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家書》的核心價值取向探論"/>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吳根友,孔建龍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相對于近幾十年來的曾國藩《家書》研究熱而言,學術界對于左宗棠《家書》的研究要冷清得多。其個中的原因當然很復雜,本文暫不去探究。但我們在此要指出的是,左宗棠的《家書》,無論是在晚清家庭教育史上,還是在整個中國家庭教育史上,均當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特別是其中有關“成人”優于“舉業”的家庭教育的價值取向,在今天家庭教育普遍關注孩子成才而相對忽視孩子人格成長的風氣里,可能更具現實啟迪意義。而作為晚清封疆大吏,在極其繁重的軍國諸務空閑之時,仍然不忘教育自己的子女,對于我們當今社會領導干部的家風建設,亦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通過查閱近些年來有關左宗棠家庭教育思想的研究成果,我們發現,學者們通觀左氏家庭教育思想的成果較多,而專門以《家書》為中心,闡發其家庭教育的核心價值取向的成果較為少見。扼要地講,有一些間接的相關成果,如孫占元在《左宗棠評傳(下)》第四章“左宗棠的教育思想”之中,較為集中地關注了左氏早年與長子孝威的多封家書,透過家書的典型材料,闡發了左氏家庭教育思想中重視實學、經世致用、自強獨立等價值取向(1)孫占元:《左宗棠評傳(下)》,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49-353頁。。周險峰、吳綠霜、黃香琴(2)分別參見周險峰:《左宗棠家庭教育思想簡論》,《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4期;吳綠霜:《左宗棠的家庭教育思想研究》,《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10期;黃香琴:《左宗棠的家教觀及其啟示》,《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等人,則比較寬泛地研究了左氏的家庭教育思想的具體內容,并未集中而深入地探討《家書》中的核心價值取向問題。盛健在其碩士論文《〈左宗棠家書〉思想研究》(3)盛健:《〈左宗棠家書〉思想研究》,青島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中,將左氏《家書》的教育思想總結為“耕讀傳家”、“勤儉持家”、“以‘禮’治家”三個方面,在論述左氏的家教思想時,結合左氏本人在科舉考試中歷經坎坷,討論了左氏《家書》中涉及的科舉與讀書的關系問題,并指出左氏的思想傾向是:讀書只是需要明白道理就可以,不必指望通過科舉考試博取功名的價值取向(4)盛健:《〈左宗棠家書〉思想研究》。。盛健雖然未從左氏《家書》的核心價值取向角度討論這二者的關系,但他的論述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一些富有啟發性的思考。也有少數學者在其他相關研究中,零星地觸及了這一問題,如楊濤在其博士論文《曾國藩儒學士大夫人格探析》(5)楊濤:《曾國藩儒學士大夫人格探析》,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中,在比較曾國藩與左宗棠的人格差異時,觸及了“成人優于舉業”的核心價值取向問題,認為左氏由于自身曲折的科舉經歷與不平心態,使得他不像曾國藩那樣全面地肯定科舉,因而在其家書中往往告誡兒子:“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見庸下。”(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劉泱泱點校,長沙:岳麓書社,2009年,第20頁(下引左氏家書文字,均出自該全集版本,只注全集各冊名稱、序號與頁碼)。但楊濤文章的主旨不在于探討左宗氏家庭教育的核心價值取向的問題,故所論雖有新意,然而只是一筆帶過,未及深論。
本文在前賢與時賢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集中探討左宗棠《家書》中的核心價值取向,以期深化對左宗棠家庭教育思想的研究。至于其《家書》中所涉及的其他方面內容,本文則暫不討論。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僅從《家書》的文獻出發,討論左氏家庭教育的主旨思想,主要是考慮到他進入官場之后,他本人還需要從社會政治的角度考慮科舉制度對于整個國家的作用與意義。作為地方大員、國家重臣的左氏,是主張科舉的。即使這樣,他還是將“圣賢之學”與“科名之用”區別開來,在《請分甘肅鄉闈并分設學政折》的奏折中,左氏說道:“臣亦知圣賢之學,不在科名,士之志于學者,不因科名而始勸。然非科名無以勸學,非勸學則無讀書明理之人,望其轉移風化,同我太平,無以知之。固非謂科第文章,中以歆動庸耳俗目,兼可博取民譽也。”(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奏稿五》第5冊,第514頁。參見孫占元:《左宗棠評傳(下)》,第334頁。可見,左氏在《家書》中所突出的主要價值取向,雖然是非常個人化的,但并不與他作為政府官員的社會、政治立場和身份、角色相沖突。本文所引證的《家書》材料,除2009年版《左宗棠全集》第13冊、15冊整理的《家書》文字之外,還包括了《全集》中其他地方給其女婿陶少云的幾封信,特此說明(8)案:《全集》書信中給陶少云的信,似乎也應當編入《家書》中。本文將此幾封信看作是左氏家書的一部分。。
