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祝南茗 圖/松塔
她看到那段溫情的一幕,就想著,越是來之不易的美好,最后是最讓人心疼。

一向拒絕所有娛樂活動的宋珠雪,居然主動邀請全寢室看電影。
室友捏著電影票的票根,上面標著電影名和票價,她倒吸一口涼氣:“《復仇者聯盟4》,首映場可不便宜呀!”
宋珠雪平日里除了看書就是埋頭做題,一心想著保研本校,從來就不知道她竟然還喜歡漫威的電影。
她們找到座位坐下,除了宋珠雪之外的人,搶著從爆米花桶里抓爆米花。影廳里很快就坐滿了,所有人都在安靜等待著這終局之戰。
室友怕宋珠雪也是跟風來看,不懂劇情,于是好心問道:“珠雪,你能看懂嗎?”
等影廳的燈光全部暗下來后,宋珠雪被室友追問得不耐煩,便說:“我哥喜歡鋼鐵俠,我替他來看。”
她正襟危坐在電影院,盡力把每一幀畫面收入眼中,希望另一邊的余宇能透過她的眼看到這一切。
鋼鐵俠親吻他心愛的女兒,對她說:“我愛你三千遍。”
她提前搜索了一些資料,劇透的人說,鋼鐵俠會死在這部電影里。她看到那段溫情的一幕,就想著,越是來之不易的美好,最后是最讓人心疼。
鋼鐵俠是為世界披上的盔甲,最后卻是為心上那片柔軟堅守到最后一刻。
音樂奏響時,全場的人都泣不成聲,她拿出紙巾,遞給旁邊的室友。
室友從淚眼模糊中看到宋珠雪干干凈凈的臉,她支吾著說:“你淚點真的好高呀。”
一個人一生中的淚可能是有限的,他們很幸運,還有淚水可以貢獻給虛擬的漫威宇宙,而她卻把嚎啕的宋珠雪留在了三年前的雨天中,再也無法找回。
宋媽媽找回余宇的時候,宋珠雪還在上小學三年級。她和余宇不一樣,從小就乖巧聽話,胸前戴著紅領巾,右臂袖子別著兩條杠。
今天又如往常一般,宋珠雪跟著老師去辦公室搬作業。數學老師把一本習題冊翻開,從昨天寫的那一頁,翻到第一頁,這本寫著“余宇”名字的習題冊,居然像是新的一樣。
“老師,我真的有叫他把作業補起來……”宋珠雪緊張極了,生怕老師責怪自己,忙解釋。這個男生是班里出了名的刺頭,上課愛答話,從不寫作業。
她端著全班的習題冊回教室,皮鞋跺得整條走廊上的班級都能聽到。罪魁禍首叉著腰,在班級門口取笑她:“課代表大人,你打擾到我們學習了。”
“你給我過來!”她把本子放在講臺上,然后把余宇拖到座位上,將鉛筆塞到他手上,把本子攤開,指著空白的頁面,“你現在,當著我的面,把這一頁寫完!”
余宇沒拿穩筆,鉛筆從他的手指間滾落下來,他打了個哈欠:“我不想寫作業,我一寫作業就腰痛。”
宋珠雪有理有據地反駁,叉著腰的樣子像一個小大人:“別瞎說了,我媽媽說過,小朋友是沒有腰的。你還這么小,有什么好腰痛的。”
余宇撇了撇嘴,沒有說話,粉嫩的小胖手抓著鉛筆,草草寫幾個字就當應付,等到宋珠雪走后,他就丟下了筆。
沒想到,余宇還是記仇了。下午的作文課,宋珠雪上臺朗誦自己寫的作文,如和聲般,她每讀一句,余宇就在臺下反駁一句。那聲音雖小,但是依然讓宋珠雪很難堪。
兩人的座位挨得近,她下臺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走過余宇的身邊,正好那句話響起,宋珠雪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一瞬間,憤怒卻直達她的胸口。
“宋珠雪媽媽肯定是沒人要,不然她怎么就沒爸爸?”
