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深情共白頭

一

我爸娶我媽那天，艷陽高照。

但所有人都認為，他們這場婚姻太不登對。因為我爸一表人才，高高瘦瘦的，而我媽剛剛到他的肩頭，并不算特別好看；我爸家里條件很差，我媽家條件很好；我爸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我媽是知識分子，在學校教書。

但是，他們很相愛，很滿足。我爸說，這叫互補，他們都有對方沒有的東西，互相傾慕，互相仰望，這樣才一輩子都不會厭煩。我媽悄悄跟我說，什么互補呀，我就是看他長得帥。

我媽是在趕集的時候，對我爸一見鐘情的。

那是個春天的早晨，我媽跟朋友特地騎自行車去買一種新布料，準備做夏天的裙子。集市上人頭攢動，擠來擠去，我媽一頭撞上了一個人。那人立刻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媽抬起頭，目光上移才看到他的臉。

那人穿了一件青色的薄毛衣，明明是一件特別普通的毛衣，他卻穿得很好看。我媽還沒出聲，就聽見身邊的女孩跟那人打招呼，好像叫他楊岸。女孩簡單介紹，說是她以前的鄰居。我媽“嗯”了一聲，那人笑笑走了。我媽轉過頭，他高大的背影在人群里鶴立雞群。我媽跟朋友打聽我爸，得知我爸沒結婚，眼睛都亮了。這是我媽人生中第一次動心，很快她就搞清楚了我爸的住址，剛好跟她以前一個不太熟的高中女同學是鄰居。

我姥姥是個老會計，我姥爺當廠長，家境還算不錯。我媽主動去巴結那個關系不太好的女同學，女同學全家都很歡迎她。于是，我媽隔三岔五就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收拾得一絲不茍，腋下夾本書從我爸的院子外，緩緩地走到女同學家里去。

幾次之后，我爸看見她，就稍稍點個頭，或者笑一笑。我媽自卑又驕傲，完全不表現出來，每次只是點點頭，也不多說話，更不說之前在集市見過。

倒是我爸先主動了。

那天，我媽去找女同學，經過我爸家時，我爸忽然叫住她，說女同學走親戚去了，不在家。我媽皺著眉失落地“哦”了一聲，手里的書掉了一地，我爸立即出來幫她撿書。昨夜剛下過雨，書沾了泥，我爸拿來毛巾幫她擦，尷尬的氣氛在兩人間蔓延，于是只好找話題聊，沒想到越聊越投機。我爸羞赧地說，他沒讀過什么書，特別羨慕讀書人。我媽說，我可以把書借給你。我爸愣了一下，連連答應。借書還書之間，兩人漸漸熟絡起來。

那時，我媽已經知道，我爸對她有意思了——我爸根本不認識幾個字，借書也看不懂啊。

二

我爸開始主動約我媽出去玩。那個年代，男女并肩走在一起都算談戀愛。我爸和我媽也沒藏著掖著，很快就確定了戀愛關系。我爸除了帥，真沒什么太大的優點，既不浪漫，也不算溫柔。

那時候流行送女孩子花或布料，我爸帶我媽滿山跑著摘映山紅，看他種的土豆花、豌豆花、黃瓜花，我媽都見識過卻依然覺得新鮮。這大概就是，和喜歡的人做最稀松平常的事也覺得有趣吧。

不久后，我爸跟我媽訂了婚，我姥姥姥爺不嫌我爸家里窮，只要我爸肯努力，我媽開心就好。結婚后，我媽因為要去學校教書，只能住在縣城，而我爸是家里的長子，需要照顧弟弟妹妹，再加上我爺爺身體不好，我爸還要負責家里的田地。我媽有過怨言，但也能理解我爸作為長子的責任和無奈。

到了周末，我爸就會接我媽回來，我媽也會下地幫我爸干活。插秧的時候，我媽一下地，淤泥快淹到大腿，走不動道，我媽站在那兒難過得快哭了。我爸也不敢笑，只是邁著大長腿過去把她拎起來，像拎小雞一樣拎到田邊。我媽就坐在田邊上，看我爸彎腰插秧。我爸偶爾遠遠地看她一眼，嘴角是掩不住的笑。

晚上，我媽會教我爸認字看書。我爸真的像個小學生，一本正經地學。所以，我媽雖然瘦小，但在我爸面前耀武揚威，因為我爸特別驕傲地說：“你媽有文化，說得都對。”

結婚第二年，我媽就懷孕了。但是沒多久，我媽開始肚子痛，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是宮外孕。我爸嚇得臉都白了。

我媽進去做手術時，我爸在外面緊張得滿頭大汗，看到我媽安安全全地出來，眼眶都紅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我媽。

