時代巨變,藝術地再現了鄉土中國的覺醒,反映出鄉土文學的新變。
“鄉村志”系列以及由《天大地大》發展而來的“時代三部曲”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引起相關層面各界人士的關注和反思,對推動政策的優化和農村的發展起到了溢出文學邊界的更大功能。
賀享雍塑造的第一書記英雄群像有堅實的生活基礎和豐富的參訪積累。“時代三部曲”構思于2018年1月至2018年4月,那時他剛剛完成《脫貧攻堅 我們的行動:23位第一書記訪談錄》和《大國扶貧》。正式創作“時代三部曲”之前,賀享雍親自調研了數百個易地扶貧搬遷聚居點和產業扶貧項目,采訪了脫貧攻堅一線一百余名扶貧干部及相關人士。如果對照閱讀“時代三部曲”和《大國扶貧》,我們可以看見張嵐文的扶貧事跡就有通江縣天盆鄉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的影子;賀波的家園改造模式也有對巴中經驗的借鑒;一生奉獻給扶貧濟困事業的喬大年是以原南江縣扶貧辦藍有榮老主任為原型的;喬燕母親的原型是巴中恩陽區扶貧局局長,也是藍有榮兒媳包守鷹;喬燕的形象是綜合了眾多第一書記的事跡而成的。
在《土地神》和《猴戲》中,“女性無一例外地處于陪襯地位”[6],但新近出版的“時代三部曲”中,脫貧攻堅路上的“七仙女”無疑宣告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七仙女”是對周小莉、羅丹梅、李亞琳、鄭萍、喬燕、張嵐文等七位“金蘭姐妹”的戲稱。“七仙女”姐妹群是一個借助新媒體技術而實現相互協商、幫助、學習的支持小組。雖然工作單位、家庭背景均不相同,但是都有相同的第一書記身份和面臨幫助駐點村社脫貧攻堅的共同目標,均渴望在脫貧攻堅偉大事業中建立功勛,承擔黨員干部的光榮使命,實現人生價值。
黃石鎮賀家灣村第一書記、“時代三部曲”主人公喬燕在兩性關系中處處占著上風,始終處于主導地位,積極協調爭取丈夫張健在資源、時間、精力等方面的支持。石橋鎮紅花村第一書記、原老干局辦公室主任金蓉悲哀地發現,道貌岸然的丈夫梁正明科長竟然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大男子主義者。她不愿意做丈夫的附屬物和“私有財產”,她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存在價值。當自己對事業、對人生的合理追求得到的竟然是丈夫的強制干預和卑鄙污蔑時,當自己的包容、調和卻換來嘲諷和誤解時,金蓉勇敢地與之決裂。
同時,不僅作為幫扶者的女性主體意識覺醒了,而且喬燕還試圖喚醒農村婦女的主體意識。為了促成吳芙蓉與賀勤破鏡重圓,她嘗試各種途徑,為苦命的農村女性積極爭取婚姻自由,并對因為惜錢而不管妻子性命的賀興義進行了嚴厲批評,并主動給予幫扶,幸虧及時將賀興義的妻子送到醫院才確保了母女平安。后來她還請求丈夫張健幫助吳芙蓉回老家遷移戶口,確保弱勢婦女獲得正當權益。
在喬燕心中,村民的事都是大事。那些在村干部賀端陽和很多村民看來不可能實現的村莊環境整治、垃圾分類與統一清運、動員村民栽植花草、建設美麗鄉村、鼓勵女性化妝美容、提升村民素質等,她都帶領村民一一實現了。甚至幫助賀峰復學,鼓勵賀勤振作,幫賀波找到扶持資金,輔導賀小婷功課,更正賀大卯、賀世銀姓名,幫助賀興義、王秀芳夫婦進入建檔立卡貧困戶,資助賀大卯、賀峰、賀興義、協調搬遷安置點所差建磚。鑒于王秀芳的家境和病情特殊,她比賀興義還操心,并因此才保住了王秀芳母女的性命,甚至還想方設法請求警察老公張健遠赴貴州幫助王秀芳遷移戶口……