作為晚清名臣的左宗棠,在家庭教育方面主要堅持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想傳統,他在《家書》中所表達的基本上是傳統儒家的價值觀、倫理觀。在個人道德修養中,他提倡“當立志學作好人,苦心讀書,以荷世業”(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6頁。,以古代賢圣豪杰為榜樣,讀書求理,做個有用的人。在家庭生活中,他強調要保持節約樸素的生活作風,不要亂用一文錢,但對諸宗親之中貧困者可以適當接濟,告誡其子女切勿養成驕奢淫逸的富家做派,希望左氏子弟能不忘“吾家積世寒素”(1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27頁。的家風,努力“從寒苦艱難中做起”(1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23頁。。他說:“我一介寒儒,忝竊方鎮,功名事業兼而有之,豈不能增置田產以為子孫之計?然子弟欲其成人,總要從寒苦艱難中做起,多蘊釀一代多延久一代也。”(1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23-124頁。此封家書雖然還是從傳統的家風延綿角度來要求弟子寒素,但這種要求子弟習于寒苦以自立的教育精神,在今天也仍然具有啟迪意義。在個人與國家的關系上,他認為:“且各盡其心力所能到者為之,求無負吾君以負平生耳。”(1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38頁。要求將忠君與個人的人生價值理想的實現結合起來。在最終理想層面,他認為“至吾儒讀書,天地民物,莫非己任。宇宙古今事理,均須融澈于心,然后施為有本”(1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0頁。。即要會通道理,將天下民生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聯系起來,實現無愧于己的人生目標:“士君子立身行己,出而任事,但求無愧此心,不負所學。名之傳不傳,聲稱之美不美,何足計較?”(1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55頁。
由上述諸方面的價值取向可以看出,左氏在《家書》所突出的“成人”優于“舉業”的思想傾向,是對傳統中國社會后期科舉制度造成士人讀書異化的一種反撥,是對先秦原始儒家精神的繼承與發揚。根據我們初步研究的結論來看,左氏在《家書》中所闡發的“成人”思想,大體上有如下三個方面的意蘊:
其一,就成人的目標而言,左氏對于子女提出了要以圣賢為榜樣、努力做孝悌之人的目標。他曾說:“《小學》一書是圣賢教人作人的樣子。爾讀一句,須要曉得一句的解;曉得解,就要照樣做。”(1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4頁。又說:“所貴讀書,為能明白事理。學作圣賢,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品端學優之君子,即不得科第亦自尊貴。”(1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9頁。左氏的這一家教思想,在其早年教育女婿的過程中,實際上就已經表露出來了。他在《與周夫人》信中,談到了如何教育女婿“成人”而不是在舉業上如何成功的問題:“先以義理正其心,繼以經濟廓其志,至文章之工拙、科名之得失,非所急也。”(18)左宗棠:《左宗棠全集·附冊》第15冊,第387頁。
根據左氏在《家書》中其他地方的訓誡來看,此處所講的圣賢目標,僅是取法乎上的要求。實際上,他在更多的地方要求子女們能夠成為明事理、守孝悌之人,至于能否成為經天緯地一類的大才,那僅是做人要追求的理想目標。但能否成為明事理、守孝悌之人,則可以說是成人的底線了。所以,在家庭教育中,左氏更看重子女們的德性培養。在家庭生活方面,他直言“惜福之道,保家之道也”(1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6頁。。要求他們在家里生活,要體會其父“公行間的艱苦”,“必不敢安逸享受,當益刻厲自修”(2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6頁。,以慰其父之心。人的道德修養應當從“家用節制”、“生活不能貪樂”等諸多細節出發,嚴格遠離“閑情逸事”。要時刻“自愧、自恨”,努力讀書用功。他極力訓斥“流俗紈绔之習”,并告誡子弟不能沾染“名士氣”、“公子氣”。而且很不客氣地批評孝威、孝寬兩人:“爾等近年讀書無甚進境,氣質毫未變化,恐日復一日,將求為尋常子弟不可得,空負我一片期望之心耳。”(2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9頁。他知道大兒子孝威身體不是很好,但要求他自覺地養氣,努力做一個有“書氣”的人。他說:“子弟之資分各有不同,總是書氣不可少。好讀書之人自有書氣,外面一切嗜好不能誘之。”(2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61頁。
