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洋洋
以2020年11月螞蟻集團IPO被叫停為標志,中國互聯網巨頭開始頻繁遭遇來自政府的監管新政,涉及反壟斷、打破平臺之間的“隔離墻”、網絡成癮算法治理等等議題。進入2021年后,這場“監管風暴”又陸續擴大至在線教育、網絡游戲、娛樂和房地產等多個行業。監管涉及范圍之大、行動速度之快,顯示出中國政府校正市場發展方向的決心和急迫性。
“脫虛向實”這個口號其實已在市場上出現良久,它并不是表面意義上的打壓虛擬經濟、推崇實體經濟,而是試圖讓被流量和資本裹挾的所謂技術產業,將重點轉向那些需要長期研發投入、擁有極高技術門檻和技術壁壘的“硬科技”。后者的概念當然也不是字面意義上的硬件產業,而是相對于商業模式創新的技術創新。
資本流向立竿見影地反映了政府意志本流向立竿見影地反映了政府意志的變化。今年以來,市值漲幅最大的中國公司已不再是互聯網企業—拼多多、阿里巴巴、京東、小米都一度出現了負增長。在《巴倫周刊》發布的“2021中國公司市值增長50強”中,與生物技術相關的企業有8家,與芯片相關的企業有7家,與新能源相關的則有3家。其中排名第一的寧德時代持續投資下一代電池技術,市值更是由2020年年初的2400億元左右一路飆升到如今的超過1.5萬億元,一年多的時間里翻了6倍有余。
從互聯網領域流出的資本,除了流入生物技術和電池技術,也流向了消費電子產業鏈的上游—芯片。根據公開披露信息,2020年獲得新一輪融資的國內芯片、半導體企業超200家,融資規模超320億元。而僅僅在2021年上半年,國內芯片、半導體行業融資數量就已超230起,總融資規模近400億元。
還有人工智能領域,根據企查查數據,目前中國現有人工智能相關企業多達40余萬家—2017年人工智能上升為國家戰略后,相關企業年注冊量才首次突破1萬家。2020年是相關企業注冊量的高峰期,新增17.2萬家,而今年僅上半年就新增15.3萬家,同比增長150.8%。
可以說,2021年,日趨嚴格的政策開始倒逼市場思考,當下和未來的中國,最迫切需要什么樣的企業和產業。

持續投資下一代電池技術的寧德時代,一年半的時間里市值翻了6倍有余。
進入互聯網時代以來,中國誕生了阿里巴巴、騰訊、滴滴出行、字節跳動等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公司。阿里巴巴的電商交易規模是亞馬遜的兩倍,2020財年就達到1萬億美元;騰訊的超級應用程序微信擁有超過12億的用戶;滴滴出行無論用戶規模還是營收規模都是Uber的兩倍;字節跳動旗下的TikTok更是在非漢語世界也廣受歡迎。然而這些奇跡背后長期存在一個隱憂,即它們過往的創新更多來自商業模式,而非基礎技術。
商業模式創新是趕超型經濟體所擁有的“后發優勢”的一部分。它使得發展中國家可以用更低的成本、更快的速度,以改良或直接復制的方式實現全球最新技術在本地市場的落地。中國過去幾十年來的高速發展是應用這種后發優勢的生動案例:從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產物家電和汽車,到第三次工業革命的計算機和互聯網,西方從發明到應用花了上百年時間,中國只用了40年—造成如此之大的效率差別的原因之一就是,西方需要發明它們,而中國只要拿來用或改良即可。
然而“后發”帶來的不只是優勢,還有劣勢。一個早就擺在聚光燈下的劣勢,就是來自先行者的惡意競爭,典型案例即華為從2019年5月16日開始遭受的芯片斷供。而更大也更深遠的劣勢在于,它會讓“后發者”習慣低成本的快速成功路徑,難以在基礎科學和技術上積極謀求創新,從而成為產業上的空中樓閣。這正是華為芯片斷供事件已經向我們揭示的:2005年就成為全球最大芯片消費國的中國,在這個產業上卻一直嚴重倚賴進口。據國家統計局及調研機構智研咨詢的數據,2021年上半年,中國的集成電路(即芯片)產量為1712億塊,與此同時,上半年中國集成電路的需求為3321億塊。
如今,屬于中國公司的“后發優勢”已呈利用殆盡之勢。2008年之后,主導計算機時代的“摩爾定律”接近極限,全球進入第三次工業革命的末期,金融危機、地緣政治事件層出不窮,全球互聯網、移動互聯網領域的模式創新也都差不多停滯。比如僅2020年,中國市場上使用同一種模式的生鮮團購創業公司就有近百家,資本市場為其消耗了數十億資金,但至今,幾乎沒有人從中賺到過錢。
一個被遺忘很久的名詞—“中等收入陷阱”需要重新被提及。2006年,世界銀行在《東亞經濟發展報告》中首次提出這一名詞。基于統計,他們發現1950年以來,全球僅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成功步入高收入階段,其余幾十個國家在經歷最初的追趕式高速發展、邁入中等收入水平后都開始原地踏步。截至2016年,處于中等偏上收入階段的經濟體中,有20個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持續時間超過16年。
按照世界銀行標準,人均GNI(國民總收入)超過12535美元,為高收入國家。2019年至2020年,中國人均GNI連續兩年突破1萬美元,已進入中等偏上收入行列。但要擺脫現在被普遍稱作“內卷”的無意義消耗,避免整個經濟體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中國可使用的“武器”只剩下技術本身—基礎科技創新需要高成本、長期投入、持續積累,可一旦創新成功,就會帶來新一輪技術革命,啟動新的增長周期。
