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流人方拱乾詠雪詩平議

王曉輝 胡舒然

內容摘要：清初黑龍江流人方拱乾才華橫溢，能歌善賦。他所寫的詠雪詩獨樹一幟，寓情于景、情景交融，開辟了黑龍江詠雪詩的新篇章。其借詠雪來寄情、寫懷，從厭惡恐懼雪到喜愛欣賞雪，描繪出黑龍江獨特的自然氣候與山川風貌，同時表現了黑龍江流人在寧古塔流放期間經歷的情感轉變。

關鍵詞：黑龍江流人 方拱乾 詠雪詩

“八月中即大雪，九月中河盡凍。十月地裂盈尺，雪才到地即成堅冰。[1]清朝初年的黑龍江，依然是塞外的荒蕪之地。由于地處北方邊陲，緯度高，氣溫低，冰雪覆蓋時間較長，氣候條件極為惡劣。因此，此地成為清統治者流放罪犯、懲處犯人的絕佳場所。據不完全統計，從明末到清末僅發配到黑龍江的流人就達3萬之多。在這大量的流人中，方拱乾以其堅毅的性格、達觀的心態和“無一日輟吟詠”的創作，成為清代黑龍江流人中的領袖式的人物。

方拱乾，字肅之，號坦庵。少聰穎，明崇禎戊辰（1628）進士，官少詹事、東宮講官。入清后任翰林院侍講學士，旋即晉升為詹事府右少詹事，但詩人之晚年生活卻差強人意、頗多波折，順治十六年（1659）以江南科場案被貶至寧古塔。他在《何陋居集》自序中慨嘆曰：“縱觀史冊，從未有六十六歲之老人，率全家數十口，顛連于萬里無人之境”。[2]順治十八年（1661），其孫方嘉貞上書請求，獲免得歸。南歸后年老且貧，只得以賣字畫為生，卒于康熙五年（1666），年七十一歲。

寧古塔地處北疆邊陲，氣候惡劣，極為寒冷。吳桭臣《寧古塔紀略》記曰：“其地苦寒，自春初至三月終，日夜大風，如雷鳴電激，塵埃蔽天，咫尺皆迷;七月中，有白鵝飛下，便不能復飛起。不數日即有濃霜;八月中即下大雪;九月中河盡凍;十月地裂盈尺，才到地即成堅冰，雖白日照灼不消。”方拱乾到達寧古塔后，既感嘆于北國邊塞壯麗曠遠的自然風光，有深深恐懼于邊塞北疆的苦寒天氣。八月大雪，九月冰凍，這種對陌生環境的新奇感和恐懼感，使他在空曠蠻荒的環境中寫下了眾多優秀的邊塞風雪詩，“雪”給予了他重構詩歌的素材與靈感。據統計，方拱乾在寧古塔時期所創作的“雪”類題材的詩歌如下圖：

通過圖表我們可以發現，己亥年以“雪”為題的詩歌創作最豐，而此年正是方拱乾剛到寧古塔不久，詩中表現的多為詩人初見黑龍江邊城風雪力量的震驚與新奇。方拱乾時常以細致入微的手法描寫“風雪”的變化莫測。他寫雪，既寫雪來得早，“八月廿四雪大落，舊客平常新客愕”[3]75，詩中一“愕”字便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詩人見到大雪時驚訝的表情。亦寫雪的寒冷，“苦寒還望雪，乃見極邊情”[3]107;既言雪中頻繁，“郁郁連朝雪，蕭蕭九日晴。”[3]79，又細致描繪雪晴的景象，“花里曦光露，衣邊暖德生”[3]76。可見，方拱乾對“雪”的觀察細致入微，既勤于思考，又心思細膩、情感豐富。如《雪晴》一首：