與這一成人目標要求相一致,左氏對當時社會流行的“名士”持有明確的批評態度,要求其子弟不要學習“名士”的做派。在《家書》中,左氏多次告誡孝威,不可有名士氣。在《與孝威》中,左氏告誡長子道:“爾少年僥幸太早,斷不可輕狂恣肆,一切言動均宜慎之又慎。凡近于名士氣、公子氣一派斷不可效之,毋貽我憂。”(2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56頁。同治四年,在給女婿陶少云的信中,左氏告誡女婿要從先賢“動心忍性”的教誨中吸取修身之道:“古之讀書修身,卓然有所表現者,無不從艱難困苦中練出。‘動心忍性’四字,最可玩。‘動’字之義,即乾之惕、震之恐也。‘忍’字之義,即艱貞正固之意也。人情耽于逸樂。當無事之時,覺眼前無復可慮,耳目口體之欲日盛,而天理日見其消亡,冥然頑然,僅存人形而已。本然之善,具之生初,所謂性也。然四端初發,非忍則不能堅,非堅則不能達。善念之起,若存若亡,旋生旋滅。所謂務決去而求必得者無有也。浮游其耳目,隱溺其心思,而善念日銷,惡念日積矣。”(2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書信一》第10冊,第558頁。因為女婿是當時名人陶澍之子,他提出的“成人”要求就顯得格外高大一些,尤其是在心性的修養方面,幾乎全是宋明理學家的一套心性修養要求。
其二,就“成人”的具體方法與途徑問題,左氏亦有較為平實、通達的主張。大體而言,主要有三點主張。第一,強調“立志為先”。如左宗棠說:“讀書作人,先要立志。想古來圣賢豪杰是我者般年紀時是何氣象?是何學問?是何才干?”(2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0頁。立志之后,還要堅定志向:“志患不立,尤患不堅。”(2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0頁。心意確立之后,要在實踐中念念學好,事事學好,方可以成功。第二,要勤苦為學。他認為,“世之所貴讀書寒士者,以其用心苦(讀書),境遇苦(寒士),可望成材也。若讀書不耐苦,則無所用心之人;境遇不耐苦,則無所成就之人”(2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61頁。。在為學的過程中,不僅要“勤、苦”,還要“專、靜”。第三,要守敬以養心。在《家書》中,左宗棠教育自家子弟道:“讀書先須明理,非循序漸進、熟讀深思不能有所開悟。爾從前讀書只是一味草率,故窮年伏案而進境殊少。即如寫字,下筆時要如何詳審方免謬誤。”(28)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30頁。并稱“程子作字最詳審”(2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30頁。,而作字不潦草,也是一種“敬”的精神狀態:“潦草即是不敬,雖小節必宜慎之。”(3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30頁。而守敬的精神狀態,實際上是養心:“讀書要循序漸進,熟讀深思,務在從容涵泳以博其義理之趣,不可只做茍且草率工夫。”(3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0頁。
就“成人”的途徑而言,左氏并不認為科舉是唯一之路。他認為,人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實現自己的抱負。在《與孝威》中說道:“所貴讀書者,為能明白事理。學作圣賢,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品端學優之君子,即不得科第亦自尊貴。”(3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9頁。他自稱自己27歲后即不赴會試,“只想讀書課子以綿世澤,守此耕讀家風,作一個好人,留些榜樣與后輩看而已”(3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9頁。。在同治十三年與次子孝寬的信中,對三子孝勛縣府之試失利之事給予開導道:“惟勛兒以試事不如乃弟,私自慚愧,而體弱多病,殊為可憂。汝須告以讀書在求學問、識道理、做事業,可以自立自達之處甚多,何必陷溺于科名?”(3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附冊》第15冊,第412頁。左氏說這種話安慰兒子,不僅僅是因為他晚年位高權重,有資質為其兒孫帶來蔭庇,其實他本人早年在三次經歷科舉失利后,很快就放棄了科舉之路,自己研究山川地理,農學等方面的實學了(35)參見孫占元:《左宗棠評傳(上)》,第22-23頁。第三次會試(道光十八年,即公元1838年)失敗這一年,左宗棠26歲。。所以,左氏在《家書》中教育孩子,反復說道:“欲轟轟烈烈作一個有用之人,豈必定由科第?汝父四十八九猶一舉人,不數年位至督撫,亦何嘗由進士出身耶?”(3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79頁。
