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那天,我和好朋友壯壯在海邊林子里玩。在云雀的小窩邊,發現了一只拳頭大的小貓,它正瞅著小窩里的蛋,神情專注到顧不得躲閃。
我和壯壯不約而同伸出了手,小貓這才開始躲閃,不過已經晚了。它很容易就落到了我們手里。誰也想不到一只小奶貓會有這么大的勁兒,它齜牙咧嘴地掙扎,很快把我和壯壯的胳膊抓破了,衣服也扯壞了。我們只是忍住,一路擁緊了它。
回到我們林子深處的家,外祖母比我們還要驚喜,不顧它的反抗,一下接到懷里,像抱住一個小孩子那樣上下顛動,一邊“哦哦”地小聲叫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一直在狂掙和暴怒的小貓,這會兒突然平靜許多,它盯住外祖母,大眼尖尖的,愣了一會兒竟然瞇了起來。它大概實在太累了,掙扎了一路,這會兒要睡了。
這一刻我們才敢挨近,好好端詳起來。原來這是一只深灰色、渾身有著濃黑斑點的小貓,只有四只爪子的前端是純白的。黑色的胡子很長,長到不成比例,大概這就是外祖母為它取名“小獾胡”的依據。
我和壯壯把一只小柳條籃鋪了白茅花兒,又為它找了最好的一只藍花瓷碟、一只繪了小鳥的陶缽吃飯喝水。
當它從外祖母的懷中一睜開大眼,就猛地躥起來,好像剛才睡了那么久全不作數,重新生分起來,再次做出了嚇人的模樣,齜牙,發出“哧哧”的聲音,脊背上的毛齊齊地豎著。
我和壯壯有些害怕,而外祖母還是微笑著,走到新做的小窩旁,輕輕挪了挪飯和水,然后就坐在了一旁。大約過了五六分鐘,它脊背上的毛漸漸平伏了。
外祖母故意忙自己的,只偶爾看它一眼,臉上是對最小的孩子才有的那種笑容。奇怪的是,小獾胡不理我和壯壯,卻仰臉看了外祖母幾次,還抿了抿舌頭。外祖母嘴里哼起了低低的細細的曲調,這聲音大概最適合小孩子聽,反正我聽了就很舒服。
我們的小茅屋在野林子深處,四周沒有一戶鄰居。
爸爸常年在南邊的大山里工作,那里有個很大的水利工地,爸爸他們要鑿穿一座大山,把水從山的另一邊引過來。
媽媽也不在,她在園藝場做臨時工,兩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現在不同了,因為小獾胡的加入,我們茅屋里已經有了三口。這種熱鬧勁兒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外祖母自己忙,我一個人和小獾胡玩,和它說很多話。它不再急走狂躥了,我走近的時候也不跳開。但如果我伸出手,它就皺起圓鼓鼓的小鼻子,發出“哧哧”聲。
許多天過去了,小獾胡除了外祖母,不讓任何人觸碰。外祖母喂它米湯和一點蛋黃,有時要將吃的東西托在掌心里。它吃飽喝足之后就瞇上眼,在外祖母的臂彎里待一會兒。這讓我找到了機會,趁它睡熟的時候悄悄走近,可惜它總能在最后一刻察覺,猛地跳開。
我說:“ 我對它可是真好啊。”“你只想和它玩?!蓖庾婺刚f。我承認外祖母說得沒錯,可是我也沒錯。這時,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它的額頭輕輕摸了一下。小獾胡立刻睜開大眼看我,又看外祖母。這次它沒有發火,也沒有跳開。從這一天起,我可以挨近一點了。
晚上,我躺在外祖母身邊,如果她不困就會說故事。不過這個夜晚她說的不是故事,是爸爸,她一直牽掛著大山里的那個人。
“他們那幫人的命真苦,一年到頭鑿山,山怎么鑿得完?”她在嘆氣。我悄聲問:“你說有個叫愚公的人會移山,那些人是不是要爸爸當一個‘愚公?”
