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如泉

市場調節失靈是此次能源價格上漲的主因。圖為位于德國的光伏發電場。李曉東 供圖
近期,“能源危機”“歐洲能源危機”“全球能源危機”的說法甚囂塵上、不絕于耳。全球范圍內的天然氣及LNG現貨交易價格暴漲,尤其在歐洲,有“一飛沖天”之感;英國加油站無油可加;中國多地供電緊張,實行拉閘限電;世界其他一些重要經濟體也陷入能源短缺的困境,印度出現嚴重電荒,巴西的水力發電崩潰。
而這一切可以歸結為化石能源短缺。要知道,就在一年前,幾乎所有的專家和機構都判斷,傳統化石能源過剩是未來較長時期持續存在的現象,化石能源已經進入低價時代。然而,僅僅一年后的今天,隨著全球范圍內的天然氣價格暴漲,以及上述國家出現的煤荒、油荒和電荒,“能源短缺”便在全球范圍內鋪天蓋地般地爆發。國內外業界、學界、媒體界,均異口同聲地將此次能源短缺帶來的各種“荒”和價格暴漲形容為“能源危機”,甚至宣稱:“全球性能源危機可能才剛剛開始?!?/p>
情況真是這樣嗎?能源危機真的爆發了嗎?是危言聳聽還是能源轉型過程中的陣痛?此次“危機”是局部危機,還是全球性危機?雖然全球正在經歷一場化石能源供應量(含煤電和氣電等二次化石能源)“意外”大幅下降而給經濟運行、企業生產和民眾生活帶來的嚴重“震蕩”,以及化石能源價格暴漲導致的一些企業成本高企而陷入困境甚至破產局面,但這一切尚不能判定是發生了“能源危機”,“全球性能源危機”之說更是牽強?!澳茉次C說”有點聳人聽聞、夸大其詞了。
從歷史上爆發的數次石油危機來看,稱得上危機的要么是供應中斷,要么是戰爭等不可抗力。目前的能源短缺和價格暴漲現象依然可算作是市場失靈,尚不能稱為危機。
無論是1973年爆發的第一次石油危機,還是分別于1979年和1990年爆發的第二次和第三次石油危機,均系極端事件導致的供應中斷,進而導致石油危機的爆發。
第一次石油危機,系以沙特為首的阿拉伯產油國,因不滿美國和西方相關國家(包括日本)在第四次中東戰爭期間對以色列的偏袒,而對美西方國家發起的石油禁運,切斷對它們的石油供應,從而釀成了二戰以來比較嚴重的政治經濟危機,導致油價暴漲4 倍,致使美國經濟出現“滯漲”。這是一次標準的石油危機?!笆臀淦鳌庇纱说妹?。
第二次石油危機,系1979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導致伊朗對全球的出口供應中斷,市場上一下少了300萬桶/日左右的供給,是供應中斷引發了價格暴漲。第三次石油危機,系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和隨后的海灣戰爭,導致伊拉克和科威特這兩個原先的石油出口大國出現供應中斷,對世界經濟帶來嚴重負面影響。
因此,歷史上看,判斷一次能源事件是不是屬于危機性質的,應該以是否出現嚴重的“供應中斷”作為主要衡量標準。形成能源危機至少應具備突發性、嚴重性、不可抗力等特點。比如,如果下一次美伊(朗)在波斯灣爆發沖突,導致霍爾木茲海峽被關閉,全球約40%的石油貿易被迫中斷,則將是一次嚴重的能源危機。
就當前各相關國家出現能源短供和價格上漲的情況看,可以算作是一次較為嚴重的市場動蕩,但尚達不到能源危機的程度。
從國際關系演變和大國博弈來看,目前中美俄和OPEC(歐佩克)等主要行為體之間在能源上依然是合作為主,特別是中美兩國的能源合作在加強,缺少了地緣政治沖突的能源動蕩尚達不到“危機”的程度。
無論是2016年底以來出現的“OPEC+”聯盟(以沙特為首的OPEC+俄羅斯為首的非OPEC,也稱維也納聯盟),還是2020 年為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消費驟降、油價暴跌而出現的“OPEC++”(+美國)協議,一個顯著的特點是,以沙特、俄羅斯、美國為代表的全球油氣主要供應國,它們的合作和互動在加強。這是能源供給側近年來出現的新情況。
需求側方面,美國、中國、印度、日本和韓國等主要的能源進口國,其在全球能源格局中的“角色扮演”也在發生變化。特別是美國和中國,由原先同為主要進口國的“競爭關系”,轉變為“美國出口、中國進口”的合作關系。
因此,從各主要能源消費國、產油國的多個雙邊關系來看,合作依然是主流,并沒有受到大國博弈加劇帶來的負面影響?;蛘哒f,各國的能源安全形勢,包括中國在內,并未因大國博弈加劇而出現明顯的惡化傾向。這就意味當前全球的能源地緣政治態勢尚不會導致“能源危機”的出現。
而且,今年以來,一直圍繞北溪-2天然氣管線博弈的美俄關系出現“柳暗花明”的局面。美伊(朗)的對立與沖突也在降溫,雙方已進行了多輪談判。缺少了大國博弈的能源市場動蕩尚構不成危機。
目前,放眼全球三大主要能源供給與消費中心,亞太、北美和西歐尚沒有爆發大范圍的能源短缺和供應中斷,所以全球性能源危機的說法言過其實。