其實,上述這些事情中,有很多項并不是精準扶貧的規定動作。但是,喬燕是把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貫通來認識和落實的。在她心目中,扶貧不能僅僅從物質上幫扶,要在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住上好房子的同時,還要幫助他們找到發展的好路子。為了堅持經過深入調研分析而探索的土地流轉方式,尤其是確保返鄉創業村民的血汗錢不因上級好大喜功的官僚作風而付諸東流,她甚至公然與黃石嶺鄉一把手當眾爭執,并在明確得知這種不切合實際的大資本下鄉的一刀切模式有縣委、縣政府支持時,于痛苦迷惘中,她還積極尋找破解難題的方式,后來通過李亞琳撰寫的內參尋得省委的支持。積極開發和調度社會資本其實是社會工作的基本思路和主要方法之一,喬燕整合父母、爺爺、丈夫、第一書記七姐妹、同學的資源,促使精準扶貧得以更快更好地完成,這本身無可厚非,但也有學者擔心喬燕資源簇擁的身份設定會削弱其作為精準扶貧第一書記的代表性[7]。
這些看似出格和自討苦吃的選擇,恰恰反映出精準扶貧第一書記們勇于探索、勇于擔當的責任意識和帶領村民創造幸福生活的使命意識。為了幫助1億貧困人口和832個貧困縣脫貧摘帽,不僅喬燕這樣全身心投入,絕大部分第一書記們都在這樣努力。七姐妹中,周小莉在去村上時被卷進了烏龍河;勞累過度的張嵐文因千辛萬苦終于為老百姓找到井水激動過度犯病身亡。事實上,在脫貧攻堅的艱難之路上,超過1 800人獻出了寶貴生命。
賀享雍一直心系“三農”,總是敏銳地捕捉到各種潛在的問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其長篇處女作《蒼涼后土》中,種糧大戶佘中明老漢剛剛嘗到種地甜頭,就突然發現種子漲價了,肥料漲價了,糧價卻徘徊不前,務農的成本越來越高,即便增產也難以增收。同時,稅收增多了,攤派增多了,而惠農政策又往往落實不到位。不僅如此,銷售偽劣種子、農藥、化肥等坑農、騙農事件層出不窮,加之各種名目的搜刮和基層干部的亂作為、瞎指揮,佘中明已經陷入走投無路、求告無門的困境。
而這時,城市化、工業化正高歌猛進,大中城市和沿海一帶務工機會增多了。雖然因為文化素質低,缺少技術的農民工進城后往往是從事各種或臟或累或重的體力活,但是總比在鄉下面朝黃土背朝天強,通過省吃儉用往往會比務農收入高很多。為了孩子的教育開支、父母的醫藥費用、鄉鄰的人情往來……青壯年往往懷揣夢想,憧憬著去城市淘金。的確有不少農民工通過艱難掙扎終于在大城市邊緣或者小城鎮立足,甚至一部分人通過買房落戶,成為了新市民。但是,打工潮涌動了三十多年,更多的農民工還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在繁華的鬧市,像塵埃一樣懸浮著,不知道飄向何處。
在《村暖花開》中,喬燕借聯歡會的契機,向賀家灣村民掏心掏肺地分享了自己的“家園觀”:村莊、田野、父母、房屋才是打工者的心之所系、夢之所繞。她認為,對于大多數中國人尤其是打工者來說,“田在人在,人在房在,房在村在”,“村莊才是我們真正的家”。喬燕還演唱了劉德華《回家的路》。這種分享和歌聲引起了在外打工年輕人的共鳴。他們一遍遍地唱到聲音都有點啞了,甚至相擁而泣。而從賀家灣走出去的房地產老板賀興仁因為感動還主動提出捐款改造家鄉的自來水。
這種家園意識的覺醒還表現在賀忠遠的酒后哭訴和夢話。累得要死的賀忠遠做夢都在喊“回家”,他正是數以億計的打工者的縮影。不少打工者曾經都以為能夠在外面混出一點名堂,可是幾十年過去嘗盡了“打工苦”,不僅累垮了身體,而且什么都沒有留下。賀小琴是別人羨慕的領班,可是她的自我體會卻不過是被老板隨意訓斥的“受氣包”。打工者很難享受《勞動法》規定的假期,普遍感覺“在外面真不是人”,“一進工廠就像被判了刑”,所以無論多遠都想回家團聚和休整。賀小瓊也直言打工沒什么娛樂時間,每天累得只想睡覺。可是打工者收入微薄,很難有點積攢。家園意識的覺醒促使打工者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工地、工廠的從屬身份。迫于高房價壓力,只有很少的農民工才能幸運地購房入戶,絕大部分賀家灣人不過是城市的過客,只有回到賀家灣才更有可能變成真正的主人。賀小川就意識到在城市漂泊的日子不僅難過,關鍵是根本漂不出個什么名堂,所以也隨時想著回家,但是苦惱的是不知回家能夠做什么。
