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東
與時刻上演“生死一線”的急診室不同,在腫瘤科,癌癥患者的生命是慢慢消耗殆盡的,這對他們來說是更大的考驗。因為,每個人在臨終時其實都心如明鏡,大部分人都會恐懼死亡,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
在我從醫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曾遇到這樣一件事。有一天,一個50多歲的男家屬在樓道里哭,我過去詢問他怎么了。他告訴我:“我們以前很恩愛,她患病后,我放下所有工作,精心照顧她。可是昨天她竟然扇了我一耳光,僅僅是因為粥太燙了。”他想不明白,以前溫柔體貼的妻子,現在怎么就變成這樣一個人?
他妻子患的是胃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住院后,我們能看到他對妻子的無微不至。而他說妻子像“變了一個人”,我也能理解。身患重病的人,往往由于對生活的絕望和死亡的恐懼,性情大變,甚至完全顛覆——以前溫和、體貼、通情達理,現在可能會經常發脾氣、挑剔,變得不可理喻。這種情況,就是俗話說的“不留念想”:人到生命最后即將離開人世時,用折磨人的方式讓親人割舍。
我把這些告訴了他,并給他講了我曾遇到的另一對夫妻的故事。那是一名男患者,胃癌,就醫時病情已經再次復發轉移了,年齡才40多歲。整個治療過程,我們目睹著他對愛人的百般好——悉心安排妻子今后的生活,以及各種叮囑。直到最后離開,他還在囑咐妻子好好照顧自己。
結果他走之后,妻子10年走不出來。每年他的忌日,妻子都會打電話給我,訴說丈夫離世之后她的痛苦。她把我當作傾訴對象,一聊就是一小時。我鼓勵她去看心理醫生,但好像收效甚微。
直到10年后的一次電話,她很開心地告訴我,她重新戀愛了。家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相處了幾次覺得還不錯。我鼓勵她繼續下去,此后她漸漸很少給我打電話了。我想,她應該已經真正走出過去,開始了新的生活。
最親近的人離開,無異于最珍貴的東西坍塌,走出來重新適應新的生活,需要時間,也需要機會。我講完這個故事,對他說:“她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你,你未來可能會更早一點走出來。”他對妻子的那一記耳光釋然了,也理解了她生病之后的性情改變,之后的日子更加精心照顧癌癥晚期的妻子。
醫生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迎來送往,總會遇到刻骨銘心的病人,讓你很長時間走不出來。其中,有一個30多歲的女人,名校博士,孩子只有五六歲時,她患上了胰腺癌,手術后又復發,一直在我這里治療。
整個治療過程中,她的抗癌信念很強,求生欲望也很旺盛,順從地配合著醫生、護士的所有安排。她通情達理,從不給人添麻煩。經歷了化療等一系列常規治療,她在病情復發后又生存了近1年。生命最終走到盡頭的那天,她的狀態非常不好,我明白她已進入倒計時階段。
本來下午5點左右下班的我,為了她一直留在醫院。7點多,我去看她,她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將耳朵貼近她的嘴邊,她用極微弱的聲音對我說:“張大夫,你孩子還小,快回家吧,我這里不需要做什么了。”我握著她的手,又加重地握了兩下,強忍著眼淚,擠出微笑對她點了點頭。
因為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悲傷,我交代完值班大夫和護士,把她安排好,離開了辦公室。當天晚上,她就去世了。如今她已經走了10多年,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她的樣子,每次想起都萬分難過。
所以,遇到這樣的患者,科里的同事們都會感慨地說,還不如最后跟我們“打架”,“不留念想”,我們也就不會這么難過。
在腫瘤醫院,真正意義上的搶救很少,大部分患者接受的都是常規治療,所以醫生要把更多精力放在與患者、家屬的溝通和安慰上。
一名患者家屬來病房找我看診斷和片子,他的妻子剛剛確診胃癌,已屬晚期。我們在走廊里說話時,病人在10米外,并沒有靠近。按慣例,我們向家屬交代病情會實話實說,但對病人就要顧及其承受能力。我一邊壓低聲音向家屬交代病情,一邊習慣性地觀察患者。
我知道,她也在觀察我,此刻她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全身的感官都在收集我的表情、動作透露出來的信息。我故意把表情調整得輕松些,面帶微笑,偶爾“無意”抬頭遠遠看她一下,她一遇到我的眼神就馬上把視線移開。在我們對視的一剎那,我讀出她眼神里的復雜——她想知道我們在聊什么,又害怕知道,抱著一線希望又禁不住絕望。何其復雜!
我必須去安慰一下她,否則她可能撐不了多久。和她丈夫交流完之后,我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你的病情我已經很清楚了,診斷很明確,不過我們還有很多辦法,你只要和我們好好配合,我個人覺得還有希望,甚至還有機會根治。”說完,我下意識地拍了拍她肩膀,她的眼淚“唰”地一下淌下來。
第二天她丈夫再來找我的時候,告訴我:“自從她知道自己患這個病后,沒好好睡一天覺,沒好好吃一頓飯,整整兩周了,體重掉了四五斤。昨天您跟她說完那幾句話,她回到家倒頭就睡,叫都叫不醒。”她算是徹底把那個沉重的負擔放下來了。
這件事后,我就想,醫學科學發展到現在,雖然我們醫生還無法治愈癌癥,但是我能在病人生命的最后階段守護他們。我們是在天堂門口最后的守護者,哪怕他們未來一定會走進那扇大門,但我們給他們一個笑臉、一絲安慰,也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我們常常控制不了疾病,但至少能給患者一點希望。
前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一張照片:一張病床面朝大海,上面躺著一位老太太,病床旁是一位醫護人員。這是澳大利亞某個急救組織拍攝的,在運送這位臨終的老人前往臨終關懷醫院的路上,老人突然開口說自己很想去看看沙灘,看看海。一番思考后,急救員和同事決定改道,去了海灘。
在海邊,老太太整個人都特別欣喜,急救員還拿起一個嘔吐袋,往里面裝了些海水,放在老人手邊,讓她伸手進去感受一下海水。老人嘗了嘗海水,說:“我覺得很平靜,所有事情都不能再完美了。”
那張照片給了我很大觸動,讓我對自己所從事的職業有了更多思考。生活中最感人的幫助常常是來自陌生人的,我們其實天天都在幫助陌生人。作為腫瘤科醫生,也許無法使病情逆轉,但可以盡可能讓病人有尊嚴地離開。我希望他們在離開前的最后一刻,是被溫柔對待的;希望他們在邁進天堂大門的最后一段路途,能夠感受到來自陌生人的溫暖。
(摘自《在人間:腫瘤科女醫生親歷記錄》,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刪節,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