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宗峰
摘要:賦權理論源于西方社會工作學。隨著理論本土化運動的深入推進,一種基于權能融合的賦權理論演變動向逐漸生成并擴展開來。從現象層面看,不論是外在的翻譯詞語組合,還是內在的涵義通合,乃至學科交合,都顯示出賦權理論中的“權”“能”正從分立走向融合。從空間層面看,宏觀層面、中觀層面與微觀層面的相互交織,塑造了賦權理論中權能融合的復雜空間,形成了一個從個體到關系再到制度的權能融合網絡。從邏輯定位看,賦權理論中的權能融合,乃是一個從分立到合并、從分化到統合、從分治到共治的權能總體性建構過程。綜合起來看,基于權能融合的賦權理論,乃是在社會總體轉型的基本情境中,立足于權能增長及其辯證運動,并通過構建權能共治共同體,來解決社會轉型中相對弱勢方權能不足的問題,以實現更加均衡、更加公平的權能發展,進而推動實現社會有效轉型的過程。
關鍵詞:賦權理論;權能融合;共治;公平
中圖分類號:C91-03文獻標識碼:ADOI:10.13411/j.cnki.sxsx.2021.04.008
Convergence of the Power and Competence Integration of Empowerment Theory:
Phenomenon, Space and Implication Interpretation
PENG Zong-feng
(Shando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Jinan 250002, China)
Abstract:Empowerment theory is derived from Western Social Work. With the advancement of the localization movement, an evolution trend of empowerment theory based on the integration between power and competence is gradually generated and expanded. From a phenomenal perspective, whether an external combination of words, or the inner combination of the meaning, even the interdisciplinary interactions, all show that, the “power” and “competence” in the empowerment theory are moving from separation to integration. From a spatial perspective, the interviewing of the macro, meso and micro levels, is shaping a complex space of the integration between power and competence in the empowerment theory, and formed a network of the integration between power and competence from individuals to relationships to institu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ogical implication, the integration between power and competence is an overall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power and competence from division to merger, from differentiation to integration, from partition to co-governance Taken together, empowerment theory based on the integration between power and competence, is in the basic context of the overall transformation of society, based on the growth and dialectical movement of power and competence, and through the construction of a co-governance community of power and competence, to address the issue of the lack of power and competence of the relatively weak side in social transformation, towards more balanced and equitable empowerment, to facilitate the process of effective social transformation.