“我媽媽才不是沒人要,只是那個人沒眼光!”
作文本被摔到余宇桌上,嚇得余宇一抖:“別激動,我就隨口一說。”
出乎大家的意料,宋珠雪一手攥著余宇的頭發,稚嫩的聲音因為憤怒的加持,居然能讓旁邊的同學都感到害怕:“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今天你必須當著大家的面給我媽媽道歉!”
在這么多人面前,余宇覺得道歉未免顯得自己太慫,而且這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宋珠雪這種女孩子,肯定鬧一會兒就消停了。他如此想著,不言不語,宋珠雪在他頭發上用的力氣更大,他便推開女孩。宋珠雪干脆坐在地上,哭了起來,語文老師哄了許久也沒消停。余宇呆呆站在旁邊看宋珠雪,心里納悶著小姑娘肚子里到底還有多少水。
結果,最后以兩人被請家長告終。兩個人排排站面壁思過,余宇小聲地對宋珠雪說:“你待會幫我說說好話,要是我爸知道這件事,我肯定要被打到屁股開花。”
宋珠雪才不理他,把頭別到了另外一邊。
宋媽媽來的時候,安撫了她很久,她才消了氣,勉強和余宇握手言和。
“課代表,你媽媽真的是又溫柔又漂亮。”余宇悄悄豎起大拇指,由衷贊嘆。
宋媽媽淺笑著道謝,辦公室的門突然被一位中年男子推開,他風塵仆仆,還沒聽清楚老師所說的話,他就急沖沖要教訓余宇。眼看那蒲扇般的手要打下來,余宇一個急轉彎,躲到了宋媽媽的身后,男子的眼神觸及宋媽媽,一怔:“你是……宋微雨?”
離開學校后,宋媽媽開著車把三人帶到了她的公司里,把兩個孩子托付給員工,示意余爸爸隨她進辦公室。余爸爸還是記憶中那副好皮囊,但是打扮邋遢,拖著一雙膠皮涼拖,他看到旁邊架子上那些昂貴的古董,心里存了一絲期待:“微雨……難道你……”
“你把余宇的撫養權給我。”
沒想到竟然不是對他余情未了,余爸爸自顧自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這事可沒得商量,當初白紙黑字約定好的,男孩歸我,女孩歸你,你還想著反悔不成?”
早知他不會同意,她從抽屜中拿出支票簿,寫下一串數字,推到余爸爸面前:“聽說你最近欠了不少錢,這些應該可以解你燃眉之急。”
余爸爸拍案而起,拿起那張支票,剛想瀟灑地撕掉,就看到宋媽媽抬起的那只手,她篤定地說:“如果現在不答應我,我就上訴,讓法官把余宇的撫養權判給我,到時候你可一分錢也撈不到。”
她想起余宇抬起的袖子中露出的青紫,又補充一句:“他身上的傷可不會說謊。”
余宇拖著行李箱住進了宋家最大的房間。宋珠雪蹲在地上,看余宇從行李箱中拿出一個又一個亮晶晶的模型,她眼饞:“我能摸一下嗎?”
“當然可以!”這是宋媽媽剛剛給他買的模型,他正想著顯擺呢!余宇把鋼鐵俠遞到了她的手上,還教她怎么打開發光按鈕。
把玩著神奇的模型,宋珠雪的臉上出現了笑容,余宇也滿意地點頭:“你就該多笑笑,哭起來和怪獸一樣,遲早有一天被鋼鐵俠打趴下。”
宋珠雪圓潤的翻了個白眼:“打小怪獸的是奧特曼好嗎!”
