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那 海
一
夏日無盡。酷暑中,在白色瓷碗放著洗凈的桃子、葡萄,盛夏頓然清涼起來。
桃子有水蜜桃、黃桃、白桃……余姚有一種桃叫玉露蟠桃,有次在路邊的果農處買了回家,滿屋都是桃子的香氣。本來想多放幾天,但怎能抵抗夏日如此芳香的美意呢。
在敦煌吃過紫胭桃,紫胭色,清脆爽口,它有個傳奇的名字叫李廣桃。想必與西漢時大將軍李廣有關。司馬遷的《史記》寫李將軍列傳,就專門用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為忠實誠懇的人,自然會得到尊重。
許多年前從敦煌坐公共汽車到青海的格爾木,這桃子簡直就是干渴的漫長旅途的救命桃。
曾在山東莒縣,陰冷的夜晚,羊蝎子火鍋散場后,吃到鮮甜的帶皮吃的硬桃。那是記憶中極其豪情與芬芳的時刻。
蜜桃季的時候,為了吃,還專門去過奉化。桃林里悶熱,到處是桃子的茸毛飛揚的感覺,皮膚瞬間又紅又癢,于是倉促中摘了兩個,就逃出來了。桃林邊上就有清澈的澗水,洗凈那兩個桃子,咬一口,鮮嫩多汁,好吃是好吃,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皮膚要過敏的樣子。
有一年八月底,住在清華大學的甲所,每日幾乎拿平谷大桃當正餐,住了一周,還沒有吃膩,回來的時候,還專門買了一個行李箱裝平谷大桃。也實在算是愛吃桃子的人了。
王鐸一定也喜歡吃桃子。看他52歲的草書《贈鄭公度草書詩》卷,寫著:“懶人山是與,長夏觸心光。已見碧桃實,空思紫草芳。”這幅書法妍而不麗,就是桃子的色調。
我很想將它改成:“已見碧桃實,長夏觸心光。”這才是夏日桃子的廣告語啊。
二
夏日消暑之物,有西瓜、梨,當然還有桃子。
見唐寅行書《吳門避暑》,開句就是“吳門避暑不愁難”。我很好奇這位吟詠過“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的大才子唐寅,他的《吳門避暑》里的消暑之物都有什么呢。
“吳門避暑不愁難,綠柳蔭濃畫舫寬。石首鮮呈黃蠟面,楊梅肥綻紫金丸。密遮竹葉涼冰檐,散插榴花角黍盤。忽報洗天風雨至,一時龍掛萬人看。”不知為何,唐寅就是不肯提到桃子。“忽報洗天風雨至”,看來真正消暑的還是要靠風雨。想來這也符合風流俊賞而又落寞潦倒的唐寅的性情了。
有一次聽友人聊常玉的桃子。常玉在法國時,畫過許多桃子,有鏡面油畫《三個桃子》,還有《五個桃子》,無不風神兼備。有一幅,畫有六個桃子,贈給一個朋友。朋友就將它掛在自家狹小的廚房兼客廳處。
其實朋友也沒太在意這畫。估計也就隨手一掛,掛在那里也就多年了。
后來常玉畫價大漲,這畫被一個畫商看到,堅決要以高價收購。適逢朋友經濟拮據,意欲賣了此畫。
朋友的妻子不同意。說這么多年了(估計也有二十年左右吧),我燒菜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坐著的時候,一抬頭,就有這六個桃子陪著,哪怕出的錢再多,我也不愿意賣。
三
在故宮博物院看吳昌碩大展,遇到了吳昌碩的大桃,筆力強勁,墨色潤澤,絕無甜媚之感,不愧為缶翁“三千年結實之桃”。