Key words:empowerment theory; integration between power and competence; co-governance; equity
賦權理論(Empowerment Theory)源于西方社會工作學,自被引入國內以來,在許多領域獲得廣泛應用。近年來,隨著理論本土化運動的深入推進,一種基于權能融合的賦權理論演變動向逐漸生成并擴展開來。即,在國內,基于對empowerment涵義的不同解讀,一種自上而下的賦權(政治學/行政學意義上的“權力論”)和一種自下而上的賦權(社會學/社會工作學意義上的“能力論”),逐漸走向融合。這種“權”“能”走向融合的現象,表征了賦權理論的邏輯結構正在發生轉換。對這個理論轉向的深層邏輯結構進行探究,有可能成為重新詮釋賦權理論的一個契機。
一、現象:權能融合轉向的線索考察
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緣起于國外賦權理論在國內的傳播與應用,并突顯于國外話語和國內話語的差異性互動之中。換言之,由于話語差異所帶來的多元化理解,導致國內形成了關于empowerment涵義的“權”“能”分化式理解。不過,近年來,這種“權”“能”分立的態勢正逐漸被打破。
(一)詞語組合
在如何翻譯empowerment的問題上,國內一直存有爭議。在對empowerment進行一種詞素解析的基礎上,國內其實圍繞著如何理解power這個核心詞素,形成了不同的譯法。其中最典型的分歧是把power理解為“權”,還是理解為“能”。其實在英語中power本就有“權”“能”等多重涵義。不過,國內最初是在“權”和“能”外在形式分立的意義上翻譯empowerment,并形成了兩條翻譯進路:一條是以“權”為中心的翻譯進路,比如賦權、增權、充權等;另一條則是以“能”為中心的翻譯進路,比如賦能、增能等。這就在一種外在可見的形式上,塑造了一種關于empowerment涵義理解的“權”“能”對立局面。
不過近年來國內對empowerment采取了一種新的譯法,即把“權”和“能”組合到一起的譯法,形成了“賦權增能”理論。通過以“賦權增能”為篇名在中國知網搜索發現,自2006年開始,“賦權增能”就被作為一個范式性概念,在國內被用來翻譯empowerment。2016年之前以“賦權增能”為篇名的文章平均每年有42篇;2016年之后以“賦權增能”為篇名發表的文章平均每年有11.2篇;截至目前,國內以“賦權增能”為篇名的文章已累計100余篇,涵蓋了社會學、行政學、教育學等多個領域。這種從“賦權”與“增能”的外在分立到“賦權增能”合一的翻譯用詞轉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國內試圖整合關于empowerment涵義的“權”“能”分化式理解,以形成一種整合性認識。
(二)涵義通合
通過翻譯用詞的演變,在考察了“權”“能”的外在形式融合后,國內存在的一種涵義通合現象也值得關注。與翻譯用詞的外在組合相比,涵義通合則是在更深的層面勾連了“權”“能”,并隱含著一種關于賦權理論的新意蘊。
在國外賦權理論的視域中,empowerment中的power,更多地被理解為個人或群體的潛能或能力。不過,在英文語境中power也有“權力”的意思。因而,在譯介國外賦權理論時,國內就出現了一種“權力是能力”的“權”“能”相通現象。比如,在譯介國外關于empowerment的理解時,就出現了賦權(權力)被定義為“獲得所需要東西的能力”,“影響、感化和改變他人的能力”,或者“為了自己的利益對影響自己生活空間的力量施加影響的能力”[1]。究其本質而言,這種“權”“能”相通現象,其實是在一種社會影響力意義上的功能性通合。
與上述功能性通合相關但又有所不同的,是另一種“權”“能”通合現象,即“權”“能”之間的相互轉化。一方面,從“能”向“權”轉化的角度看,賦權可以被理解為通過能力建設“實現社會正義并給予人們以更大的安全和政治、社會方面的平等”[2],或者“實現個人、社區和政治層面的能力資源改變,影響個人、人際、社會環境,從而實現個人能力和權力的提升”[3]。這里就蘊含著一條從個體或社會“能”向政治“權”轉化的路徑。另一方面,從“權”向“能”轉化的角度看,賦權可以被理解為通過促進權力意識覺醒和權力轉移來提升行動能力。比如,在社區治理的意義上,賦權是“通過激發公眾或個體對權力意識的認知,以促進個人、團體、組織或社區達成其自身合法、合理目的的能力”[4],或者是“社會管理部門把有關社區公共事務的決定權、行動權交給參與者,讓居民在參與中增強自治、互動、協商能力”[5]。這里就蘊含著一條從政治“權”向社會“能”轉化的路徑。兩方面結合起來就可以發現,“權”“能”互化,其實是一種總體治理場境中的權能辯證法。當然,不論是功能性的通合,還是權能辯證法意義上的通合,都顯示出了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意蘊。