其三,就成人的時代緊迫感而言,左氏非常真切地對自己的孩子說道,應學“有用之學”,做有用之事,不必太在意“科名之學”。咸豐三年,他給女婿陶少云的信中,要求女婿“多讀有用之書”:“山居無事,正好多讀有用之書,講求事務。《皇朝經世文編》、《五種遺規》兩書,體用俱備,案頭不可一日離也。暇時臨池學書,亦可養靜。今歲鄉試已停,科名之學,暫可不必理會。”(3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書信一》第10冊,第84頁。
在給長子孝威的信中,他諄諄告誡道:“我之教汝者并不在科第之學……今爾欲急赴會試以博科名,欲幸得科名以便為有用之學,視讀書致用為兩事,吾所不解也。”(38)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79頁。左宗棠對子女的教育十分強調“實用”性,強調“真學問”、“有實用”。他在給長子的家書中說,“爾今年小試,原可不必,只要讀書明理,講求作人及經世有用之學,便是好兒子,不在科名也”(3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1頁。。在后來的家書中,左宗棠曾批評長子孝威參加科考,急求功名而不能安心讀書修身的行為。面對晚清學風僵化,人才不濟的局面,他非常激憤地說:“近來時事日壞,都由人才不佳。人才之少,由于專心做時下科名之學者多,留心本原之學者少。且人生精力有限,盡用之科名之學,到一旦大事當前,心神耗盡,膽氣薄弱,反不如鄉里粗才尚能集事,尚有擔當。試看近時人才有一從八股出身者否?”(4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9-20頁。左宗棠此處非常激進地批評科舉考試的八股文傷害人才,既泯滅人的性情,也耗費人的精力,讓人成為無用之人。左宗棠的“有用之學”不僅是要求在現實價值上的“有用”,也要求在實踐“方法”上的有用。他強調“凡事必親歷而后知”,若是讀死書,也是“玩物喪志”。所以,他強調子弟要學習“有用之學”、“經世之學”,并要經歷現實的磨練,有真正的本領,最后達成“成人”的目標。
“內圣外王”本是道家莊子提出的一種道家式的理想人格,但到宋明理學時代,逐漸成為儒家的一種人格理想。而作為儒家的“內圣”,實則是一種士君子人格范型,此種人堅持儒家道義,不以功名利祿為人生目標。左氏本人深受程朱理學的影響,故爾他也十分看重“成人”理想中的“內圣”的一面,雖然也不忘“經世致用”注重實效的一面。而這種“內圣”的理想,具體在《家書》中,則表現為對自己兒孫輩,包括侄甥輩提倡的“成人”要求上,就是做一個明義理、有良知的好人。不一定要什么虛名,不一定非中舉不可。在《與孝威》的第二封家書中,左氏明確要求自己的長子認真研讀朱熹的《小學》一書,理由是:“《小學》一書是圣賢教人作人的樣子。”(4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4頁。而所謂的做人,無非是在“事父母,事君上,事兄長,待昆弟、朋友、夫婦之道”諸方面,可以像古人一樣,“能如古人就是好人”,“將來可成就一個好子弟”(4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4頁。,這樣就是盡孝。在《與癸叟侄》一信中,告誡其侄兒道:“爾今已冠,且授室矣,當立志學作好人,苦心讀書,以荷世業。”(4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6頁。在《與孝威》一信中,他告誡長子道:“所貴讀書者,為能明白事理。學作圣賢,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品端學優之君子,即不得科第亦自尊貴。”(4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9頁。在《與威寬勛同》的信中,左氏說道:“士君子立身行己,出而任事,但求無愧此心,不負所學。名之傳不傳,聲稱之美不美,何足計較?”(4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55頁。在《與孝寬》的信中,他又說道:“諸孫讀書,只要有恒無間,不必加以迫促。讀書只要明理,不必望以科名。子孫賢達,不在科名有無遲早……是佳子弟,能得科名固門閭之慶;子弟不佳,縱得科名亦增恥辱耳。”(4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73頁。這些說法,均體現了左氏家庭教育中“內圣”、“成人”的要求是第一要義的思想傾向。
在《家書》中,左氏所說的“內圣”,也有偏重于指涉內在的精神受用與健康心理培養的內容,如他說:“讀書能令人心曠神怡,聰明強固,蓋義理悅心之效也。”(4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9頁。又說:“讀書要循序漸進,熟讀深思,務在從容涵泳以博其義理之趣,不可只做茍且草率工夫,所以養心者在此,所以養身者在此。”(48)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0頁。此封家書中所說的“義理悅心”、“涵泳以博其義理之趣”的養心與養身目標等,均屬于“內圣”的精神與心理方面的要求,“養身”不是一般醫學意義上的養生與養身,而是讓義理盎于四肢,通過肉身的舉止行為的感性方式來體現內在的精神境界。