技術與經濟增長之間的正相關性已在歷次工業革命中驗證。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全球經濟規模開始出現指數型增長,這種增長使得全球人口從10億增長至今天的78億—在此之前的上百萬年,全球人口都長期保持在10億以下,短短200年間,它就增長了7倍。
此外,經濟周期也與技術周期吻合,差不多每五六十年,新技術一旦出現,就會掀起一輪新的工業革命,經濟隨之再現新一輪S型增長。
中國在過往三次工業革命中都是追趕者角色,德國和美國也都曾處在類似位置上,但它們很快就改變了角色。
英國領導第一次工業革命后,德國通過發明汽車成為第二次工業革命的中心,美國則通過發明飛機接過第二次工業革命后半段的接力棒,并通過發明計算機,形成發動機、集成電路相關產業的龐大鏈條和傳導網絡,繼續領導第三次工業革命。
成為技術革命的中心能實質性地推動該國經濟率先獲得增長。過往歷次工業革命中,革命的起源地—英國、德國、美國—都相繼成為當時全球經濟規模最大的國家。
1990年代以來提出的新結構主義經濟理論也證明了這一點,其研究發現:技術進步的成果并不像新古典經濟理論設想的那樣,通過降低商品價格在全球平均分配,主要是根據不同社會集團的權力來分配。這種結構上的不平等分配在經濟體之間同樣存在,工業發達的國家可以成為“中心”,提供原料的國家則處于“外圍”。用當下流行的生態用語來說,就是掌握技術的經濟體所處的生態位要優于并未掌握技術 的。
第四次工業革命已初現端倪,一輪跨越數字世界、物理世界和生物世界的融合技術革命正在形成,包括人工智能、生物技術、光電芯片、航空航天、智能制造、新能源等在內的多項“硬科技”或將出現重大創新,一旦抓住這一機會,中國也將有望改變“追趕者”的地位。
中國在其中一些領域取得了領先。比如2021年夏天,神舟十二號載人航天飛船成功發射,并與天和核心艙成功完成對接,使得中國在被美國拒絕參與國際空間站21年后,開始有了自主的空間站。現有國際空間站將在2024年退役,之后,全球將只有中國擁有空間站。
但在多數領域,中國仍是追趕者。其中的典型形象是中芯國際。今年4月,這家芯片制造公司宣布,要在2021年支出資本280億元—超過其2020財年全年營收的274億元。這些錢除了主要用于成熟工藝的擴產—也就是14nm以上制程芯片的生產制造—一部分資金還將用于研發7nm芯片、5nm芯片等先進制程芯片—三星、臺積電等全球領先芯片公司即將試產3nm芯片,為了能盡快縮小差距,中芯必須全力投入。
第四次工業革命涉及的產業的大部分創新源頭仍在美國。以生物技術為例,美國對這一領域的投資從1970年代就開始了。開創基因編輯技術的基因泰克公司1976年就已成立,此后,當地VC機構開始匯聚在波士頓和硅谷尋找類似創業項目,新冠疫情期間,因mR NA技術為世人所知的Moderna,就是那輪資本熱的產物之一。
即便是被視為可以與美國公司抗衡的人工智能,中國公司也僅勝在數據獲取的便利性和豐富性,注重應用而非背后的算法。有關人工智能的最新算法,多數仍出自美國公司,比如Google母公司Alphabet旗下的DeepMind。

新冠疫情期間,因為mRNA技術,生物技術公司Moderna為世人所知。
到底什么因素會觸發技術創新?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不過,研究“后發劣勢”問題的學者對此有個大體一致的認知,即制度。他們認為,后發經濟體愿意并且能從先發經濟體那里學到的,往往只是技術成果本身,它們沒有也難以學到對方孵化技術的制度。
資本和人才是“制度之筐”中最顯而易見的部分,它們往往不會主動流向那些風險過大的前沿領域,即使是被稱作“風險投資”的VC機構,首先計算的也是收益的確定性。中國市場過去5年來的多個垂直賽道,從共享單車到生鮮電商,所冒的只不過是“戰略性虧損”的險,即使失敗了,投資機構也可以通過把項目賣給競爭對手脫身。
現在看來,2021年,中國監管機構對電子商務、社交媒體、游戲公司等行業的打擊確實起到了推動資本和優秀工程師改變流向的作用,所謂的“硬科技”產業和公司也能從中受益。
仍以芯片產業為例,人力資源服務企業科銳國際的調查數據顯示,集成電路相關專業的碩士畢業生在2018年之前平均年收入不足30萬元。而到了2021年,芯片設計等崗位已變成薪水增速最快,并因此引發高離職率的職業。
當然,人和錢的意愿并不是成功的保障。寧德時代的崛起其實不僅受益于智能電動車熱潮,還因為作為電池生產商它可以直接對上下游企業施加一定影響,更在于它已經形成了以動力電池系統為基礎、向鋰電池材料和儲能延伸的業務格局,這也使它在電池價格下降、電池材料成本上漲等不利環境下,依然能保持比競爭對手更高的毛利率。
再次回看工業革命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每次工業革命都圍繞一臺核心機器展開。第一次工業革命是英國的紡織機,第二次是德國的汽車和美國的飛機,第三次則是美國的計算機。
第四次工業革命需要下一個“一錘定音的機器”。這種從0到1的能力在接下來的革命中心的爭奪中更加重要。如前文所言,第四次工業革命需要跨越數字世界、物理世界和生物世界的界限,那么,數學、物理和生命科學等基礎科學研究就變得至關重要,不幸的是,中國在這些學科上優勢依然不大。
不過,有所行動總好過繼續觀望。當市場不能自我校正時,由政府主動干預,這也是結構主義經濟學支持的—至少,中國政府做了其他很多政府都想做而無法做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