(三)學科交合
賦權理論起源于西方社會工作學,是社會學的一個分支。其在國內的傳播首先是從社會工作學開始的。不過,隨著賦權理論的廣泛傳播和實踐應用的逐漸深入,一種跨學科傳播的現象也在國內興起。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賦權理論從社會學向政治學(行政學)的傳播。
賦權理論雖然生成于社會學,但其與政治學(行政學)有著特定的聯系。賦權理論的社會政策指向就是其連接社會學和政治學(行政學)的紐帶。因為賦權并不只是一種社會活動,同時也涉及政策活動。更值得關注的是,在賦權理論從社會學向政治學(行政學)傳播的過程中,一種能力視角和權力視角交合的現象出現了。社會學意義上的賦權,持有的是一種能力主義的視角,激發潛能、培育能力是其焦點;而政治學(行政學)意義上的賦權,持有的是一種權力主義的觀點,權力配置及其效能是其焦點。不過,在賦權理論跨學科傳播的過程中,國內出現了國家與社會“相互賦權”“雙向賦權”的理論動向,這就帶來了“權”“能”的交合視角。
由跨學科傳播所帶來的“權”“能”交合視角,在一定程度上,其實是對源自于西方“國家—社會”二分框架下“權”“能”分立視角的一種矯正。在西方“國家—社會”二元劃分的框架中,存在著兩種“中心論”:一種是國家中心論(權力論),另一種是社會中心論(能力論)。這兩種“中心論”都沒有處理好國家與社會關系中的權能邏輯,以至于在引介它們并進行本土化實踐的過程中出現了種種失靈現象。要打破這種“國家—社會”二分的線性框架,就需要重新思考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權能邏輯?!皺唷薄澳堋苯缓?,恰好為彌合國家與社會關系提供了一種新視角。
總而言之,不論是外在的詞語形式組合,還是內在的涵義通合,乃至學科交合,都顯示出賦權理論中的“權”“能”正從分立走向融合。對這種“權”“能”融合的深層邏輯進行探究,有可能為理解賦權理論提供一種新視角。
二、空間:從制度到個體的權能融合維度
當然,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并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包含著宏觀層面、中觀層面以及微觀層面。這些不同層面相互交織,構成了賦權理論中權能融合的復雜邏輯空間。
(一)宏觀層面:制度融合維度
在宏觀層面上,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表現為國家權力和社會能力的制度性融合。
在西方傳統的“國家—社會”二元劃分框架下,賦權理論中的國家權與社會能是分立的,似乎二者之間有一個嚴格的界限。這種思想對國內也產生了一定影響。尤其是在國家推動政社分離的背景下,這種劃分二者制度邊界的意識似乎變得更加強烈。不可否認,推動國家權與社會能分離是現代化進程的必然選擇,科學厘清國家與社會的功能邊界對于二者更有效地行使各自的權能具有重要意義。但是,這種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分離并不是要制造兩個相互隔絕的制度空間,使國家的歸國家,社會的歸社會,二者獨立運行、互不干涉。相反,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分離只不過是一種總體權能增長的分化性表現,而權能分化只是制度總體轉型的過渡環節,實現權能融合才是制度變遷的更高要求。從一種制度整體轉型的角度看,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分化,并不只是要達到“1+1=2”的目的,而是要達到“1+1>2”的目的,即在權能分化性增長的同時,還需要一種整體性的權能效果的優化提升。