余宇整理完房間之后,就帶著自己珍藏的辣條到宋珠雪的房間參觀。他把打開的辣條湊近宋珠雪的臉,被嫌棄地躲開。
“我不吃垃圾食品,而且你不要把油擦在我的娃娃上,很惡心。”
余宇砸吧嘴:“連辣條都不喜歡,你真的是沒品位。”
他對新家還是很滿意的,除了宋珠雪硬要逼著他寫作業這一點。宋珠雪把自己的作業寫完后,就搬著小板凳坐在余宇旁邊,他被盯得難受,只好老老實實拿出作業來寫。
周末,宋媽媽聽說這天是余宇的生日,就帶著他倆去肯德基舉辦生日會。余宇的朋友們很多,大家都圍坐在余宇旁邊,只有宋珠雪一個人拿著一本課外書坐在最外面,吃的也是最健康的土豆泥。
“余宇,你怎么還邀請了課代表……”
帶著生日帽的余宇想著怎么和朋友們解釋,還沒想好,他們的注意力就被新端上的炸雞吸引了,小男孩們嬉笑著搶雞腿,沒有人知道宋珠雪是余宇的妹妹。
一直到高中,宋珠雪才真正被同學知道,她除了學霸之外的另外一個身份。
余宇依然是從小到大的好人緣,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個子也如竹筍般一日比一日高,到最后竟成了段里的大高個。他看著人高馬大,就是不好欺負的主,再加上嘴巴從來就得理不饒人,人送外號余哥。
而宋珠雪雖然從不吃垃圾食品,但是身材卻是橫著長,十幾歲的年紀就長成了一個桶型生物。好在讀書爭氣,穩坐年紀前十,從來沒讓老師失望。
她當了十多年的數學課代表,得罪的學生可以繞學校三圈。她剛把今天的作業交上去,剛出校門就被幾個流里流氣的學生攔下。
“你就是一班的數學課代表?”
她不知所措地搖搖頭,慌忙否定:“不是我。”
“肯定是她,胖得這么醒目!”
看著那幾個學生越靠越近,她本來想反駁幾句自己不胖,但現在只能認命般抱著頭蹲下來。沒有想象中的痛感,她難以置信地眨巴眼睛,手臂卻被人拉了起來:“你們圍著我妹妹干嗎?想叫她給你們簽名?”
余宇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英雄,在夕陽的余暉下金光閃閃。他的手拍在宋珠雪的腦袋上:“別愣著了,快回家,媽媽在等你。”
兩人并肩上了輛豪車的消息不脛而走,各種各樣的流言在交織碰撞,被否定了各種猜想后,剩下最不可能的猜測也變成了可能。據相關人士爆料,宋珠雪曾從書包中拿出了余宇的作業本,還附帶了一張道歉信。宋珠雪看完之后,氣得把作業本丟到了垃圾桶里,還怒罵了幾聲——“笨蛋哥哥”。
第二天,宋珠雪第一次見識到了同學的八卦程度,她剛一坐下,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左邊同桌塞來一份巧克力,拜托她抽空送給余宇。圍上來的同學好奇地問:“他真的是你哥嗎?你倆長得差別也太大了。”
平時她收作業的時候,一個個都躲得很遠,這時候倒是趨之若鶩。她把教科書在桌子上放整齊,眼神掃過周圍同學:“他不是我哥哥。”
曾有人說過,雙胞胎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但她覺得這對于異卵雙胞胎不太管用。她想不通為什么,余宇總是有各種借口逃課,總會用各種借口不寫作業,最慣用的借口為什么是腰疼。媽媽總是慣著他,他成績下滑也不教訓他,只是取得一點小小的進步,就能受到嘉獎。
他天生就瘦,腰板挺得老直,在他襯托下的宋珠雪,被鄰居開玩笑說是偷吃了余宇的伙食。一想到這里,宋珠雪就淚目著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努力安慰自己能吃是福。
承認余宇是自己哥哥,可不就是變相承認自己基因突變嗎!
自從上次她被同學堵在門口,于是余宇會留個心眼,打算和她一起上下學。她還沒出班級門,就聽到窗口女生的驚呼:“快看,是樓下的余宇,真的是又高又帥!”
她偷偷躲在窗邊上看,余宇正靠著前門的墻邊,叉著手,眼睛盯著出入的女生,看這架勢絕對是在等宋珠雪。
不妙!早上才剛單方面和余宇劃清界限,現在當眾被他逮到,可不就是瘋狂打自己的臉!
