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片落葉
一片樹葉落地,就有一扇門緩緩關上
燈火和藥罐子在其中沉睡
夜薄涼,久病不愈的人開始懷念床
無棉花,無枕頭,床板內部有路延伸
月光三千里。被趕路的腳夫一截一截地吃掉
前方是何方?去路是不是歸路
再有一片樹葉落地
落葉里面浮現一張臉,帶著歉意
這張弧形的臉,囊括一個深邃的秋天
睡不醒的是老虎。我走在路上
是睡醒了的綿羊,和天空軟綿綿的云朵
最后一片樹葉落地
群山之外。雁陣攪得天空疼痛不止
落單的那只孤雁,是一柄失去靈氣的兵刃
身后的炊煙被凍僵。火苗亂扭
很多的門無風自開
屠夫和獵人正在忙碌,隔夜就來的冬天
是他們懷揣的一副中藥,或者火種
我得在月光下繼續趕路
把背囊里的木釘全部用掉
要在石匠把碑雕好之前,釘好所有散架的棺材
最后的一片落葉,是一塊凍僵了的骨頭
和先前的落葉一起凝固
晶瑩的骨骼讓去往墓地的人原形畢露
出 行
山村的高潮時分,大約是從清晨
五點左右開始。正月初一,天亮之前
家家戶戶從鞭炮聲中醒來,當然
也有很多守歲人徹夜不眠
誰也不知道第一掛鞭炮是誰家燃放的
除夕夜十二點一過,出天行的鞭炮聲
從遠方傳來,天際閃閃,群山若隱若現
鞭炮聲是山村的新年鐘聲
希望和祈禱
醒來的人滿懷喜悅站在場子上,聽音辨向
這掛誰家放的,那掛誰家放的
鞭炮聲響在山峁上、山洼處、山溝旁……
從嶺上,沖里、灣子、平埫、峽峪響起
有人住就有穿透黑夜的火光
相鄰近的幾家,一家放完了另一家接上
沒有約定,輪番發出自己的聲音
最后一掛鞭音落地
天已粉粉亮,出天行的人回到火籠
圍坐烤火、喝茶,吃甜糟、抓果盤
等天亮了開始出行
出行的人手里拎著一掛掛鞭炮
鞭炮聲此起彼伏在群山之間回蕩,辭舊迎新
兩種姿態
在平原奔跑,一切物什平行著后退
平移。跟我在老家紅巖寺奔跑,完全是
不同的感受。那種跳躍。讓一切事物
變形,我來自于一個魔幻的鄉村
這么說。在一種撕扯中長大,懼怕
安穩。河流仿佛愛情,在山鄉跳躍
折騰。來到平原,如同來到老年,平靜
其實是虛無。個體實錄,是否具有
個人經驗,是難以窺視的瓶中露水
命運變遷即是生活所見,比如我要把
美好贈予人,總不能喋喋不休地述說
那個山村,除了遙遠和朦朧,羞愧的是
記憶空白,這種缺憾恰恰是童年的缺失
饑餓、貧窮已被遺忘,小時候的宏愿
成就了一種自我報復。匱乏是對自身的
恐懼,就像每天打理體面的牙齒
村里鐵匠給我講過淬火,堅硬
篾匠有纏繞的美學,好吃佬對我說:
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在一生的奔跑中,有無數種姿態
有些被帶到平原,有些被遺落在山村
自我切割兩面,長久練習著平移或者跳躍
夜色中奔跑的馬
在夜里,哭聲是一枚鋼針
窗外薄薄的涼意是一堆棉花
而我是一個深度失眠者
在暗室的一角,枯坐
可能我剛練習過穿墻術,或者
我已經從自己身體里面出去走了一圈
我聽見哭聲紛踏而至
鋼針在游走,無縫不入
總是插在這個疾病纏身的夜晚
而從遠方回來的人
在夜間沉睡,睡成一地秋意
每一粒谷物都在穗子上張開討債的嘴巴
有多少張泛黃的臉需要眷顧
在八月的夜晚
就能看見多少個伸開的口袋
而我。在異鄉深度失眠
我的哭聲灑落在奔跑的馬背上
只有一枚落葉作為回音從窗外飄進來