其實,西方學界在研究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轉型和制度變遷時,就發現西方傳統的“國家—社會”二分框架已不具備解釋力。與強調那種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對抗及零和博弈的觀念不同,他們認為,“國家權力的有效性取決于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國家與社會間的某種互動能夠使雙方的權力都得到增強”,即“國家與社會之間能夠相互賦權”[6]。轉換到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分化與統合的角度看,這其實意味著國家權與社會能之間并不是對抗性的此消彼長的關系,而是一種能夠相互促進的總體性力量增長與強化的關系。國內學界也由此提出了一種國家與社會相互賦權(mutual empowerment)的治理制度模型,即“‘國家—社會通過一系列的參與、協調、互動機制,來實現對行政、社會、市場資源的整合和分配,達到整體福祉的優化”,國家與社會“在這個過程中讓自己所發揮職能和作用得到強化,以期達到治理效果的最優化”[7]。
因此,在宏觀層面上,賦權理論中的權能融合是對西方傳統“國家—社會”框架下國家權與社會能二元對立模式的批判性發展。它既強調由制度總體轉型所帶來的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分化,即權能分化性增長,但又不落入一種二元對立的制度割裂的窠臼之中;相反,它立足于國家權與社會能分化性增長的基礎之上,從一種整體性功能升級的角度來理解國家權與社會能之間的關系,并推動實現治理制度的總體轉型。
(二)中觀層面:關系融合維度
在中觀層面上,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表現為多元賦權主體之間的關系性融合。
比如,在對社區治理的國家中心主義、社會中心主義以及統合主義進行反思性評估的基礎上,國內學界開始把賦權理論作為推動社區治理創新的重要理論工具。在對城市社區公益創投實踐的理論分析中,國內學者就發現,社區賦權是一個多元主體的互動與整合過程。社區賦權至少包括政府的賦權、專業社會組織的賦權、社區公益組織的賦權等。從政府賦權角度看,政府賦予的是制度環境、政策空間和相關資源,即通過制度設計、政策調整和資源嵌入,為社區公益事業發展提供合法性前提、行動資格及相關資源,以破解社區公益事業發展可能面臨的制度性障礙和資源稀缺性危機。從專業社會組織賦權角度看,專業社會組織賦予的是專業知識和技能,即通過相關專業知識和技能的輸入、培訓及評估,為社區公益事業的發展提供可操作化方案,以破解社區公益事業發展面臨的科學認知障礙和治理技能困境。從社區公益組織賦權角度看,社區公益組織賦予的是內生性社會資本和行動能力,即通過激發社區成員的共同體意識和行動能力,為社區公益事業發展提供良好的群眾基礎,以破解社區公益事業發展面臨的內生動力不足和可持續性不夠難題。[5]而政府、專業社會組織以及社區公益組織的相互協調與整合,推動了國家權與社會能的融合,形成了復雜的賦權網絡。
因此,在中觀層面上,賦權理論中的權能融合可以被理解為多元賦權主體在一定公共事務治理場域中的權能分工及其整合過程。在國家與社會分離的大背景下,國家權力以及各類社會組織的能力既相互分化,又相互協同,都在公共事務治理場域中扮演著特定角色,發揮著各自不可替代的作用。當然,在實踐中,國家權力與各類社會組織能力之間可能存在著各種不協調現象,但這并不意味著權能不能融合。恰恰相反,正是這些不協調現象,為推動權能融合提供了參照。因為在社會總體轉型情境中,國家與社會組織都會存在一定程度的認知偏差,二者只有通過互動才能找準它們各自的權能定位以及相互融合的關鍵紐帶,進而構建一種新賦權理論。
(三)微觀層面:個體融合維度
在微觀層面上,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表現為個體的行動性融合。
賦權理論在社會工作領域中的興起與應用,大都與作為“案主”的個體相關。而且,作為“弱者”的個體的主觀權力感知及其對資源的控制能力,被認為是賦權的核心要素。當然,個體的主觀權力感知及其對資源的控制能力并不只是一個心理學或行為學議題,其更是一定社會—政治結構下的個體行動議題,即在一定的社會—政治系統塑型機制作用下,個體對于權力的主觀感知及其可能具有的控制資源能力的行動議題。從個體行動層面看,賦權就是要使個體從一種權力主觀感知及其對資源控制的“無權”或“弱權”狀態,轉換到一種有權感和有能力支配自己生活的狀態。而要實現這種狀態轉變,個體則需要形成一系列能力。比如,積極參與社會活動的個人態度或自我觀念,對社會和政治系統進行批判性分析的知識與能力,發展相關行動策略和為實現自己目標籌措資源的能力,以及與他人一道定義和實現集體目標的行動能力。[1]
這些能力在外在形式上雖然是個體意義上的認知和行動能力,但是在內容上卻具有社會性,更是包含著一種個體層面上的權能融合。一方面,從“權”向“能”的轉化角度看,個體的行動能力乃是在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塑型機制下形成的,是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個體化與內在化。當然,由于國家權與社會能存在結構性不均衡,因而個體的行動能力也就出現了強弱的分化。另一方面,從“能”向“權”轉化的角度看,個體所具有的內在權力感知及其行動能力的強弱分化,會引發人們對于社會公平和正義的訴求。為改變自身的不利地位,個體會通過增強自身能力來推動社會能和國家權的結構性變革??偠灾c國家權與社會能有著辯證關系的個體,是“權”“能”轉化與融合的重要中介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國家權與社會能在個體行動層面上的內化與外化的辯證過程,是賦權理論中權能融合的微觀基礎。