宋珠雪靈機一動,把頭發披散下來,抱著余宇給自己買的書包,踮著腳從后門偷溜了。剛踩下幾個階梯,就聽到后面熟悉的腳步聲,她微微轉頭,看到了余宇,和他身后的那些同班同學。
她心中祈禱,余宇千萬別叫住他,可是墨菲定律曾經說過——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再加上她和余宇沒有半分默契可言,于是余宇清脆的聲音震碎了她所有的期待。
“老妹兒,你跑這么快干嘛?”
回家的路上,無論余宇怎么和宋珠雪套近乎,宋珠雪都不想搭理他。余宇看她抱著書包悶悶不樂,以為是書包太重,就拿過她的書包,自己背上了。
宋珠雪想起媽媽的叮囑,面無表情地在余宇肩膀上扒拉書包袋子,但是余宇死活不讓她背書包,她也只好罷休。
路過街邊的便利店,他攬著宋珠雪的肩膀,向老板要了兩瓶汽水。一打開,汽水就開心得冒泡泡。余宇把汽水塞到宋珠雪的手上,看著她耷拉著臉,于是用手指在她臉上扯開一個笑容:“老妹兒,笑笑就可愛多了。”
宋珠雪沒有喝飲料的習慣,她抿了一小口,酸得牙疼。她和余宇坐在便利店旁邊的馬路牙子上,余宇翹了個高難度的二郎腿,瀟灑氣質硬生生把滑稽的感覺壓了下去。
沉默了一會,她看著余宇手上空了的汽水瓶:“你還是少喝點,媽媽不準你喝汽水。”
余宇明明是聽到了她說的話,把手中的瓶子瞄準旁邊的垃圾桶,一投就是個滿貫,又把目光投向妹妹的手上:“你還喝嗎?不喝的話就給我。”
明明是買來哄自己開心的,現在還想全喝掉,宋珠雪抱緊手里的汽水,指責道:“你總是這樣,不寫作業,天天要和校外學生玩,媽媽說的話不聽也就算了,買給我的可樂都要收回去,你真不是個好榜樣。”
“好,就你是好榜樣。”他手掌一拍宋珠雪腦袋,嬉笑著說,“求求你這個好榜樣,回去別告訴她。”
如此送了幾日后,那幾個堵在校門口的同學再也沒出現,余宇也松懈了不少,丟下一句“你長大了,應該一個人上下學”之后,就重回了神出鬼沒的狀態。
宋珠雪捏著一盒巧克力,攔住了余宇班里的同學:“余宇在嗎?”
那位同學回想了許久,才猛然記起,支支吾吾地說:“他最近好像請了很長的病假,有時來學校,有時不來,今天他不在。”
早上余宇明明比她還早出門,為什么沒在學校。同桌拜托給她的任務沒法完成,她心里滿滿的都是疑惑。
一整天的課程她都坐立難安,一打下課鈴就腳底抹油跑回了家。一推開家門,就聽到余宇房間傳出了激烈的游戲音樂。宋珠雪深吸一口氣,敲了好幾下房門,余宇才開了門,露出一張欠揍的臉:“老妹兒,放學快樂!”
透過房門的縫隙能看到里頭電腦屏幕還亮著,宋珠雪拿手拍著門,試圖用言語感化深入泥沼的親哥:“余宇,你作業寫完了嗎?你現在就這么囂張,請病假在家打游戲?”
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振振有詞:“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沒事的話我就關門了!”
宋珠雪看著關上的門,氣得嘴角抽動,拿出手機就打電話給媽媽打小報告:“媽,余宇逃課打游戲!”