瞎子正走過麥芒
瞎子摸過平原,麥芒泛黃
鐘聲從遠方的山腰傳來
遠方的山。那時,草木青蔥
牛羊從山腳追隨著季節向上
山頂上的人,歌聲清亮,看牛羊從腳下漫上來
用平靜的呼吸抵住一片白云。許下承諾
為了兌現這個承諾。山頂上的人
下山,意圖走過平原,走過城市,走到海邊
某個深夜,起火。燒毀了山,牛羊,掛在屋檐下的高粱
燒毀了下山人的后腰。下山人沒哭,眼睛就瞎了
他正走過平原,平原上生出的麥芒
如頂針,一下一下地刺著他需要緩沖的足弓
瞎子賣藝。沿途做著似乎人們不需要的禱告
拐杖一點一點的叩敲大地,鐘聲總在遠山響起
白 鷺
天色將晚,主人掌燈
盲人把竹杖點到一只鳥的體內
有些人一生未相見
卻打馬而過捎來相似的悲喜
塵世蒼茫,炊煙如舊
青菜入胃,我和誰有三分相似
唯有那只鳥一動不動
草木遂意,無風自動地搖頭
輕喚它:白鷺
輕喚我:看不見門路的客
夢中,虛擬返鄉
夢中有大風刮過。百里村莊,空無一人
哭聲從何處傳來?茅草涌動,月昏黃
茫然無措。沒有路標,沒有站臺
揣家書。沿路返回。是客還是歸人
桃花不安分,一朵一朵引爆春天
村里的狗,總也叫不出第二種聲音
柵欄逼仄。總想出逃,看欄外花開
看山那邊,花期不同,花有百種
用瓦片斬斷纏繞在籬笆墻上的風箏
石磨,轱轆,青瓦房被炊煙遮住
在遠方翻滾。如一枚煎餃
被歲月煎炒,擦破皮,夢斷遠方
村莊。安放不了記憶。夢中時常大風吹
刮向新的荒蕪。能盛放哭聲,潰敗在異鄉的夜
一錘定音
苦命的郎中,味苦的藥
一生打鐵的我,衣服上全是窟窿
血液里全是鐵銹的味道
鐵屑如同暗傷,起于火
敗于流水時光,淬火不是鐵屑
而是利器本身
早熟的莊稼掛不到梁上
早起的鵲子不一定睡在樹上
別說大器晚成
鈍器一枚,便于將自己藏在荷包
(郎中不給自己治病
木匠不給自己修床)在鄉村游蕩
作為一名鐵匠,過氣的手藝人
在丁丁嚀嚀中敲打自己的曲和直
鍛打的過程貫穿一生,安魂曲或秘語
白 露
用沉默藉慰離別,恰恰會打破平衡
鐵軌摩擦,音律宛如離別賦
多緩慢就多焦急,反過來
一樣成立,揭開杯蓋抿一口
不會再有添水的動作
口含磁鐵的人不停壓低、抬高帽檐
無聲,蓮蓬子落地;多語
葵盤抖落葵花籽
明日復明日,要多長有多長的光陰
憂傷略長一寸,企盼總差一點
月亮在水中行走
像極了蛋黃在蛋清里晃動
一池水洗一滴淚的距離,想念即哲學
八月最后一夜
線裝書里面有露水,潮氣有起義之心
打坐的人,掌心有悶雷滾動
樹樁戳在道路兩旁
我丟棄了一個伐木工笨拙的手藝
背一捆柴草游蕩
不能熔漿,造紙。那就點一把火
攤開書,八月最后一夜
我醉臥高樓,一支煙忽明忽暗
裝腔作勢,伺機攫取今夜的月色
在一部小說里面我看見一句話:
最好的提琴,總是很少被奏響。
夜晚有層次感。八月是立著的書柜
我把自己陳列在里面。揣摩書中主角的臉色
田曉隱,1985年出生,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湖北省花鼓戲藝術研究院。有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西部》《廣西文學》《文學教育》《邊疆文學》《詩林》《作品》《滇池》等刊物。作品入選《中國詩歌排行榜》等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