外祖母擦起了眼睛:“也許是吧。”
正說到這兒,小獾胡跳上炕來,我一動也不敢動。它在我和外祖母之間低頭轉著,終于輕輕地蜷在了外祖母枕頭旁,一會兒就發出了呼嚕聲。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聲音,人的夜晚只要有這樣的聲音相伴,就一定是最好的夜晚。
小獾胡對家里人的親密程度是不同的。它最愛的人是外祖母,其次是我,再次是媽媽。因為媽媽是十多天前才結識它的,不過她只用了半天的時間就取得了小獾胡的信任,這速度快得驚人。“它知道媽媽是家里人?!边@是外祖母的解釋。
到現在為止,只有爸爸一個人還沒有見到小獾胡。我一想到他們相見的那一天,就激動起來。我認為爸爸見到它一定會大喜過望,然后緊緊地抱住它。我害怕的只是小獾胡不懂事,見了從大山里歸來的陌生人狂亂地躲閃。
如果它不理他,他會傷心的。
中秋節快到了。外祖母提前許多天就開始備料,她一邊忙碌一邊說:“這是團圓的日子啊,可惜你爸爸回不來。”不過,今年的中秋節與任何一個都不同,因為家里多了小獾胡。
這一天,媽媽提早回家了。我們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吃最好的食物。大圓木桌抬到了院子里,中央是一個大瓷盤,里面裝了滿滿的葡萄;一旁的陶缽里是幾只大黃梨,兩個木盤分別裝了切好的西瓜和甜瓜;一旁的碟子里是外祖母自制的月餅,皮兒酥得沒法說,包裹了核桃仁、杏子干、桑葚、葡萄干、冰糖、栗子、花生、紅豆糕,這些都要用野蜜調起來,那是她親手從林子里采的……
已經到了半夜,大月亮看著我們,還不打算馬上離開,我們更舍不得離開這么好的月亮。但不管怎樣,還是要睡覺。我們躺在炕上,從窗戶里看著月亮,一直到瞌睡上來。
正睡著,夢到有人來敲我們的門,“咚咚、咚咚”,越敲越響。外祖母“呼”一下坐起。我終于聽清了,這不是做夢,而是真的有人敲門。媽媽已經起來了,先一步打開了屋門。一個細高個子進來,我一眼認出了爸爸。“啊,爸爸!”我跳起來,兩腳還沒落地,他就把我接住了。
爸爸的頭發上落滿了月光,白燦燦的。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那月光還是留在他的頭發上。
爸爸來得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媽媽和外祖母過了幾分鐘才醒過神,齊聲問:“你怎么回來了?”爸爸十分平靜地回答:“回家過節。”
我看到媽媽臉上流下了兩道淚水。外祖母沒說什么,轉身到黑影里點亮了燈,說:“來,咱們重新過節。”大圓木桌被再次抬到院子里,一個個碟子缽子全端出來了?,F在,月亮已經歪到了西邊,不過天色還是很亮。啊,我們要接著過節。
這時我們都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讓小獾胡認識一下爸爸。外祖母大聲呼喚,媽媽也起身去找。我覺得它一定是鉆到了角落里,因為害怕生人。爸爸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笑著等待,身體挺得筆直。我覺得他對這次見面非常看重??墒钦嬖愀?,小獾胡連一點影子都沒有。
爸爸等了一會兒,故意轉臉談另外一些事情。我聽著,漸漸專注起來。多少年來,爸爸都不能回家過中秋。今年中秋前一個多月,爸爸就在想著,一定要和家人過一次團圓節。他鼓鼓勁兒,對工地小頭目提出了回家過節的要求,說哪怕來回只一天,哪怕這一年只回這一次。
他從沒對工頭兒說過一句軟話,可這一次他求他們了。小頭目有些心軟,說自己不能決定,要請示上邊。爸爸等啊等,后天就是中秋節了,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要知道在路上就要接近兩天。爸爸絕望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小頭目突然找到他說:“批準了,回吧,不過待一天就得回來?!卑职旨拥脺喩戆l抖,他想都沒想時間的問題,抬腿就往門外跑去。
他是一路跑回來的,只用了一天多一點的時間,走完了兩天的路程。他一路上叮囑自己的只有一句話:“只要月亮還在天上,就不能算晚!”
外祖母背過身去。媽媽也在抹眼睛。我抬頭看著天空:啊,月亮還在,爸爸真的追上了它。
爸爸大口地吃著桌上的各種東西,忽然,他停下動作,一動不動地聽著。這時候我們都沒有聽到身邊細小的、躡手躡腳的聲音。當我發覺有什么在蹭自己的腿,這才想到是小獾胡。我敢說,它一直在暗中觀察,終于明白了這個陌生男人是誰。果然,它最后走到了他的近前,昂首看著。
外祖母說:“小獾胡,這是爸爸??!好孩子,他喜歡你呢,讓他抱抱?!毙♀岛仡^看看大家,又盯住爸爸。爸爸向它伸出手:“來,膝蓋上!”它向前一步,又后退一步。媽媽也開始鼓勵,只見小獾胡身子一仰,不再猶豫,幾步走到爸爸身邊,貼緊了他。爸爸正想抱起來,被它拒絕了。它從爸爸手中掙出,回頭看我一眼,卻“噌”一下跳上了爸爸的膝蓋。大家都笑了。
爸爸粗大的手輕放在它的額頭,它閉上眼睛,發出了呼嚕聲。
月光,小獾胡的呼嚕聲,全家人,這些加在一塊兒,成為最美妙的時刻。
(摘自《小說月報》2021 年第2 期,本刊有刪節,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