我媽養了一年后，再次懷孕。我爸一有空就給我媽做好吃的，本來就不高的我媽，直接胖成了球，給學生上課都費勁。每次照鏡子她都怨我爸把她養得太胖了。我爸說：“沒事，我又不嫌棄。”幾個月后，我出生了。我媽在產房里陣痛時，就罵我爸把她養得太胖，差點難產，我爸在產房外一個勁兒地道歉。

從我記事以來，我爸一直是個很好的爸爸，也是個很好的丈夫。我媽生完我之后再也沒有瘦下來，但我爸從沒嫌棄過我媽胖。因為我是女孩，爸媽有要二胎的資格，他們卻沒有要，因為我媽生我時差點難產，我爸不想讓我媽再遭罪了。

等我到了上學的年紀，我爸跟我媽搬到了縣城，因為我媽要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而我爸全聽我媽的。

我爸沒什么學歷，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姥爺說給他在廠里安排個輕松的活兒，他不愿意。其實我媽明白，他是不想靠關系進去，被人說閑話。他跑去修車廠當學徒，說將來可以開修車店，我媽也覺得挺好的。

我爸上班時間靈活，每天早晨他都會騎摩托送我上學，再送我媽上班，傍晚也是他張羅買菜做飯。有天晚上，我聽見他跟我媽說：“以前我虧欠你許多，現在我弟弟妹妹都大了，以后我把心思都放在咱們的小家里。”我媽點點頭，辛酸得掉眼淚。

三

我讀初中時，我爸開了一家汽修店。到了高中，我爸買了一輛二手車，說要載我媽去兜風，我吵著要去，我爸說，你去干啥，以后坐你男朋友的車。

我上大學時，我姥爺因病去世，我媽傷心得茶飯不思，全靠我爸哄著她吃飯，像哄小孩子。我媽迅速瘦下來，整個人顯得更小只了，我爸牽著她出門，看背影像是牽了一個小姑娘。我大三那年，爺爺奶奶相繼離世，輪到我媽哄我爸了，我爸守靈，我媽就在旁邊坐著。半夜起床，看見很大只的我爸靠在小小的我媽懷里，我忽然覺得無比感動。

我爸媽的感情一直都這么好，好到熟悉我的閨密說，有你爸媽這樣的婚姻，以后你可難嫁人了。其實，我的戀愛很順利。高三時我暗戀一個男孩子，被我媽發現了，她不但沒批評我，還教我怎么吸引男孩子的注意。然后，她就跟我講了她怎么吸引我爸的故事。我媽說：“可能別人都覺得我外表配不上你爸，但是我覺得我配得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閃光點。”原來不管什么時代，愛情發生的時候都很美好，而且自信能為你披上光芒。

我按照我媽的方法，果然吸引了那男孩的注意，但那時我們只是互相寫信，等到了大學才真正在一起。對了，我的身高也隨了我媽，跟我媽差不多高，而我男朋友也很高。那時候還不流行最萌身高差，在街上總有人投來打量的目光，但是我會更加昂頭挺胸地走。

畢業后，我很快結了婚。沒幾年，我媽就退休了，我爸的汽修廠越發紅火起來。有段時間，我媽沉迷全民K 歌，沒日沒夜地唱。我爸就在我媽唱的每首歌里送花，評論道：唱得真好。

我媽喜歡跳廣場舞，并且帶動了整個小區的大爺大媽一起跳，而我爸實在拉不下臉來跳，每次都負責在旁邊幫我媽搞音響。他看著我媽和別的老頭跳舞，假裝不在意，等回去的時候跟我媽吐槽，那個老頭跳得真難看。我媽當然明白他在吃醋，笑得像個小姑娘。

四

我以為，這種平穩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沒想到，我爸突然就走了。

是心梗。

夜里我爸說頭疼，我媽說去醫院看看，我爸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結果夜里真出事了，還沒到醫院人就不行了。我媽給我打電話時，語氣異常平靜，我聽到消息就開始哭，丈夫立刻送我到了醫院。我爸還躺在病床上，我媽坐在床邊發呆，看到我進來立刻站起來，她只開口說了兩個字：“你爸……”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我抱著她哭，哭得肝腸寸斷，天昏地暗。

我爸的葬禮結束后，我媽還是沒反應過來，找不到東西或者吃飯時會下意識地叫我爸的名字，沒人回應。她呆呆地“哦”一聲，自己接一句：“吃飯了……”

我一直明白我媽對我爸的深情，但直到我爸去世，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的愛比我想象的更深刻。那是經過歲月，經過苦難與甜蜜的沉淀。希望來生，他們還能團聚。

（果果摘自“陳若魚”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