總而言之,宏觀層面、中觀層面與微觀層面的相互交織,塑造了賦權理論中權能融合的復雜空間,形成了一個從個體到關系再到制度的權能融合網絡。
三、意蘊:基于權能知識的詮釋
在理清了賦權理論本土化中權能融合轉向的主要線索和空間層面之后,還需要對其邏輯意蘊做進一步探究。這就需要對權能知識做一番考察。即,在一種關于權能知識的參照體系中,把握賦權理論本土化中權能融合轉向的基本邏輯定位,并抽象出其基本邏輯意蘊。
(一)權能涵義
學界關于權能涵義的理解有著顯著的差異,有的把“權能”作為一個詞來理解,有的則把“權”和“能”拆開,當作兩個詞來理解。這也就形成了關于權能涵義的不同理解進路和知識模型。
在經濟學—法學或者叫經濟法權(法律權利)語境中,“權能”二字是以一種整體性形象出場的,其是在“所有權”理論之下的次一級理論。眾所周知,所有權是民法中的一項重要法律制度安排,指的是“人與人之間基于對財產的排他性占有而產生的一種權利義務關系”[8]。而所有權就是由占有、使用、處分、收益等權能構成的。但是,當把理論的鏡頭聚焦到“權能”上時,卻發現學界關于權能的理解也存在分歧。有的把權能理解為“作用”,即“所有權的權能也稱為所有權的作用”,“所有權的各項權能是所有權的不同作用”[9]。有的則把權能理解為“權利”,即“所有權的權能是指構成所有權的權利”[9]。往深一層看,權能的“作用論”內含的是一種功能主義的視角,是一種功能預成論;而權能“權利論”內含的則是一種法權主義視角,是一種法權資格論。二者看似對立,其實都不過是權能顯現的不同形態。因為權能的權利資格只有轉化為一種現實作用,才能稱得上是實質法權;而權能的現實作用,只有獲得一種權利資格才具有制度約束力。
在政治學—行政學語境中,“權能”二字既有分離性形態,又有整體性形態。從“權”“能”分離角度看,學界在闡釋孫中山憲法思想的核心要義時,曾指出孫中山“明確提出了‘人民權和‘政府能分別開來、各司其職的‘權能學理”[10]。而這里的“政府能”其實就是“政府權”,“政府權源于人民權,服從并服務于人民權,人民監督、調控政府權的行使”[10]。這里的“權”“能”二分,其實是一種公共權力的分化,而“能”不過是公共權力分化中對“權”的另一種稱謂。從“權能”整體性角度看,學界在探討政府治理能力時,也引入了一種權能視角?!罢畽嗄埽碐overnability,或譯為‘行政權能‘統治能力、政府‘治理能力等。它是當代政治學、行政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也是政府實踐的一個首要目標?!盵11]這里的權能是被作為能力來理解的。綜合來看,在政治學—行政學語境中,可以看到關于權能的兩種理解,即法定權力和治理能力。雖然,這兩種理解有一定的差異,不過從權力實踐的角度看,法定權力和治理能力卻是相互依賴的,即法定權力的運行需要以治理能力為基礎,而治理能力的發揮則需要以法定權力為規范。
在一種哲學語境中,“權能”被作為一種決定性力量來理解。有學者在詮釋《易經》的哲學特質時就使用了“權能”理論,并認為“‘權能就是在‘行中起用的‘權與‘能——籠統地講,就是使一切活動產生效果或造成差別的因素或決定性力量”。[12]而且在他的詮釋中,權能又是與場有理論聯系在一起的,“權能場有是一種可分而不可分,相反而相成的真理與真實”[12]。在這種哲學式的理解中,權能被置于總體運行場境之中,并在一種形式本質的意義上被解釋為一種決定性力量。
可以發現,學界關于“權能”的理解形成了一個遞進的序列,即從圍繞物的權利安排的權能理解(所有權權能),到圍繞權力配置的權能理解(人民權與政府能/政府權能),再到圍繞抽象本質的權能理解(決定性力量)。這些權能理解雖各有差異,卻為把握賦權理論中權能融合的基本邏輯提供了重要參照。
(二)權能關系模型
與權能涵義的多元化相關,權能關系模型也具有多樣性。考察這些多樣的權能關系模型,可以為理解賦權理論中的權能融合邏輯提供有益參考。
一是權能分化模型。權能分化模型是在“權能”整體性和“權”“能”同一性基礎上,探討各種權能之間分化性關系的模型。比如,在經濟法權語境中,所有權的權能體系具有開放性、發展性特點,而且隨著實踐發展,所有權權能體系的構成也會增加新的內容。比如有學者指出,隨著所有權重心“從歸屬到利用,從利用到管理的轉變”,需要“重新解讀所有權權能體系,增加所有權的管理權能”[13]。而在“權”“能”同一性的政治學—行政學語境中,從人民權到政府權再到政府內部的決策、執行、監督的公共權力分化,同樣遵循著從歸屬到管理的權能體系發展進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權能分化模型是一種歷史性的權能分化性增長模型。