不論是“鄉村志”系列長篇還是更早的《蒼涼后土》等作品,賀享雍比較注重川東北獨特風俗習慣和鄉村人際關系的藝術呈現。他是少有的注意到鄉土文化多面性作家,因為他與農民血脈相連,既不一味沉迷,也不武斷批判。
在吳芙蓉改嫁問題上,小說通過喬燕剛開始的自信承諾到走訪后的尷尬兩難,再到爺爺的啟發引導,喬燕終于在利弊分析、法律維權之外,找到了“人情”這根救命稻草。在“法”“理”的緊張沖突中,“情”或許是最好的潤滑劑,所以扶貧工作經驗豐富的爺爺建議在“情”字上做文章、想辦法。受此啟發,喬燕拿出的方案是:不再去當說客,勸賀老三、賀世通、建瓊奶奶同意吳芙蓉大嬸嫁給賀勤大叔,而是去“道喜”,告訴賀勤大叔嫁給吳芙蓉大嬸的喜訊。這樣說似乎是在繞彎子,但是按照賀家灣的風俗,這兩者卻有很大的不同。男“嫁”女其實就是做上門女婿,而按照賀家灣的說法叫當“陪兒”。尤其是賀勤從輩分上講本來就是賀世通的同宗侄兒,這下去掉一個“侄”字,更加“相當于兒子”了,所以這么一分析,此前被逼得苦戀幾十年而難以破鏡重圓的吳芙蓉、賀勤終于得以修成正果。不僅如此,就連確保這一“天大的好事”不走樣的方式,賀老三也覺得不需要寫協議,不需要做公證,他更看重賀家灣的人倫約束,所以建議吳芙蓉、賀勤在婚禮現場當著灣里的人給他二哥、二嫂磕響頭、喊爹媽即可。
賀家灣的人倫道德秩序雖然面臨消費文化語境下實利主義的侵蝕,但還沒有完全崩塌,某些時候還能發揮作用。例如在得知喬燕家里出了大事而自己竟渾然不知時,賀端陽一邊自責一邊當即表示承擔推進賀興林、賀小川土地流轉的事。他表明決心和情義的話是“我要辦不好,見一個賀家灣人就磕一個頭”,這說明賀家灣的認可與否對賀端陽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喬燕敢于把修建二十多戶村民通戶公路的工程交給賀端陽,也是基于“都是一個灣的人”,路修差了會天天挨罵的輿論壓力。
賀小川爺爺說賀世東那句話挑戰了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尊嚴,對賀世東及其兒女造成的心理傷害幾十年未曾得到緩釋。喬燕基于理解的同情化解了賀興芳積壓已久的怨恨,當所有的“道理”失去說服效果時,“情”起到了很好的催化作用。
轉型期的賀家灣是當下鄉土中國的縮影,“古老的倫理和傳統正在緩慢消失,現代性的秩序又遠未生成”[8]。此前,賀享雍“鄉村志”系列長篇小說,分別從農村土地、鄉村政治、民主法制、醫療衛生、家庭倫理、婚姻生育、養老恤孤、打工創業等角度切入,各有側重,但也大都涉及到了一個客觀事實,那就是即便在非常偏遠的川東北小村莊,村民也日益注重實際利益,而逐漸淡忘或者有意忽略鄉情人倫,所以民心越來越散,各行其是,互不關心,就連賀端陽這個村支書也是這樣。
在《民意是天》《是是非非》等長篇中還主動作為,在“困境中的自救與掙扎”的賀端陽,到了“時代三部曲”中也已經變得對群眾利益和公共事務不上心。貧困戶信息冊子上出現的種種疏忽令人啼笑皆非,且不說幫扶措施的流于形式,就連將村民姓名弄錯了也不在乎。在干部眼里這些“小事”似乎無關痛癢,但是從賀蘭一次次被同學欺負和嘲笑即可見到這些“小事”關乎一個家庭的發展、弱勢群體的尊嚴甚至青少年的人生未來。在《燕燕于飛》中,第一書記喬燕來報到前后,三番五次約他都見不到。后來,在重要事情上,賀瑞陽經常推脫逃避,就連易地搬遷趕工期那么要緊,他的主要心思都是先私人業務再集體利益。用賀世銀的話來講,賀端陽這樣的村干部不過是上面檢查時“應付應付”,平時“各自賺各自的錢”罷了。所以,在《村暖花開》中,當喬燕提出組織千人宴和聯歡會時,賀端陽覺得自己不能獲得什么實際利益,而且耗時傷神,于是極力推脫,甚至毫不客氣地給喬燕的熱情潑冷水。