以石油和天然氣為例,過去10年,亞太、北美和西歐的石油消費量占全球消費總量的70%左右,其中亞太、北美和西歐分別占39%、18%和15%;天然氣占60%左右,其中亞太、北美和西歐分別占23%、22%和14%。只要上述三大地區或其中任何一個沒有發生“急性休克”、供應中斷等極端事件,則都不能算是爆發能源危機。
亞太地區,目前除了印度的煤電短缺導致出現暫時的電荒,以及我國東北地區出現拉閘限電的“意外”(目前已基本恢復正常),我國絕大部分地區、日韓和東南亞等重要經濟體基本上保持正常的能源供應與消費。而且,10月8日的國務院常務會議已經對當前的煤炭短供及能源供需的波動進行把脈,提出了一攬子解決問題的措施。中國的能源供需形勢正逐步、快速回歸正常。
北美地區,到目前為止,狀況最佳,沒有出現局部或某個地區能源短缺導致民眾不滿的事件發生。自從“頁巖革命”取得勝利,基本實現能源獨立以來,美國的能源安全和能源地緣政治話題已經不是美國外交政策的重點,第一次石油危機之后出現的種種外交斡旋不再重現。當前,除了天然氣價格翻了一番還多以外(HH價格從1年前的2.2美元/百萬英熱單位,漲到目前的5美元/百萬英熱單位),美國的化石能源供需堪稱“歲月靜好”。
西歐地區,除了英國倫敦出現比較嚴重的油荒,德國、法國等歐盟主要經濟體并沒有出現嚴重的能源短缺。北溪-2天然氣管線建成后,今年底之前即可通氣,2022年的輸氣量會超過100億立方米,這對德國和其他歐洲國家而言,能源供應又多了一個保障。再說,此次英國的油荒主要是英國脫歐以后的人為壁壘和疫情蔓延之下運油卡車司機不足造成的,不是能源產業鏈本身出現了問題,而是“勞工鏈”的問題。
所謂“能源危機才剛剛開始”的說法,實際上是指能源短缺可能會常態化,碳中和背景下的油氣投資急劇萎縮導致行業信心不足,能源轉型之路崎嶇而復雜。
不得不說,全球范圍內的“碳中和”冒進和中國“雙碳目標”倒逼下的運動式減碳,是此次煤炭短缺和天然氣價格暴漲的最大背景和核心因素?!疤贾泻汀庇梢粓霏h保與氣候范圍內的議題,在利益集團推動和大國博弈加劇推手的夾擊下,已經演變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國際政治問題,變成了一個涉及價值觀和道義道德的問題,變成一個對全球氣候變化領導權爭奪的問題。一邊是運動式地減碳,一邊是高成本高風險新能源項目的瘋狂冒進?!疤贾泻汀痹谂芷耐瑫r,化石能源短缺也在暴發。
當然,從另外一個維度也說明,能源轉型絕非一帆風順。理論上,向清潔能源的過渡旨在使現有的能源系統更具彈性,而不是更脆弱,但實際的轉變將需要數十年的時間。目前主要產油國和一些國際大石油公司正在改變政策,轉向綠色低碳能源,但這將大大加劇現有能源系統的危險。

除了英國倫敦出現比較嚴重的油荒,德國、法國等歐盟主要經濟體并沒有出現嚴重的能源短缺。圖為位于英國海岸的油庫。李國輝 供圖
此次全球大范圍能源價格暴漲背后的“美國因素”和“美元因素”也在推波助瀾。
此次大范圍能源短缺和價格暴漲是在大國博弈加劇、中美兩國對抗與競爭力度空前的背景下發生的。
過去,在中美友好的“超級全球化”時代,幾個大國一起合作解決問題,如2008年的全球經濟和金融危機,這種情景將不再重現。如今,世界已經進入“有限全球化”甚至是保護主義橫行的時期,通過多邊主義的合作解決問題變得難上加難。澳大利亞這一煤炭和鐵礦石出口大國,由于其倒向美國,中澳關系惡化,實際上已經“摧毀”了中澳之間的能源合作。還有印度,加入“美日印澳”同盟后,曾經設想的中印這兩個能源(石油)進口大國聯手抑制“亞洲溢價”也已成為泡影。
另外,此輪全球范圍內的能源價格暴漲,還源于美國在肆無忌憚地執行“弱勢美元”政策,肆無忌憚地“放水”,肆無忌憚地推行“無限量化寬松”。只要目前的美國貨幣政策不改變,以美元定價的全球大宗能源商品,其價格的一路上揚就是大概率事件。目前,布倫特油價已突破并基本穩定在80美元/桶以上。有機構預測年內會突破90美元/桶,甚至出現了未來會漲到200美元/桶的“狂言”。
當然,美國貨幣政策必將調整,一旦美國從當前的“泥潭”中走出,“強勢美元”就將出現,到時極有可能再次出現能源大宗商品價格斷崖下跌,而美國將會又一次完成對全球“韭菜”國家的收割。
因此,要想扭轉此次全球大范圍內的能源短缺和價格暴漲,重塑能源企業的投資信心是關鍵。本來,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嚴重沖擊,2020年的全球石油天然氣勘探開發投資已比2019年下降30%左右。再加上能源轉型,對化石能源的信心普遍下降,石油公司“不敢投、不愿投、不能投”的心理暗示更加強烈了。在全球范圍內化石能源體系尚無法被大規模替代和民眾消費模式未發生根本性變化之前,要扭轉天然氣價格暴漲和石油價格不斷上漲的局面,唯一且可行的辦法就是增加供給,也就是增加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