母親平靜的回應讓她的拳頭像打在棉花上,她愣愣地掛斷了電話,拖著書包回到了房間,蹲在地上整理試卷。月考快到了,她現在滿腦子想著母親的偏心,氣得根本看不下去。
她印象中,余宇剛到她家的時候,刷新了她心中的印象。他們在玩百題知識闖關的時候,余宇答對的題遠超于她。當她在做作業的時候,余宇的一個點撥,就讓難題迎刃而解。第一次選考快到了,他非常聰明,完全沒必要放縱自己。
心亂如麻,宋珠雪狠狠地撓自己的頭發,發現自己的牛津詞典忘記帶回來了,于是她捂著腦袋,再次敲了余宇的房門。
背后就是余宇打游戲的聲音,她在書柜上尋找詞典,突然看到了橫放在上面的塑料袋。她抽出來,發現是市醫院的CT 圖。她剛想把CT 圖抽出來看,手中的袋子就被奪走了,余宇將最上面的詞典拿下來,拍在了她手上。
他不耐煩地說:“這都找不到?快點寫你的試卷去,吵到我打游戲了。”
“你真生病了?”
“當然是真的生病,我連病都不能生了?你管得也太多了!”他催促著宋珠雪回房間,關上門后,強裝的鎮定消失殆盡。房間里的游戲聲轟鳴作響,他趴在床上,感到背鉆心的疼。
當宋珠雪真正認識到余宇的病不一般時,已經是在高考沖刺最后一百天了。她好不容易勸說余宇每天準時上下學,眼看余宇的成績一天比一天更好,卻在百日誓師大會上,在隨著周圍人滿懷希望的宣誓聲中,他像是被抽去靈魂一般,轟然倒地。
人群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將這個噩耗穿過半個操場,準確無誤地送到了宋珠雪的耳中。宋珠雪的第一反應,就是冷笑一聲:“不就是個高考嗎?他至于裝病引起騷動嗎?”
她忘記余宇小時候被毆打的痕跡,忘記余宇初中時一日之內長高五公分,忘記余宇經常性的請假,把一切的不尋常都歸于尋常,她當時沒來得及看到塑料袋中余宇的病例。
脊柱側彎四十五度,伴有術后嚴重后遺癥,經過三次調整手術,他脊柱旁纏繞的神經早已脆弱不堪。醫生第一次接診余宇的時候,不敢相信一位父親居然每天以毆打孩子為樂,把在社會上受的氣,加倍償還在年幼的孩子身上。
余宇躺在病床上,他也只能躺著,因為他的四肢已經不聽他的使喚了。宋珠雪來的時候,他撮著嘴用力,試圖把額頭上的頭發吹下來,沒有成功。
宋珠雪自以為他只是在裝病,看到他這個樣子,默默把帶來的課本往后藏了藏。病床上的余宇太陌生了,鮮活的身體凝固在病中,讓她揪心。
“你現在……還好嗎?”剛問出口,宋珠雪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人都癱瘓了怎么可能好。
余宇頭枕著,沒力氣大笑,只小聲的咯咯幾聲,活像一只雞:“我覺得挺好的,現在一點也不痛了。”
被疼痛折磨的幾百個日夜,他終于慘敗,不算光榮。
最近還是公司業務最忙的時候,媽媽只能回頭連軸轉處理事務,特別病房里三個護工,但宋珠雪還是放心不下。她寫題目,在草稿紙上驗算的空當,她就抬起頭看余宇,生怕他不舒服。
雖然余宇動不了,但他那張嘴還是不消停,一會兒嫌棄水太燙,一會兒又調戲漂亮的護士姐姐。宋珠雪幫余宇道歉,余宇住院第一天,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對不起。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眼睛滴溜溜在病房里亂看,瞄到了宋珠雪的習題,他出聲:“老妹兒,你那道題是不是該選c 呀?”