近千人參加的“賀家灣村首屆集體團年宴”,吸引了從北京、天津、上海等全國各地趕回來過年團聚的幾代打工者。千人宴這種聚會活動在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之前早已成為城市社區營造方面的經典案例,它為陌生的城市鄰里搭建了輕松交流溝通的平臺,有助于形成熟人社區。但是,原本就是熟人社區的鄉下村莊,因為家家戶戶的中青年都外出務工,家人之間、鄉鄰之間均因為聚少離多而日益疏遠。喬燕擬借鑒城市社區年終鄰里聚餐的形式重新喚起賀家灣村民的宗親記憶和鄰里情誼。從籌備千人宴時大家就爭著多出一點,記掛著“賀家灣人是一個祖宗下來的”,連有些計較的賀端陽也自找臺階,順勢鼓勵大家把自老祖宗遷徙到此以來從未辦過的這件大事辦好。
聯歡會在千人宴相同的凝聚人心、增進情誼的文化價值之外,還有借助培訓、排練、表演等文化聯動提升村民自身素質、營造村莊和諧文化、展示鄉村新人新貌等諸多功能。
大叔大嬸們的忙碌籌備、眾人對喬燕的關心、賀小婷想著這兩件事都睡不著覺、喬燕專門為此化了妝、打工回來的年輕人聚在一起談“聊齋”、中年人聚在一起擺“場合”、老年人聚在一起曬太陽、姑娘媳婦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小孩子們追逐打鬧……全村的男女老少終于相聚在一起,大家終于找回了曾經朝夕與共的溫暖記憶。大家分享著從各個城市帶回的糕點,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玩笑話中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有錢沒錢的賀家灣人都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了,寂靜了多年的賀家灣再次有了人氣、生機與活力。所以千人宴和聯歡會的確體現了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戰略實施以來逐漸形成的“新型村民關系”“新型干群關系”“新型村莊文化”。這種熱鬧喜慶的節日氣氛終于再次出現在鄉村,并且聯歡會上大家對“回家”主題的認同,讓我們看見了蘇醒的賀家灣“充滿希望”,所以這緊緊相連的兩場活動顯著地喚起了賀家灣兒女們“對家鄉的愛和血脈相連的情”。
在“時代三部曲”之《村暖花開》中,對于賀家灣老院子,愛心企業家陳總遠望時若有所思,近觀更是像勘察寶貝似的,很顯然是發現了其潛在價值。當時喬燕也并不明白這些破破爛爛的老房子為什么會引起這個億萬富婆的興致。陳總主動提出捐建文化廣場,顯然不僅是為了村民跳舞和開會,而是有更長遠的考慮。在《土地之子》的尾聲部分,陳總即將帶古建筑修復專家來考察那些垮的垮、拆的拆的老房子。在喬燕的啟發下,賀波才把此前當兵演練時見到的鄉村振興案例與之聯系起來,明白了陳總打造民宿、發展旅游的設想,而且陳燕和村民都終于相信賀家灣會大放異彩。
此前,早在2009年出版的《村級干部》中,省城知名大學研究古建筑的權威學者范教授,從建筑藝術、民間文化等方面發現羅家老房的多重價值,通過修仿古賓館、大型停車場增加老舊民居空間載體的接待功能,探索資源入股與資金入股結合的模式,政府與公司合作發展鄉村旅游產業。相隔十年左右,賀享雍之所以還在小說中繼續設置類似的情節和人物,已不僅僅是“站在鄉土大地之上對城市文化與知識精英投去的一次深情的文化眺望”[9],更是基于新世紀以來通過古建筑修復與宣傳帶動鄉村旅游蓬勃發展的許多成功案例的啟示:相信民間文化對于城市居民的吸引力,也相信鄉村旅游是鄉村振興的有效路徑之一。