左氏在《家書》中所講的“內圣”,也包括理想人格的養成。這種理想人格的內容是多方面的,既有剛毅的一面,也有敬慎、內斂的一面。在《與癸叟侄》一信中,特別告誡其侄兒要養成一種剛毅之人格,說道:“爾氣質頗近于溫良,此可愛也,然丈夫事業非剛莫濟。所謂剛者,非氣矜之謂、色厲之謂,任人所不能任,為人所不能為,忍人所不能忍。”(4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7頁。此處,主要是體現理想人格剛毅的一面。當長子孝威中鄉試32名之后,左氏給孝威的信家書就告誡他在做人方面要檢點、內斂:“當得意時最宜細意檢點,斷斷不準稍涉放縱。人家當面奉承你,背后即笑話你。無論稠人廣眾中宜收斂靜默。即家庭骨肉間,一開口,一舉足,均當敬慎出之,莫露輕肆故態,此最要緊。”(5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54頁。這些教訓之詞主要是從正面闡述理想人格內斂、敬慎的面向。而與這種正面闡述構成表里關系的是反面的批評,即左氏在《家書》中對“名士”的反面人格形象,三致其意,嚴加批判。除本文第一部分給孝威的信中提及的文字外,在同治元年的《家書》中說道:“近時聰明子弟,文藝粗有可觀,便自高位置,于人多所凌忽。不但同輩中無誠心推許之人,即名輩居先者亦貌敬而心薄之。舉止輕脫,疏放自喜,更事日淺,偏好縱言曠論;德業不加進,偏好聞人過失。好以言語侮人,文字譏人,與輕薄之徒互相標榜,自命為名士,此近時所謂名士氣。”(5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58頁。在同治七年的《家書》中,得知孝寬已入府癢,寫信告誡道:“須知此是讀書本分事,非驕人之具也。吾嘗謂子弟不可有紈袴氣,尤不可有名士氣。名士之(懷)[壞],即在自以為才,目空一切,大言不慚,只見其虛狂誕,而將所謂純謹篤厚之風悍然喪盡。故名士者,實不祥之物。”(5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附冊》第15冊,第407頁。在《與孝寬》的這封家書中,左氏甚至援引俗語,認為名士是福薄,自傷生命的根基,要求兒子切忌勿做名士:“從來人說‘佳人命薄,才人福薄’,非天賦之薄也,其自戕自賊、自暴自棄,早將先人馀蔭、自己根基斫削盡矣。又何怪坎坷不遇、憔悴傷生乎?戒之!戒之!”(5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附冊》第15冊,第407頁。
左氏在《家書》中對名士批評的理由與主張,并不完全都是正確的,但我們可以理解。因為,他本人是位一實干家,是從殘酷的軍事斗爭中成長起來的,故爾十分厭惡無德輕薄的“名士”,認為他們自高無能,并無實用。進而要求自家的子弟通過“吃苦”與“自省”,做有道德與人格的士子,“且專意讀書,暫勿入世為是”。其理由是:“古人經濟學問都在蕭閑寂寞中練習出來。積之既久,一旦事權到手,隨時舉而措之,有一二樁大節目事辦得妥當,便足名世。”(5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92頁。他又對孝威說:“聞王老師清儉耐苦,人品心術甚為人所莫及,爾可時往請其教益。”(5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90頁。
要而言之,左宗棠在《家書》所表現出的“成人”優于“舉業”的思想傾向,以及在成人的目標方面偏向于“內圣”而不傾向于事功的做人理想,成為左氏《家書》中富有現代思想啟迪意義的部分。但是,從思想史的角度看,左宗棠在《家書》中所體現的“成人”優于“舉業”的家庭教育思想,并非孤明先發,而是在其前人的思想中有先例可循。清乾隆時期的思想家、藝術家鄭板橋在給其舍弟的家書就表達了類似的思想。鄭板橋給舍弟信中寫到:“夫讀書中舉中進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可將此書讀與郭嫂、饒嫂聽,使二婦人知愛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56)卞孝萱編:《鄭板橋全集·板橋集》,濟南:齊魯書社,1985年,第191頁。在鄭板橋看來,舉業上有所成就并不能保證人格上的完善與成熟。為考取功名而讀書是喪失讀書之本意行為,不值得肯定:“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后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57)卞孝萱編:《鄭板橋全集·板橋集》,第187頁。鄭板橋在對待其子女教育方面,認為人一生精力有限,主張重點閱讀經典,反對不求甚解的讀書模式,主張通過生活實踐來感悟書中道理、完善成人。對于科舉一事則不予強求,他認為即便“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58)卞孝萱編:《鄭板橋全集·板橋集》,第194-195頁。。能成為一位正直之人才是讀書之根本目的。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左宗棠讀過鄭板橋的《家書》,但至少可以從思想史的角度證明,左氏的這一思想傾向,在清代官員的家教中有先例可循。這種看似沒有聯系的思想史現象,似乎可以說明,科舉制度的弊病已經昭然,即使體制內享受了這一制度好處的人在私下的家庭教育過程中也是承認的,而且力圖避免這種弊病(59)左氏雖然沒有中進士,但仍然是一個舉人。鄭板橋中進士時的年齡雖然很大,但畢竟因此而做了縣令。因此,我們認為,他們仍然是這個制度的受益者。。但由于他們本人都是這個制度的產物,不可能從制度上提出改革或改良的方案,只是就個人所見,努力要求自家子弟避免科舉制度的弊端而已。