二是權能分享模型。權能分享模型是在權能分化模型基礎之上的權能主體間關系模型。在經濟法權語境中,“所有權權能的分享是指所有權的占有權、使用權、收益權、處分權和歸屬權五權能中的一個、幾個權能或全部權能,由原來的所有權人或原來享有其他權能的人與新的權能受讓人共同享有”[9]。在政治學—行政學的語境中,這種權能分享類似于一種權力委托,即由原權力所有人與受委托人共同享有相關權力,并采取相應行動。在一定程度上,權能分享模型可以說是一種權能共治模型。
三是權能分離模型。權能分離模型有兩種類型。在經濟法權語境中,權能分離模型同樣也是一種在權能分化模型基礎之上的權能主體間關系模型;但與權能分享模型不同,權能分離模型中的權能在主體間具有一定的排他性,不能共享。而且在這種權能分離模型中,“權”“能”是合在一起的。在政治學—行政學語境中,權能分離模型除了有上述情形外,還有另外一種情形,即“權”“能”的分立模型。這種“權”“能”分立模型,是在國家與社會二分框架下理解權與能之間的關系,即政府權與社會能的分立。綜合起來看,權能分離模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一種權能在不同主體間分割與獨占的模型。
四是權能統合模型。權能統合模型因學科視角差異也存在兩種類型。在經濟法權語境中,權能統合是在所有權框架下進行的,即以歸屬權能為核心,其他權能圍繞著歸屬權進行統合。而在政治學—行政學語境中,有學者在探討中國的政治時提出:“統合性權力即權力的整體性側重于實現目標,制約性權力側重于實現目標過程中降低腐敗等成本損耗,二者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既能實現目標又有節制的權力能力?!盵14]這種權力結合的狀態被稱為“權能主義”,也是權能統合的一種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權能統合模型可以說是一種權能的整體性功能整合模型。
(三)權能融合的邏輯定位
在由多元權能涵義和多樣權能關系模型所編織的邏輯坐標系中,結合對主要線索和空間層面的考察,可以大致理解賦權理論權能融合轉向的基本邏輯定位。
一是從“權”“能”分立到“權能”合并。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是在“權”“能”從分立到合并的基礎上進行的。這里的“權”其實是政府權力,而“能”則是社會能力。這種“權”“能”分立現象,與賦權理論在國內不同學科的分化性傳播有關。在社會學語境中,賦權被理解為能力建設;而在政治學語境中,賦權則被理解為權力轉移。不過,社會力量政治化以及政府權力社會化的雙重運動,使得賦權中的能力建設和權力轉移逐漸走向整合,并為權能融合提供了重要準備。
二是從權能分化到權能統合。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并不是簡單地從“權”“能”分立轉向“權能”合并那么簡單,而是包含著權能分化與權能統合雙重涵義。在“權”“能”合并之前,賦權理論在不同的科學語境中分別探討“權”與“能”的分化與統合,權力體系、能力體系建設就是其表現。但是當權能合并之后,“權能”與“權”或“能”相比,就具有了不同的分化與統合涵義。一定程度上,“權能”的分化與統合是在“權”或“能”分化與統合基礎之上的更高層面的分化與統合,是一種總體治理場境意義上的分化與統合。
三是從權能分治到權能共治。賦權理論的權能融合轉向,是在權能分治基礎上的權能共治,是多元賦權主體之間在權能界限明晰前提下的權能合作共治。與權能分割所導致的權能分治相比,權能融合旨在從一種整體性功能層面整合多元權能,以實現權能效能最大化。換言之,各種權能分治現象不過是總體性權能在特定層面與環節的表現,而權能融合正是要從一種總體性高度推動權能發展。
總而言之,賦權理論權能融合轉向的基本邏輯定位,乃是一個從分立到合并、從分化到統合、從分治到共治的權能總體性建構過程。同時,由于賦權理論在實踐應用中涉及經濟議題(經濟賦權)、政治議題(政治賦權)乃至文化議題(文化賦權)等,因而賦權理論權能融合轉向的基本邏輯定位,也包含著圍繞物的權利分配的權能、圍繞權力配置的權能以及圍繞文化本質的權能之間的功能性整合。
(四)權能融合視域下的賦權理論新意蘊
在闡釋了賦權理論中權能融合轉向的邏輯定位之后,通過一種邏輯抽象,可以形成一種關于賦權理論的新意蘊。
一是總體轉型的基本情境。賦權理論與社會總體轉型緊密相關,是對以市場化、工業化和城市化為主要動力的經典現代化理論與實踐的某種反思與矯正。具體地說,由市場化、工業化和城市化所推動的社會總體轉型,并不是一個均等的過程,其中存在著新的社會分化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不公平(如貧富分化、社會排斥等)。而賦權理論正是以社會總體轉型中生成的弱勢方為對象,以能力建設為手段,以改變社會和政治不平等結構為途徑,以實現社會公平正義為目標,來推動達成更加均衡、更加公正的社會總體轉型。