近年來,許多鄉鎮學校的優秀教師流失,生源數量銳減。這種既留不住教師也留不住學生的教育窘境,在川東北的鄉村小學更加突出。不少鄉鎮的村小早已難以為繼,甚至連幼兒園都開設不起來,僅僅鄉鎮中心校還能夠勉強維持。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青壯年紛紛涌向城市尋找活路,而將子女留在農村老家讀書,讓體弱多病的婦女和老人留守家園種地。但是鄉村教育越來越差,留守兒童的教育難題長期得不到根本解決。隨著各個城市為了整體發展,逐漸注重關心進城務工人員的子女教育,在滿足一定條件下提供相應的學習機會,越來越多的“留守兒童”變成了“新市民子女”。
國家對教育均等化的努力推進,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由于教育產業化及收入懸殊而積壓已久的民憤。但是,具體到賀家灣村,鄉村教育還遠遠沒有得到振興。喬燕暫時能做的,只是輔導留守兒童賀小婷的課后作業,引導她養成愛衛生、愛學習的好習慣,正確處理同學關系;積極干預貧困兒童賀蘭遭遇的校園欺凌;勉力資助輟學的尖子生賀峰。賀享雍沒有把喬燕拔高為神,而是寫出了喬燕在諸多方面的無力、無奈甚至受委屈而哭泣,但是她從不放棄,想方設法去盡力爭取和協調,最終找到化解矛盾、解決問題的方法。這在接受各種資助和立項的同類題材中,“時代三部曲”表現出難能可貴的誠實和清醒。
“時代三部曲”中,村主任兼支書賀端陽與此前的《村長三記》《怪圈》《土地神》中的村官類似,兼有農民和干部雙重身份,在政策調整和社會發展的進程中,他們面臨著比普通農民更多的誘惑與更大的壓力。但是,“時代三部曲”更加值得關注的還不是賀端陽們,而是作者成功塑造了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道路上公務員身份的駐村干部形象。這些干部在脫貧攻堅的最后階段有一個專門的、意義重大的名稱——第一書記。其實,并不只是換了一個稱呼,而是責任更加重大,任務更加緊迫。這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最新的一種文學形象,是精準扶貧政策和鄉村振興大時代造就的英雄。賀享雍之前,這類形象還塑造得不太充分,而“時代三部曲”中的脫貧攻堅“七仙女”姐妹群像,尤其是主人公喬燕,已經算得上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了。這不僅是賀享雍一個人的成功,更是新世紀鄉土文學標志性的收獲之一。
賀享雍執著于探索農民發展與土地政策的關系、傳統文明與消費文化的互滲。“時代三部曲”敏銳地感知時代的脈搏與心跳,及時反映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之路,第一書記們的艱苦卓絕、創新創意、責任擔當。“鄉村志”系列首部長篇《土地之癢》中,那些土地的“堅守者”“逃離者”“投機者”[10]發展到收官之作《天大地大》中,都在新的時代看到了希望之光,沉寂多年、丟掉靈魂的“空心化”的鄉村即將迎來了返鄉創業潮。那些幾十年來掙扎在城市夾縫里找不到出路的村莊兒女,或許可以回到故鄉,從原來出發的起點創造新的事業,找到真正的歸屬。
賀享雍的創作風格總體上賡續了趙樹理《三里灣》、柳青《創業史》、路遙《平凡的世界》、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這一脈絡,他本人也在創作和回憶文章中反復提到這些作家作品對自己的影響。但是,賀享雍盡管認為趙樹理是最值得學習的農民作家,周克芹是他最尊崇的川籍文學大家,路遙的作品不僅影響了他本人,也影響了他對筆下人物的塑造,但是,他并不是亦步亦趨地模仿,而是有自己的探索。范藻認為,不同于魯迅、趙樹理、李準、高曉聲等“作家”筆下的農民,賀享雍用“農民本位意識”觀察和塑造了一批“原汁原味的”農民形象[6]。關于“時代三部曲”中賀勤、賀波、賀小川等農民形象的塑造及其美學價值,筆者將另文分析。