概括地講,左宗棠在《家書》中所表達出來的對于“舉業”的態度是消極的。這當然與他本人不幸的科舉經歷有關,也與時局艱難,科舉不能培養國家所需要的人才這一政治要求相關。但由于《家書》這類文字的特殊性,是教育自家子弟的書信,往往會以言傳身教的方式來論人生哲學與價值理想的大問題,因此,在《家書》所表達出來的對于“舉業”得失利弊的分析,既不可能是官樣文章,也不可能是激烈的時政批評,而是一種比較入情入理的分析。簡潔地說,左氏在《家書》中對科舉所表現出的態度,大體上有如下三種:
第一,將“舉業”看作是磨煉人性、心性的一個過程。他本人參加過三次會試,第一與第三次落榜,第二次雖未落榜,但分配給湖南進士名額已滿,也未能中進士。在準備科舉與落第后的種種人生艱難與精神折磨,讓左宗棠銘記于心。他之所以同意大兒子孝威參加科舉,主要是想讓他體會一下此中的甘苦。同治三年,他寫家書給孝威說,“爾意必欲會試,吾不爾阻。其實則帖括之學亦無害于學問,且可藉此磨礱心性”(6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78頁。。同治七年,他寫信叮囑兒子孝威接濟落第的舉人,并回憶自己當年會試窘迫情形,黯然淚下,“爾父三試不第,受盡辛苦,至今常有窮途俗眼之感,爾體此意周之為是”(6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16頁。。左氏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將這種科舉的艱辛化作了一種博大的同情心,對于落第的士人長期保持著一種同情心,在《家書》中,告訴孝威道:“下第公車多苦寒之士,又值路途不靖,車馬難雇,思之惻然。吾當三次不第時,策蹇歸來,尚值清平無事之際,而饑渴窘迫、勞頓疲乏之狀,至今每一憶及,如在目前。”(6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18頁。可以這樣說,左氏在自己事業成功之后,沒有忘記科舉的痛苦經歷,并將這一經歷看作是錘煉人的品格的必要過程,故爾允許自己的兒子參加科舉。
不僅如此,左宗棠甚至認為過早地考取科名會容易讓人驕橫自滿。其長子孝威曾以32名的成績中榜,在回復其信件中,左宗棠反而批評孝威近來字跡潦草,文句多有不通順之處。他接著告誡道:“古人以早慧早達為嫌……,其小時了了、大來不佳者則已指不勝屈……,天地間一切人與物均是一般,早成者必早毀,以其氣未厚積而先泄也。即學業亦何獨不然?少時苦讀玩索而有得者,皓首猶能暗誦無遺。”(6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53頁。在左宗棠看來,早年人生太過順遂并非好事,少時名聲聞達,而后自命名士,不思進取,好縱言曠論卻不知返躬內省之人,非但無法成為國之棟梁,反而會貽誤天資,落得一草包秀才之名。所以,他告誡長子孝威道:“爾宜自加省懼,斷不可稍涉驕亢,以貽我憂。”(6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53頁。
第二,對“舉業”的不良效果進行了有限的反思與批評。左宗棠對“舉業”的效果,即培養人才弊病有一定的反思與批判。在咸豐十一年(1861),左宗棠給長子孝威的《家書》中指出:“近來時事日壞,都由人才不佳。人才之少,由于專心做時下科名之學者多,留心本原之學者少。”(6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9-20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部分人僅僅為博取功名而參加科舉,使得科舉成為“文人得一時之浮名”(6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6頁。的方便手段,以致于“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見庸下”(6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0頁。。
左宗棠認為,人生的精力是有限的,將精力花費在誦讀“四書五經”之上,以求通過八股考試、入仕做官,但這種通過讀書求取功名的事情,在當時環境下,往往容易導致求官不得、求知無能的結果。對于科舉的此一弊端,左宗棠深有體會,但他本人又是傳統社會制度的維護者與封疆大吏,不可能像吳敬梓等人那樣站在制度之外去批評這個大的制度,他只能在相對私人性的家書中對其子女提出別樣的但又不違背傳統社會要求的主張,反復闡明這樣的道理:讀書并非是為了考取功名,而是為了明白道理。而且,即使是八股文,要想“作得精切妥愜亦極不易。非多讀經書,博其義理之趣,多看經世有用之書,求諸事物之理,亦不能言之當于人心也”(68)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78-79頁。。左宗棠試圖通過儒家理想人格的培養,重新糾正“舉業”之路本末倒置的現象。但他并沒有,也不可能與自己的子弟討論改革科舉制度的主張。
第三,對“舉業”及其人才的辯證認識與評價。與前代或同時代激進的反對科舉的思想家、文學家的觀點不同,左氏雖然主張“成人”優于“科舉”,但并不一味地反對科舉。首先,他自己就是科舉制度的產物,個人在科舉中的經歷雖然曲折,但還是勝出者。他在《與癸叟侄》一信中,比較辯證地闡述了科舉與成人的關系:“讀書非為科名計,然非科名不能自養,則其為科名而讀書,亦人情也。但既讀圣賢書,必先求識字。所謂識字者,非僅如近世漢學云云也。識得一字即行一字,方是善學。終日讀書,而所行不逮一村農野夫,乃能言之鸚鵡耳。”(6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6頁。