似憐羇客冷，雪住即成晴。花里曦光露，衣邊暖德生。天心隱囘互，人事任虛盈。萬慮墻暄盡，山容入眼明。[3]76

寧古塔“四時恒作雪”，而且雪來亦快，去亦快。首聯“似憐羇客冷，雪住即成晴。”運用擬人的手法，賦予了“雪”人的情感。在詩人看來，這場洋洋灑灑，是心疼流放異地的羈客們才來去匆匆的。頸聯“花里曦光露，衣邊暖德生”，此處詩人一改往日悲情自憐的低沉，轉而為對雪的憐愛、欣賞，雪的快速離去給予了詩人心底的溫暖，仿佛天氣都因此暖和起來，此一表達為詩歌增添了一絲溫暖的色彩。方拱乾在詩中多次描寫不同時間段的雪景，如《夜雪》、《雪戶》、《春雪》、《雪晴》、《忽雪》、《雪中得炭》、《雪晴掃徑》等。再如下面這首著名的《八月廿四日雪》：

八月廿四雪大落，舊客平常新客愕。暄和尚使旅魂驚，況值羲車倒日腳。驟寒偏侮破茅屋，土床濕壓生山木。龍鐘被擁讀殘書，鹵莽盤盛新麥粥。敝裘在笥敢開襭，留待深冬御凜冽。老骨崚增如鐵堅，眾雛肌粟難饒舌。皇天四序有定時，冬早春溫當亦隨。長安富兒貂裘死，殺人寧只窮荒陲。昨宵野老曾閑說，寒燠無期多曲折。十月霜晴映旭暾，御夾乘暄有時熱。

這首七言古詩用20句、140個字來寫方氏一家在寧古塔經歷的第一場“暴雪”，詩中有詳細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的記錄，還有詩人的心理活動和所感所想，詩中所含信息量極大。全詩層次分明：起始四句和結尾四句都是寫寧古塔反復無常的氣候特征，對這一異于常態的氣候議論，一是發自詩人自身，二是來自城中野老的日常閑話，此兩舉均為照應首聯中“舊客平常新客愕”一句，讀來倍感詩歌生動形象。

中間十二句寫出了這場大雪給一家人帶來的現實困難和擔心憂慮。這十二句又可分為兩層，前面八句為敘述，后面四句是議論。議論部分在意義上又可分為兩層，前兩句“皇天四序有定時，冬早春溫當亦隨”寫得是詩人的自我安慰之語，表現出詩人并未被這場大雪之威所震懾，仍有“四序有定時，冬早春溫當亦隨”的理性判斷。后面兩句的議論則是全詩主旨所歸：詩人自己和子孫們身負治世之才，卻要在這窮荒邊陲之地凍餒至死，而那些無才無德的“長安富兒”，卻身著錦衣貂裘，安然地享受富貴。這種鮮明的對比中飽含濃重的不平之氣，而這就恰好使前后兩句的議論形成了鮮明對比。但巧妙的是，這一處激烈憤懣的負面情緒，又在轉述鄉間野老的“閑話”中歸于平靜，“十月霜晴映旭暾，御夾乘暄有時熱”，到了十月還可能出現穿夾襖都覺得熱的好天氣，語氣中充滿著對自我和家人的安慰。

方拱乾的筆下，很少有蒼茫偉岸的山水景觀。他比較偏愛那些具有東北特點的本土景象，在詩中描寫一種純真、自然的狀態，雖然平淡、樸素，但有別樣風味。方拱乾描寫冰雪，喜歡從“高處大處”落筆，給人以強烈的震撼，但又從細節處體現真情實感，平淡雋永。“筆墨荒荒晚，冰霜黯黯晴”[3]93言夜的漫長，寫出霜雪帶來的暗夜的靜謐;“似憐羈客冷，雪住即成晴”，將雪擬人化，賦予了雪濃厚的人間情懷;“苦寒還望雪，乃見極邊情……雪大星猶燦，空明不作陰”[3]107，寫出雪地的清冷壯麗，塞漠環境的荒蕪和嚴寒帶給人們日常生活帶來諸多不便;“絕塞四時寒，寧徙雨雪難”寫出行人因大雪的降臨，在冰雪道路上寸步難行的愁苦。再看己亥年所作的兩首五律《雪》其一：