宋珠雪低頭檢查,發現果然選錯了,b 選項是迷惑選項。
“你要是之前都認真答題,也不至于模擬考連本科線都夠不上。”
宋珠雪拿著紅筆修改選項,嘟囔著,余宇難得沉默,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想認真寫,只是現在我這副模樣,寫與不寫又有什么區別。”
宋珠雪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努力是會有區別的,她偷偷借來了輪椅,把余宇帶回了家。剛到家,奪命鈴聲就響起,她哆嗦了一會兒,默默接起了電話。
母親到醫院時,發現余宇跟著宋珠雪消失了,她當時是想,一定是余宇教唆宋珠雪,帶著他逃出了醫院,可是沒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兒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媽媽,我想帶著余宇上學。”
“你在胡鬧什么?他現在還得治病!”宋媽媽下樓的聲音從手機中傳出,她奔跑在醫院里,想把余宇帶回醫院,沙啞的尾音還伴著哭腔。
“媽媽,我真的想讀書。你看我還這么年輕,說不定哪天又站起來了。反正醫生也說保守治療,您就讓我開開心心地上學不成嗎?”
宋媽媽的腳步頓住了,她的手指磨蹭著報告單,紙面似乎要被磨穿。醫院里來往的皆是行色匆匆的人,沒人注意到她嘆出的那口氣。她當初一意孤行跟著男人私奔,而她的兒子,怎么可以和她一樣固執,明明時日所剩無幾,偏要折騰。
宋珠雪和護工一起把余宇抬到了教室,臨走前,宋珠雪擔心地問:“需不需要我留下來陪你?”
他還是那副嬉皮笑臉,言語催促她快走:“咱倆班復習進度都不一樣,你們班老師講的重難點我可聽不懂。難道你照顧人的經驗比護工還要豐富?”
被陰陽怪氣諷刺一番,宋珠雪完全忘記了余宇現在還半癱在輪椅上,她氣呼呼地指著他半天,嘴上也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丟下一句“隨便你”,然后就走了。
余宇雖然聰明,但也沒那么愛學習,他現在就覺得自己是一顆皮球,漂浮在別人的身體上。若不是為了哄宋珠雪開心,他才不想來學校出丑。
他是常年請假,和班里同學的感情不是很熟絡,幾乎每一個進班級的人,都無意識地盡量離他遠一點。但是在遠處,卻有人低著聲,悄悄在議論他。
耳朵里灌進了太多不真實的話語,他覺得有些癢,想伸手去掏掏耳朵,把那些難聽的話掏出去,可偏偏他現在是一個脖子以下不能動的廢物。
沒什么好看的,教室里無趣得很,半夢半醒之間,空氣突然凝固了,有人帶頭說了一句:“怎么這么臭?”
他本以為與他無關,想著再睡一會,撐到放學就好,誰知道旁邊的護工掀起了一角他腿上的被子,濃郁的氣味撲鼻而來。剎那間,他呆滯了。
從那天起,所有人都知道,九班那個長得又高又帥,笑起來齒牙春色的余宇,徹底廢了。
宋珠雪想和余宇一起回家,誰知她到教室的時候,余宇早就不在了。
他的同學提到他的時候,還下意識屏住呼吸,瓷聲瓷氣地說:“他第一節課還沒下課就走了,他病得這么厲害,還是去醫院呆著比較好。”
她害怕余宇出意外,來不及等媽媽的車子,直接就跑回了家。一路上風卷起她的頭發,發絲黏在眼睛旁,她來不及拿來,生怕晚一步,余宇就有個什么好歹。可他還是讓宋珠雪失望了,他回家居然是為了追新番。明明在醫院里說好了,他要和她一起走過最后一段高中歷程,就算不能參加高考,他也要拼盡全力呀!
余宇在家里,電視聲音被調到最大,無神的瞳孔中靜默倒映激烈打斗場景。聽到宋珠雪用力推開門的聲音,他表情驀然鮮活起來,他盡力忘記早上的難堪,熱情地高喊著:“老妹兒,放學快樂!”
宋珠雪走到電視前,直接把插頭拔了,她隨手把電源線丟在地上,逼近余宇:“你為什么臨陣脫逃,電視比我們的承諾還要重要嗎?”