同治二年(1863),左宗棠被封“太子少保”,并賞黃馬褂,年底又被封“一等伯爵”。同年,長子孝威生子,左宗棠為其孫兒取名為左念謙。寓意很明顯,希望此孫兒長大,以謙為德。此時的左宗棠,內外有喜,但他本人仍然沒有被喜悅沖昏頭腦,而是寫信告誡已經做父親的孝威要“嚴振家風”,尤其是不能“視讀書致用為兩碼事”(7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89頁。。但此時的左宗棠對于科舉的態度有了一些變化,大約也是實事求是的說法。他說:“今之論者動謂人才之不及古者由于八股誤之,至以八股人才相詬病。我現在想尋幾個八股人才與之講求軍政、學習吏事亦了不可得。間有一二曾由八股得科名者,其心思較之他人尚易入理,與之說幾句《四書》,說幾句《大注》,即目前事物隨時指點,是較未讀書之人容易開悟許多。可見真作八股者必體玩書理,時有幾句圣賢話頭留在口邊究是不同也。”(7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60頁。此引文中的《大注》,即是指朱熹注的《四書集注》一書。
他在另一封信中,進一步闡述了科第與經學的關系:“科第之學本無與于事業,然欲求有以取科第之具,則正自不易,非熟讀經史必不能通達事理,非潛心玩索必不能體認入微。世人說八股人才毫無用處,實則[真]八股人才亦極不易得。明代及國朝乾隆二三十年以前名儒名臣有不從八股出者乎?”(7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81-82頁。(案:此引文最后一句逗號,引者依句義所加。)隨著左宗棠官位的不斷提升,所接觸的人也不斷增多,在為官的過程中,也認識到八股文做不好的人,很難在道理層面與之溝通,而有些八股人才卻能夠知書達理,較好溝通。這一客觀的識人歷程,使得左宗棠對于舉業的態度發生了一定的轉變。這一轉變,恰恰又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傳統的科舉制度并非完全是那么無用。在這一點上,傳統的科舉與當今社會應試教育的高考制度有某些類似之處,考試成績好的學生將來未必都是人才,但長期考試不好的人,其中的絕大多數將來很難是人才。但人的世界總有特例,少數奇才、怪才、不羈之才,非正規的考試制度所能羈絡,但也不要因為這些比較特殊的少數人才而否定整個考試制度。
實際上,左宗棠對“舉業”的學習內容與考試技法——書法,一直是持肯定態度的。他比較看重應試過程中的“為學求理”目標,以及在應試過程中讀書對于人自身成長的意義。因此,他要求長子孝威苦練功課,自學自考。他曾訓斥孝威字跡不端,“閱爾屢次來稟,字畫均欠端秀,昨次字尤潦草不堪,意近來讀書少靜、專兩字工夫,故形于心畫者如此,可隨取古帖細心學之”(7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7頁。,并進一步提醒道:“年已十六,所學能否如古人百一,試自考而自策之。”(7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7頁。左氏考慮到書法在科舉應試的重要性,特別注意兒子書法技能的培養,要求孝威“每日取小楷帖臨摹寫三百字,一字要看清點畫間架,務求宛肖乃止”(7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30頁。,直言“讀書不為科名,然八股、試帖、小楷亦初學必由之道,豈有讀書人家子弟八股、試帖、小楷事事不如人而得為佳子弟者?”(7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27頁。
要而言之,左宗棠在家書所表達出的對于“舉業”的主要態度,既可以看到他的家庭教育的主要價值取向,也可以看到他對科舉制度正負兩面的價值有比較實事求是的認知與評價。從這些比較特殊的家庭教育文獻出發來重新思考傳統科舉制度的得失,比較以往僅取批判科舉制度的文獻來看科舉制的負面價值的認知方式,可能更加公允一些。“成人”與“舉業”的關系,是兩宋科舉制度成熟以后儒家家庭教育中少數幾個重要的問題之一,它與傳統社會士人有關理想人格實現的途徑與目標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
在“成人”與“舉業”的問題上,左氏在一定的程度上還有超逸同時代人的一種士人之豪氣。他曾經說:“欲轟轟烈烈作一個有用之人,豈必定由科第?”(7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79頁。左氏之所以敢于這樣說,除了個人的豪氣之外,也與當時社會的實際情況有關。鴉片戰爭以后,面對內憂外患,社會需要更多實際有用的人才,而那些有用的經世人才未必都出之于科舉。左宗棠本人非常推崇他之前的重要改革人物魏源,并將魏氏的“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付之于軍事斗爭的實踐之中。在《答陶少云》的書信中,左氏稱贊道:“道光朝講經世之學者,推默深與定庵,實則龔博而不精,不如魏之切實而有條理。近料理新疆諸務,益嘆魏子所見之偉不可及,《海國圖志》一書尤足稱也。”(78)左宗棠:《左宗棠全集·書信三》第12冊,第548頁。因此,他在《家書》中所表達的“有用子弟”比“科舉及第”更重要的思想傾向,絕對不是一種矯情,而是從他的軍事實踐以及親身經歷中所產生的。
