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年輕人開始立遺囑了。
3 月20 日, 中華遺囑庫發布了《2020 中華遺囑庫白皮書》。報告顯示,立遺囑人的平均年齡逐年下降,年輕化趨勢愈發明顯。截至去年年底,共有1004 位80后,533 位90 后在中華遺囑庫留存下自己對世界最后的叮囑,最年輕的遺囑人僅17 周歲。
去年, 新冠肺炎疫情最嚴重的2 至4 月間,中華遺囑庫的咨詢量急速上漲,最高峰時,中華遺囑庫微信小程序一天收到上千份“ 微信遺囑”。這些文字,66.1% 來自30 歲以下的年輕人。他們分配財產,向愛人表白,為家人祈福,總結已經走過的人生,規劃自己余下的生命。
年輕人通過寫遺囑,來復盤自己,審視內心,認識生死。
晚上11 點,朱雅妍近乎崩潰地關閉了代碼界面。2020 年3 月6 日,距離她畢業論文終稿的截止日期還有10 天。她的論文題目是《基于新浪微博短文本分類的用戶抑郁狀況預警研究》。利用自然語言處理,篩選微博用戶“走飯”評論區中有自殺傾向的評論,朱雅妍花了整整三周,共標記了1.4 萬條評論。
疫情期間,朱雅妍天天刷微博刷到凌晨三四點,那些畫面,呼喊和送別,幾近將她淹沒。在思考自殺預警,關注疫情形勢的同時,朱雅妍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匆匆離開,可以給世界留下什么呢?她決定寫一份遺囑。立即行動,她拿出一張紙,聽著歌曲Let It Be ,花了約10分鐘,寫下自己最后的囑托。
第一, 分配自己2 萬元的存款。第二,希望父母幫忙收好自己從小到大收藏的小物件:小學時的日記本,小學好朋友寫的道歉信,高考前父母寫的信,一條初戀男友送的手鏈和他的日記本……朱雅妍相信:人是由回憶構成的,人是靠回憶活著的。這些承載著她回憶的小物件,將成為她存在過的證明。第三,自愿捐獻還有用的器官。最后,朱雅妍給父母和好朋友留了一段話,希望在自己離開以后,他們也可以好好生活。
在疫情期間寫下遺囑的年輕人不止她一個。21 歲的李珊,于3 月22 日在網站上完成了器官捐獻志愿登記。
李珊在新加坡念心理學專業,去年1 月22 日,她從新加坡回到重慶,帶著購買的200 個口罩和半箱子的消毒產品,分送給家人和朋友。疫情讓她第一次認真地思考生死。越是危難時期,李珊內心越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在世界上留下一點痕跡。她的遺囑寫作更像是記日記,李珊會在被她當作遺囑的本子上,隨時記錄自己的想法。除了財產,她還想把“自己”留在遺囑里,再通過遺囑,把自己留在世界上。
林有新25 歲,是一名實習律師。工作中他常接觸與遺產繼承有關的事務,絕大多數委托人選擇立一份遺囑都是出于定紛止爭的目的。林有新常遇見子女爭財產的狀況,覺得“特沒意思”。
林有新決定自己寫一份遺囑。一個加班至深夜的周日,他突然覺得煩躁,于是把所有工作推到一邊,打開一個空白文檔,花了約20 分鐘,敲下110 個字。財產分配、遺體捐獻,以及最重要的, 林有新希望繼承人協助刪除清空自己所有的網絡社交賬號。他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并不想讓后來的人通過我扮演的人設,來對一個死人蓋棺定論”。
寫完后,林有新覺得自己從無邊的枷鎖里掙脫了出來。他真誠建議朋友們都坐下來寫一寫遺囑,“有奇效”。遺囑可以把自己整理清楚,主要有兩個層面:一是梳理自己的資產和債務,這對認清自己所處的階層很有幫助;二是梳理自己的情緒,“不配寫進遺囑的人和事都不是事”。