他抿了抿唇,既委屈又欣慰。幸好受著這一切痛苦與鄙視的人是他,他不求世界上有什么感同身受,只希望他這位天真的妹妹,能永遠天真。他撒了一個蹩腳的謊:“我覺得還是電視比較重要。”
宋珠雪舒展開眉眼,不再看余宇,她終于能心平氣和地放棄余宇。打小起,她付出過這么多努力,幾乎就是按著頭逼他寫作業,但是他還是有各種理由拒絕。留下的時間全部用來打游戲、看番劇、和網友聊天。她心中有些變態的欣慰,幸好是無所事事的余宇癱瘓,這樣便不會造成社會的損失。
最后的時間很珍貴,她不想再浪費。她開始早出晚歸,面無表情地路過等在門口的余宇,耳朵拒絕接收他說的任何話。她就當沒有這個哥哥。
不知何時,余宇就再次住進了醫院。某個深夜,宋珠雪的房門被宋媽媽打開,媽媽的額頭上添了好幾道皺紋,頭發也花白了許多,她小聲地建議:“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你哥哥,他很想你。”
她當時是無畏,不害怕那是最后一面,也不害怕余宇是真的思念她。聽到宋媽媽委婉的話語,余宇躺在病床上,虛弱地笑笑:“您別這么客氣,她是不是說沒我這個哥哥?”
她生日那天,距離高考只剩下最后兩個星期。當她回家的時候,發現門口堆了好幾個快遞。寄件人那處的名字十分陌生,等她拆開那些包裹時,堆了一地的禮物,是余宇送給一歲到十八歲的宋珠雪的禮物。
最后一個禮物是價值不菲的鋼鐵俠,十年前的老款式,是余宇最珍愛的模型。按下屁股的按鈕,鋼鐵俠的胸口會發出紅藍相間的光。
他讓網友給宋珠雪寫了一封信——
給我最愛的老妹兒:
一直在欺負你,也沒為你做過什么事情。放心,我以后不會再有機會惹你生氣了。
她喉頭一緊,有預感般渾身汗毛豎立一陣涼風吹過她的脖子,像從前余宇的惡作劇。正當那時手機響了,接起后聽到那頭母親的哭聲。她不敢再聽后面的話,直接掛斷了電話,只剩下滿屋的寂靜。
那天下雨了,余宇在另外一輛車上。宋珠雪下車的時候,母親給她遞了一個口罩:“帶上,待會里面臟。”
她捏緊了母親的手,兩個人的手都冰涼不如這雨點有溫度。路旁邊零星開著一些小店,門口的牌子上寫著壽盒二字,店主在門口嗑瓜子,瓜子皮就丟在地上,亂糟糟的鮮活人間。她看到昏暗的空間里擺放著幾個方正的盒子,突然覺得有些難受。余宇那么高的個子,怎么能困在這么小的盒子里。
余爸爸是最晚來的,他配西服的還是那雙膠皮涼拖,拇指凍得發紫。他看到余宇的時候,似乎不太相信:“怎么會這樣……”
他平日里不過順手教訓過余宇,而且宋微雨這么有錢,連大公司都能經營得這么好,怎么可能連親兒子的病都治不好。
遺體告別之后,工作人員擺在旁邊的花撕下來撒在他身上,然后就拖著臺架,進了等待區。
看著屏幕上打出了哥哥的名字,一個又一個的方塊字,擠挨著,他活著的時候最怕循規蹈矩,沒想到離開之后連名字都如此規整。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焚化間,整個大廳充滿悲慟的哭聲,有人匍匐于地,雙手捧著小小的盒子,將一個人的最后系于身上。盒中人的死因在屏幕上一覽無余,是癌癥,八十七歲。推出來的骨頭灰白而又破碎,撿骨的時候揚起灰。
她的目光收回,眼前的門正緩緩打開,粉塵般霧氣散后,是面目全非的余宇。宋媽媽幫余宇撿骨,撥開瑩潤如玉的骨骸,將幾顆鋼釘挑出來,不多不少,正好十二顆。
“我和鋼鐵俠一樣,以鋼鐵為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