當然,也許有的讀者會認為,左宗棠在《家書》中所表現出的“成人”優于“舉業”的傾向,主要是由于他本人在事功上有巨大的成就,后人可以享受他的蔭庇。這一質疑有一定道理和相關依據。1862年,長子左孝寬依例被授予“三品蔭生”。此事在左氏的《家書》也有交待:“至科名一道,我平生不以為重,亦不以此望爾等。況爾例得三品蔭生,如果立志讀書,亦不患無進身之路也。”(7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48頁。但這不是根本原因,更不是唯一原因。按照我們的理解,如果左宗棠本人沒有“成人”優于“舉業”、“內圣”重于“外王”的人生價值取向,他在《家書》中完全可以由此而鼓勵自己的孩子進一步發憤,在科舉中取得更好的成績,然后可以有更大的作為。但左氏沒有這樣做,而是鼓勵自己的孩子努力讀圣賢書,以成人、獲得實際做事能力為要務。從這一角度看,左氏《家書》所體現的“成人”優于“舉業”的思想傾向,實際上是左宗棠本人的人生價值取向,通過《家書》這種情理兼備的敘事方式表達出來的。晚年的左宗棠,在四子左孝同科考取得好成績時,仍然堅持他早年教育長子時的思想,如光緒四年《與孝寬》的家書中寫道:“三兒謹厚有馀,四兒心地明白,科試復忝高等,本擬為捐廩貢,伊意在考優,亦且聽之。近時習氣不佳,子弟肯讀書務正、留意科名者,即是門戶之托。四兒似是英敏一流,將來可冀成人。然吾意總要志其大者、遠者,不在早得科名也。”(80)左宗棠:《左宗棠全集·附冊》第15冊,第418頁。此封家書中,左氏有限地肯定了四子參加科考的行為及其可能的成就,但他仍然是希望四子要培養遠大的心志,而不是通過科舉去做大官。
相比較而言,左氏《家書》的內容不及曾國藩《家書》的豐贍,但其中有關做人的內容還是十分豐富的,因為本文主題的限制,并未一一加以涉及。如在《家書》中,左氏告誡自己的子弟,對于時政不要隨便開口評論:“時政得失、人物臧否,不可輕易開口。少時見識不到,往往有一時輕率致為終身之玷者,最須慎之又慎。”(8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90-91頁。又教導自家子弟不要急于“入世”,努力在蕭閑寂寞中練習出經濟學問出來,“積之既久,一旦事權到手,隨時舉而措之,有一二樁大節目事辦得妥當,便足名世”(8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92頁。。另外,左氏《家書》中也不乏一種忠厚質樸之情,他要求長子孝威對同鄉下第寒士要周濟一下,他自己下第時曾受盡苦辛,“至今常有窮途俗眼之感”(8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16頁。。對于宗族內部的貧寒者,亦告訴長子孝威,將家用節余的銀兩“濟窮乏孤苦”之宗族。他向長子提出的做人之道也是這樣:“其自奉也至薄,其待人也必厚。”(84)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124頁。在對待公共事務方面,勸家人帶頭做公益,但不可勸別人做公益,如同治九年《與威寬勛同》四子信中,告訴他們“吾家宜首先傾囊,于事方順”(8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409頁。;同治十三年《與孝寬》的信中,告訴次子,將修葺湘陰縣城的二三千緡獨自承擔下來(86)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413頁。原文:“查冒侯所擬,系因暫時備御起見,非尋常修城可比,所缺經費亦復無多,吾當獨任之。”。這些家庭教育思想,即使在今天看來,其主要傾向仍然是正面的、積極的。他還特別叮囑家人子弟,不可淪為下流種子:“至子弟好交淫朋逸友,今日戲場,明日酒館,甚至嫖賭、鴉片無事不為,是為下流種子。”(87)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58頁。尤其可貴的是,左氏在《家書》中,經常向自己的孩子講述他自己實際干事的思路與主張,把一種經世濟民的韜略通過敘事的方式教育子女,如同治七年《與諸子》書中,把平定、治理陜甘地區“八難”(88)左宗棠:《左宗棠全集·附冊》第15冊,第406頁。“八難”內容很多,此處不便盡述,可參看左氏的原文。非常耐心地向幾個兒子講出來,而這“八難”也是他向朝廷上奏時所說的實情。這種家庭教育是普通人家所不具備的。如果將“家學”的概念外延加以拓展,此處左氏所言的政事之學,亦可視之為家學。
當然,從現代人價值觀念來看,左氏《家書》中所表現出的家庭教育思想,也有不妥之處,如他將“喜看小說傳奇,如《會真記》、《紅樓夢》等等”視為“誨淫長惰,令人損德喪恥”,是“不肖之尤,固不必論”(8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第13冊,第58頁。的行為。這就表明,左氏所主張的“道德”,基本上還是傳統社會官方的主流道德,與現代社會追求的新道德有很大的不同。本文有感于當代中國家庭教育特別重視智力投資而相對忽視品德培養的社會風氣,希望通過對左宗棠《家書》中所體現出的“成人”優于“舉業”價值傾向的掘發,為當代中國的家庭教育提供一個鮮活的例子,進而有益于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建設。同時,也通過左宗棠這一晚清封疆大吏重視家庭教育這一典型個案,為當代中國領導干部如何重視家庭教育,提供一個可以參考的生動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