寫完遺囑,林有新明白了自己真正在意、真正留戀的人是誰,他應該去在乎這些人的感受。“而不是其他對我產生負面影響的人。”他說。
林有新決定隨時更新這份遺囑,因為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不管是他的財產狀況、想法還是遺囑所涉及的人。
朱雅妍在寫好遺囑后的那個晚上,也曾有“短暫的錯覺”,覺得自己活明白了,變豁達了。之后的幾天,她有意識地珍惜時間,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不過,隨著生活的煩惱接踵而至,她又被逐漸磨平。
朱雅妍意識到自己的變化,于是決心每年更新遺囑。一是視情況重新分配資產,二是以此來定期提醒自己,要珍惜時間,好好生活。
對許多年輕人而言,新冠肺炎疫情是他們死亡教育的第一課。
至少對李珊來說如此。非常幸運地,她從沒經歷過至親和朋友的去世,是疫情讓她第一次意識到“生死攸關的緊迫感”,第一次認真思考,要如何面對自己生命的終局。
上一個春天,朱雅妍不僅感同身受著武漢病患的苦痛,還經歷了一位同齡朋友的亡故。3 月,她同專業的一位學長因摩托車事故去世。不久前,這位學長在朋友圈曬出考研初試成績,北京大學研究生上線。復試還沒參加,人就沒了。一位大好青年如此殞沒,朱雅妍覺得難以接受。她深刻體悟到:“活著全憑運氣,死亡并不會以你希望的時間和方式降臨。”
林有新同樣悲痛于同齡人的故去。他刷到B 站UP 主“路旁的葉修”自殺身亡的訊息后,被深深震撼。他從2015 年起開始關注葉修,一直覺得葉修是他一個素未謀面的好朋友。他的離開,讓林有新開始設想自己的生命會如何結局。他不希望自己在臨終前飽受病痛折磨,最理想的姿態是去偏遠地區法律援助時因公殉職。“挺浪漫,也挺美的。”他覺得。
死亡,是所有人必須獨自面對的人生課題。遺憾的是,中國人對“死”諱莫如深,少有正面和直接的探討。傳統觀念對死亡的如此遮蔽,讓部分年輕人對死亡的認知僅僅來源于電子游戲和影視作品,以至于形成畸形的生死觀,釀成悲劇。
2018 年,一位13 歲的少年墜樓身亡。警方查明,跳樓前十分鐘,男孩正在玩手游。家長把這場意外怪罪在游戲上,“(游戲)里面就是叫小孩跳樓,沒關系的,出點血人又會活過來。”
游戲成癮是一方面,這場悲劇,也暴露了學校和家庭中死亡教育的缺失。
作為一門課程,死亡教育在校園里的普及才剛剛起步。2000年, 廣州大學胡宜安教授開辦大陸第一門死亡教育課——生死學。教學內容包括,生死的定義與本質,個體生死(疾病、災難與衰老等),死亡心理(死亡恐懼、畏死體驗、瀕死體驗及臨終心理),社會生死(戰爭、貧窮、死刑與墮胎),死亡優化(安樂死、臨終關懷、腦死亡)等。
其間,除了會邀請醫療、殯葬從業者分享經歷以外,寫遺囑,寫墓志銘,都是胡宜安重要的教學方法。盡管,這曾讓他深陷爭議:有位學生的母親堅決反對孩子提前寫遺囑,覺得不吉利。胡宜安試圖讓學生勸服母親,但沒有成功。
“ 寫遺囑是一種內在體驗,這個過程中對自我進行檢省,需要先過自己這一關。”胡宜安說。
林有新也想得很明白,“遺囑并不是一個人行將就木或選擇自殺之前才能夠去寫的,它僅僅是一張紙,一張梳理自己人身、財產關系的紙”。他會時時更新,因為在《民法典》實施后,遺囑效力以最后一份為準。
“ 誰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呢?”他說。
(摘自“鹽財經”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