賀享雍對“家庭情感、宗族關系、身份認同、人生命運的變化”的綜合呈現,是其“有別于傳統鄉土敘事的新質”[8]。筆者認為:“從個體的命運到鄉村的變革,再到城鄉融合鄉村振興,或許探求生命與時間的本質也是鄉土文學新的出路之一。”[11]“時代三部曲”中,賀家灣第一書記喬燕既滿腔熱忱,同時也十分理性。她對貧困戶的精準鑒別,對土地流轉方式的大膽建議,對返鄉創業可能性、必要性的深入分析,代表了新時代扶貧干部的較高水平。
當然,在對國家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戰略的闡釋方面,喬燕也許并不準確,但她擊中了要害,那就是為返鄉創業的農民找到一條“回家的路”。立志為農民發言的賀享雍的深刻在于,他設置喬燕書記在座談會上遭遇村民“抬杠”這一戲劇化的情節,具有非常豐富的時代內涵。但是相較于這些鄉土書寫的經典之作普遍存在“強烈的工具論色彩”,賀享雍評介自己堅實豐富的農村生活經驗和不維上、不維書的務實精神,其卷帙浩繁的“鄉村志”系列和新近出版的“時代三部曲”更加勇敢地直面現實的復雜混沌和矛盾悖論。所以,賀享雍的鄉村敘事雖然以“為時代立傳,為鄉村寫志,替農民發言”為文學志向,但它們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空洞無物、虛情矯飾的頌歌、贊歌。
這反映在《土地之子》中,就是作為記者李亞琳職業道德意識的覺醒。李亞琳絕不愿意做一只喜鵲,昧著良心只唱贊歌。她既要主動謳歌脫貧攻堅事業中真善美的時代典型,也要及時揭露假惡丑的形式主義和不作為、亂作為的官僚主義。可是,作為“無冕之王”和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她秉筆直書卻得罪了弄虛作假或者胡亂作為的權貴和既得利益者,成為最不受歡迎的人,遭遇種種威脅。自己辛辛苦苦冒著風險采寫的深度報道卻根本無法與讀者見面,她選擇通過內參的方式將重要情況反饋至省委主要領導,從而幫助賀家灣及其所在鄉鎮停止了簡單粗暴的一刀切式的土地流轉,保護了返鄉創業村民的積極性和合法利益。
賀享雍鄉村書寫系列作品深刻反映了川東北農村各個歷史階段的三農問題,其“經世致用的問題意識,以及用倫理學視域將日常生活帶入到人學傳統的寫法,無疑反映了賀享雍講述中國故事的新方法與新格局”[12]。
重返鄉村,不僅是《人心不古》中老校長賀世普的選擇,也是由“鄉村志”收官之作《天大地大》發展而出的《燕燕于飛》《村暖花開》《土地之子》中倦飛的候鳥式生存的農民工的選擇。不同之處在于,以文教普法為主要法寶的成功人士賀世普最終遺憾地選擇了對鄉土的再次逃離;而“時代三部曲”中,以產業發展為自救出路的返鄉創業的農民工們,逐漸找到了出路。 農民工漂泊無依的城市掙扎,倦飛望歸的思鄉心態使喬燕增加了許多書本之外的社會知識,正如她自己所言是“上了生動的一課”。
此前《人心不古》中的鄉紳老校長與“時代三部曲”中農民工群體,懷著一樣的赤誠和熱情,都經歷著回歸家園后的各種艱辛尷尬。但是,“時代三部曲”給予讀者更多亮色,正如書中反復出現的“陽光”意象,使溫暖、溫情重歸大地,以賀家灣為代表的沉寂多年的鄉村趕上振興之機。見過世面、經過風雨的農民工將是鄉村產業人才的主體和靈魂,鄉村旅游、品牌農業、康養產業將帶給鄉村嶄新的發展機遇。我們有理由期待,以賀家灣為代表的中國新農村,“一定會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