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松
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一切都跟我們現在看到的不大一樣。比如說:樹木。
那時候的樹是能夠自如行走的。它們用粗短的樹根支撐起龐大的樹干和更加龐大的樹冠,在荒涼的大地上緩慢而笨拙地走動。那個時候世界剛剛形成不久,大地常常會毫無預兆地震顫起來,火熱的礫石像活物一樣彈跳著向四面八方滾動,到處都是深達地心的幽深裂縫,還時不時往外噴出滾燙的蒸汽,像是熔巖中游動著一大群鯨。
與地面的炙熱相比,天氣又是冰冷的,天空中常常陰云密布,旋風忽來,將大片熱乎乎的濕霧卷走,霧氣還未散開,就凝成了巴掌大的雪片,紛紛揚揚地在空中亂舞。由于熱氣的阻隔,雪總是在接近地面的時候被熱氣重又熏蒸成水霧,永遠都落不下來。
那時候地上并沒有多少泥土,樹更多地依靠陽光生長,每天它們都撐開枝葉深密的樹冠迎向天空,盡可能多地攫取飄飄揚揚的光線,將其小心地儲存在自己堅厚的樹皮之下,然后樹的每一寸枝條每一片葉子就都有了鮮活的能量。它們急切地舒展開來,在茫茫白霧中搜索更多的陽光,就像從成堆的魚眼珠中挑出一粒珍珠那樣不辭勞苦。
在霧氣和陰霾太過濃重影響吸納日光時,樹就會從破碎的巖層中抽出根須,動身去另外一個地方。樹木們總是成群地行進,一棵孤獨的樹不需要跟同伴分享陽光,但常常會不小心卡到地裂里動彈不得,這時候如果沒有高大的同伴幫忙,靠自己短小的須根是無法脫困的,最后就會被地底躥出的熱氣熏成木炭。如果一直見不到陽光,樹就會慢慢死去,脫水變干,再過上很多年,干掉的樹就會變成石頭,永遠不會腐爛。
所以那時, 人們常常會見到一大片森林搖搖擺擺地遠遠走來。跟著樹林走是件美事,顯而易見的好處是不缺柴火燒。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撿到樹上滾落的鳥窩,里面是滿滿一窩鳥蛋,松鼠藏在樹洞里準備過冬的堅果就更不用說了。于是當樹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人們就像蜜蜂一樣開始忙碌,他們紛紛爬上樹搜尋鳥蛋,有的人則干脆在高高的樹杈上筑起樹屋,讓樹成為能夠走動的私家城堡,帶著他們長途跋涉。
就這樣,樹木追隨著陽光,而人們追隨著森林四處漫游,年復一年。不知過了多久,大地冷卻下來,幽深的地裂合攏了,不再噴出熱氣, 土地變得適合耕種,人們來到寬闊地帶居住,建造房屋,修筑道路,點起篝火以照亮茫茫黑夜……林木被成片地砍倒。對人們而言,森林就像一座送上門來的寶藏。對此,樹倒是并沒有多少怨言,在它們看來,人類就像是一群過于活潑的猴子,盡管有些討厭,但比起追尋陽光,什么樣的困擾都不是問題。
然而巨變來到,連綿的大雪從天上落下,嚴冬成了這塊土地上恒久的帝王,無邊的冰雪覆蓋了原野,草葉和花朵的種子都退縮到巖縫中瑟瑟發抖。天空中厚厚的陰霾隔開了日光,仿佛光線都因為畏寒逃逸而去。只有樹仍在艱難地行走,它們每到一處都只作短暫停留,竭盡所能搜集每一絲暗淡的光線,但仍遠遠不夠。沒有足夠的陽光,連樹心都凍結起來,成片的樹木倒下死去。
這是最艱難的時候,人們躲藏在深深的地洞里,守著儲藏起來的糧食和火種度日。每一次他們將頭探出地窖,看見的只是茫茫凍原上蹣跚走動的森林和無邊的風雪。由于見到最多的東西就是冰雪,人們就用冰來命名這段漫長的時期,每過一年,就在巖洞壁上用白堊畫下一段短短的線條用以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