看過一個軼事,有人見吳昌碩的桃子碩大,評其畫不合理。缶翁回之:此是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實之仙桃,非尋常之桃。
缶翁以金石之氣入畫,更見桃枝遒勁,桃實樸拙雄渾。相比之下,任伯年的《桃石圖》,就顯得秀氣多了。這是光緒丁亥年(1887年),任伯年為祝壽而作。一籃紅綠暈染的鮮桃和一方頑石,秀雅鮮美,別有意趣。
明清以來,唐寅《麻姑獻壽圖》、八大山人《桃石千秋圖》,都是畫桃祝壽。海上畫派“四杰”對富有民間生活氣息與美好祈愿的蔬果也多有表達。
蒲華畫有《瑤池桃熟圖》,三個色澤鮮艷飽滿圓潤的大桃,在青綠的枝葉間,豪放生動。
曾見畫僧虛谷一幅畫,有四個桃子,另有半個隱在枝葉間,是青色的桃,清雋孤寒。
齊白石晚年桃子題材較多。題跋常為“多壽”,或者“壽桃”,亦為祝壽、吉祥之意。設色濃麗,桃實碩大,與吳昌碩的桃子有似曾相識之感,卻又甚感慰妥。
瑾妃也有一幅桃子為題材的畫《云中九桃圖》軸,云中垂下一枝,上有九桃,九桃有多壽之意。作為光緒的妃子,瑾妃相貌平庸,與妹妹珍妃曲折跌宕的人生相比,她能在風云詭譎的后宮得以善終,也算福壽了。
四
盛夏,在一個展覽上,遇到了漢克·哈勒曼特的五個桃子。
哈勒曼特是荷蘭畫家,與荷蘭畫家凡·高的麥田、向日葵帶來的熱烈的沖擊不同,哈勒曼特的靜物意味深長,讓人在倫勃朗般的光影浮動中,瞬間安靜下來。
與凡·高并稱后印象派大師的塞尚,在他的靜物中,桃子與蘋果則是重要的模特。桃子似乎更顯百搭,時常和蘋果組合一起,或者和櫻桃組合,其實桃子的本身意義對塞尚來說顯然已經不重要。
塞尚1879年的《靜物:一盤桃子》,是純粹的一盤桃子。白色的桌布,藍色的盤子中放著很多桃子,顏色卻甚為沉悶,光與影已經不重要,所有物象都各得其所,在互相沖擊、對抗中尋求一種平衡。
曾見一個很中肯的評論:如果試想從17世紀荷蘭的靜物畫中拿一個東西,立即就好像到了你手里。而如果想從塞尚的靜物里挪動一只桃子,它就會連帶把整幅畫一起拽下來。
我又想到常玉的那六個桃子。要是從常玉的畫里挪動一只桃子,哪怕常玉同意,朋友的妻子也不會同意。誰也無法細知這幅畫對于她意味著什么。
還是說說哈勒曼特的五個桃子。緋紅色的桃子,放置于灰色的盤子中,另有兩個散落在桌上,邊上附著幾片綠中泛黃的桃葉。
這是傾注了時間、情感的哈勒曼特的靜物,精準、靜謐、柔和,讓我們得以與日常生活中熟視無睹的果品凝視。荷蘭繪畫到而今,哈勒曼特的畫,與凡·高不同方式的平靜的慰藉終于到來。
五
粉彩瓷器中有了雍正朝的粉彩八桃圖瓶,瓷器工藝似已進入功德圓滿。
瓷瓶上的八個蟠桃,豐滿嬌艷,連穿梭在其中的枝葉,也是一幅大圓滿的跡象,讓人無從計較,無須憂傷。
這么熾熱的明亮,在盛世金殿,一如神性的光輝拂過。
凝視的那個瞬間,猶如置于虛云法師的偈句“狂心當下息”之境。
你甚至又可以聞到來自山谷種植的桃子的清香,可以感覺到來自夏日山野的風、雨水。當你進入這些尋常生活的場景與物件中,在狹小又狹小處,突然又無限遼闊起來。
今夜,下了一場雨,已有秋意。想起那些桃子,這種感覺,就如董橋說齊白石的畫,題跋有款款幾句密膩的寄托,“人間冷了,人情還是溫的好”。
記起夏日,友人帶來天臺山國清寺的桃子,只有一個,一路磕絆而來,不復明麗,味道卻好極。
而我,此刻忽覺長夏將盡,終究還是凜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