雪易寒威減，煙高城影孤。戶庭何寂寞，天地久模糊。鹿走冰如馬，雞棲屋似烏。中原還穩臥，土室況邊隅。[3]12

此詩中，詩人眼中的寧古塔大雪還是流放地“苦寒冰冷、荒蕪落后”的境遇的重要組成部分，它與冰霜、狂風一起構成了詩人精神境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阻隔。從頷聯“戶庭何寂寞，天地久模糊”中選用的兩個虛詞——“何”與“久”，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對這種生死難料、掙扎求生的流放生涯的無奈與絕望。

其二：

久暄安客冷，轉愛雪情深。花密疑飛樹，空迷欲障岑。裘貞陰霽態，書蓄古今心。籬戶色元靜，蒼蒼晚更沉。

這第二首與第一首的情感基調完全不同。此詩作于己亥年十月，一段暖和的天氣后，再次降溫而下的一場大雪。這場雪是在真的出現了“野老”所說“御夾乘暄有時熱”（《八月廿四日大雪》）的氣候下寫成的。首聯對句云“轉愛雪情深”，與溫暖的天氣比起來，詩人似乎更加鐘愛寒冷的雪天，這種感情基調的轉變是全詩宗旨所在。頷聯“花密疑飛樹，空迷欲障岑”運用比喻的手法，將大雪漫天紛飛的情形比作“飛樹”，寫出了雪下得大、密。“花密疑飛樹，空迷欲障岑”，雪花如同夏花，紛紛揚揚地散落于樹叢間，模糊了視線，也醞釀了氣氛。面對這種僅在北疆才可得見的大雪，詩人倍感驚訝又無比歡喜，字里行間流露的不再是悲愁苦情，而是滿足欣賞。與前面一首詩詩人完全不愿意落筆寫雪，只有因下雪感到更加壓抑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值得注意的是，方拱乾的雪類詩中多次出現“花”的意向，特別是在初春下雪的時候，更易引起詩人對于花的聯想，如“即雪已非冬，飛花別作容”（《春雪》）;“雪籬銜落日，失喜問梅花”（《飲莊張諸子》）;“掌大雪花接雪堆，耳寒酒熱中流醉”;“燕如啼鴃語，雪當落花飛”（《送春》）等。細讀這些詩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對雪的喜愛經歷了情感的轉變，從開始的厭惡和恐懼到后期的喜愛和深情，同時也表現出方拱乾對落后閉塞的寧古塔的習慣與接受。

從厭惡到喜愛，寧古塔雪景之美影響著方拱乾等流人對周圍環境悲天憫人的情感，對流人的精神心態有一定的影響。冬春寒冷，關山蕭索，銀裝素裹的北國雪景加深了流人們對自然界和人類生命、命運的認知和思索。自然界的生命如此清晰，詩人在聆聽雪落無聲的同時，也在傾聽著處境之寂寞和心緒之孤單的回音，兩者顯現出一定的互通性。

以方拱乾為代表的清代流人的詠雪詩可謂獨樹一幟， 無論從審美意境、審美情感，還是意向選取、藝術技巧，都開辟了一種新的詩歌創作境界。特別是通過借詠雪來抒情、寄懷，所表現出的黑龍江流人的堅韌頑強的精神面貌，時隔三百年，讀起來還讓后備學人們震撼和感動。

方拱乾等文化流人從富貴繁華的京都流放到窮荒邊遠的北疆，生存問題、身份歸屬、文化矛盾等都是他們所面臨的現實困境。往昔科舉仕進的內心優越感與周圍殘酷的社會現實環境形成巨大反差，傳統的社會環境與文化環境的熏染使得流人們具有了獨樹一格的世界觀與人生觀。方拱乾等在部分雪景詩中本著崇天敬君的理念來對氣象物候進行描述，這也為其詩作在文化維度上提供了一種延續感與使命感。

參考文獻

[1]吳振臣.寧古塔紀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方拱乾.方拱乾詩集[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2.

[3]方拱乾.何陋居集·已亥年[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公司，上海古出版社，2010.

[4]張玉興選注.清代東北流人詩選注[M].沈陽：遼沈書社，1998.

課題項目：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年度項目《清代黑龍江流人詩歌整理與研究》;批準號：20ZWB006

（作者單位：哈爾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