二是權能增長的基本視野。一般說來,社會形態在從低層級向高層級轉變的過程中,其內含的權能(力量/能量),不論是在數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會有一個大的躍遷。唯有如此,社會才能獲得足夠的能量來支撐其自身實現有效轉型。當然,這種權能的躍遷式增長,并不是一個線性的直達過程,而是包含著復雜的分化與整合活動。一方面,由于社會轉型是不均衡的,因而權能的增長也是非均衡的,這也就造成了權能的分化性增長。比如,相對于國家權受制于制度慣性會增長得慢一些而言,社會能因處在社會變遷的活躍地帶而增長得相對快一些。另一方面,國家權與社會能的分化性增長,并不一定就能帶來總體權能的增長。因增長速度差異所帶來的權能失衡,可能會帶來權能的內耗。因此,只有從整體上推動權能協調與融合,才能有效實現權能的總體性增長。基于權能融合的本土化賦權理論,同樣是在國家權與社會能分化性增長的基礎上實現權能總體性增長的過程。不過這種總體性增長與一般意義上的總體性增長不同,其是通過激發和培育社會總體轉型中相對弱勢方的權能,來實現權能的增長。換言之,賦權理論中的權能增長,是對社會轉型所導致的權能失衡及其內耗的一種矯正,是通過激發相對弱勢方潛能來實現更加均衡、更加公平的權能增長過程。
三是權能辯證法的基本視角。所謂權能辯證法指的是權能的各種表現形態及其辯證關系。一方面,權能在總體上表現為一種決定性力量,即社會總體運行的內在能量,其性質和量級決定了社會的總體運行狀態。另一方面,這種總體性權能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質點,而是分化為不同的形態。比如,在個體層面上,權能表現為一種個體內在力量的塑型及外化;在組織關系層面上,權能表現為不同主體的權能分化及其整合;在制度層面上,權能則表現為國家與社會權能的分化與統合。這些分化的權能的相互整合形成了總體性權能的辯證運動?;跈嗄苋诤系谋就粱x權理論,雖然也遵循權能辯證法的基本邏輯,但卻更為復雜。在一般的權能辯證法視野中,權能的辯證運動好像只是一個自然的線性過程。但賦權理論中的權能辯證法是對一種不均衡權能關系的調整,是通過培育和增強社會弱勢方的權能來實現更加均衡、更加公平的權能辯證運動。比如,從提升處于弱勢地位的個體之權力認知和行動能力,到改善處于弱勢地位的個體之行動支持網絡,再到變革不公平的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賦權通過整合不同層面的權能形態來實現弱勢方的權能增長,并把其納入社會總體轉型所要求的權能辯證運動之中,以實現社會公平正義。
四是權能共治的基本理念。一般說來,社會轉型是一個脫嵌與再嵌入的過程,即諸種新要素從一種舊的社會形態脫嵌,然后再嵌入一種新社會形態之中。當然,由于社會轉型的非均衡性,導致不同要素尤其是不同人群進入新社會形態的速度有所差別。這種差別建立在權能分化的基礎上,不同群體或個體因其具有的權能強弱,而處在不同的位置與層面上,呈現權能分治景象。權能分治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促進權能增長,但是由權能分治所帶來的權能割裂會造成權能損耗,進而影響社會總體轉型。這就需要協調各種權能之間的關系,推動權能協調與整合。因此,實現從權能分治向權能共治的轉變,是實現社會總體轉型的重要舉措?;跈嗄苋诤系谋就粱x權理論,同樣建立在權能分化的基礎之上,并通過權能融合來實現權能共治。不過,賦權理論中的權能共治,是圍繞解決權能洼地問題所形成的權能共治共同體,即通過政府與社會強勢方的外部權能注入和弱勢方的內在權能激發所形成的權能共治共同體。不同的主體在權能共治共同體中發揮著不同的作用。比如,政府發揮著制度性權能作用,社會發揮著技術性權能作用,而個體則發揮著內在心理性權能作用。
通過闡釋賦權理論權能融合轉向的主要線索、空間層面和邏輯意蘊,可以嘗試重新界定本土化情境中的賦權理論,即基于權能融合的賦權理論是在社會總體轉型的基本情境中,立足于權能增長及其辯證運動,并通過構建權能共治共同體,來解決社會轉型中相對弱勢方權能不足問題,以實現更加均衡、更加公平的權能發展,進而推動實現社會有效轉型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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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葉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