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她不是要向別人張揚什么,這個偏僻荒涼的鬼地方沒有一點誘人的色彩,她只是想說明一個她認定了的真理:這個女人不去的地方會有一個新的家庭組建起來。
因為嚴重缺氧,行走在世界屋脊上的軍人總是喘著粗氣搖晃著群山。他們把喘息聲留在山巔的執勤點,走到了人生的新高度。
一身國防綠賦予兵們神圣的義務:和平年代也要隨時準備獻身。
她呢,本不該享受這種“特殊待遇”。家住江淮平原,她在鄉村小學當老師,學校門前的小河流滿讀書聲,校園的棗樹上掛著她心中可愛的小太陽。戀人在喜馬拉雅山下當兵,給她的生活平添了苦澀的甜蜜。他倆約定去高原完婚,在世界屋脊上舉行婚禮!
在“生命禁區”組建一個新的家庭,這絕對是一件既興奮又幸福的事。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在攀上高原的路上走進了墳墓。
誰也逃脫不掉被埋葬的那一天。然而,她無論如何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這么早。她還沒有結出金燦燦的果實就和這個被情愛千絲萬縷牽著的世界告別了。她把未成熟的果子分給了唐古拉山追云的風,分給了思念的昆侖月,惟獨沒有讓還未成為自己丈夫的他品嘗。可是,她就是為他活著的呀!
他正在興致濃濃地準備辦喜事時,收到了一份死亡通知書。
未婚妻還沒有走到自己的身邊就被高山癥奪去了生命。埋葬她的不是家鄉的黃土,而是世界屋脊上永凍層的冰雪,還有縈繞這冰雪的穿不透的惆悵。
在得到噩耗的瞬間,他只是撕肝裂肺似的慘叫一聲,沒有哭出聲音就暈過去了。
他叫劉剛,是我們汽車團的參謀。當時,我在政治處組織股當見習干事,分管官兵們婚、喪、嫁、娶這一攤子工作。眼下,劉剛的這樁事也就不言而喻地落到了我手里。我是頭一次接觸這種事,心里很發怵。
這是六十年代初,共和國正躺在大饑餓的傾斜船上。饑餓的日子連太陽也顯得干癟,青藏高原的天空渾濁、昏暗、戈壁灘的紅柳叢里臥著一只只斷食的地鼠。
我記得很清楚,劉剛為準備結婚請客的糖果、煙酒之類的東西可讓他作難了,托了十多個老鄉、戰友利用回內地探親的機會,四方采購。我剛好因公出差去關中,給他捎回了五斤掛面。那些經過多少人的手弄來的糖、煙、酒,你以為有多高級嗎?包一塊彩色紙的軟面糖,鄉民們抽的劣等煙,大壇里打來的幾瓶燒酒。那三塊香皂是托了七個人才弄到的。
大家都相信,劉剛即將舉行的婚禮一定是甜蜜的。然而,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未婚妻的遺體運到了日喀則的團部。
劉剛抱著她冰涼的尸體像瘋了似的狂跳狂哭起來,聽著這哭聲你會覺得青藏公路已經斷裂了!
他的未婚妻叫陳小燕,二十歲,嚴格地說還是個大孩子,可是在她的學生們中間她享有至高無上的威信。因為這個大孩子給她的孩子們許諾:你們將來都會成為發光的星星,綴滿家鄉的夜空。我到西藏高原去不但不會離開你們,還會給你們帶一顆小星星回來。孩子們還聽不懂她這話,便一起發問:老師,你真的能把西藏的小星星帶回來嗎?她羞澀地不好再說了,只是笑。
燕子要來隊的那些日子,劉剛樂得那個美呀,都快成仙了,成天腳不沾地的顛著,鼻側的兩條溝里淌滿汗溪。他忙工作,工作之余忙著收拾新房。
新房其實就是一間土屋,卻被他布置得好溫馨。屋里本來住著兩個單身漢,那位戰友從大局出發,挪窩住辦公室了。兩張單人床并在了一起,墻上沒有一張畫,只掛著一幅青藏公路地圖。一對喜鶴登枝的枕頭早早地悄沒聲地臥在床頭,仿佛隨時都會啼叫起來。床上放著一雙木板拖鞋,新穎,小巧。劉剛講過,燕子很喜歡這種拖鞋,走起路來敲得地面叮叮咣咣,多得勁!這拖鞋不是買的,劉剛做的。虧得他的一雙巧手。
他扳著指頭,數著星星計算著燕子來到的日期。瞧他那焦慮的憨樣,半張著嘴,仰望天空,好像燕子在云層里躲著。
劉剛悄悄地咬著一位老鄉的耳朵說:“她今天中午就要來了,也就是周末,吃喜酒,到時候還得勞你大駕,幫著招呼一下。記住,是周末莫要責怪寒心的昆侖風,這兒的風六月里也卷著冰雪。”
她沒有來。燕子飛走了!
她隨軍車走到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地方,得了肺水腫,這是一種高山病。那陣子對這種病望而卻步,誰也奈何它不得。即使現在,也沒有良藥妙方去徹底制服它。
燕子眼睜睜地在唐古拉山口閉上了她那雙渴望著見到未婚夫的美麗的眼睛。來不及搶救,也無法搶救。只有一個隨車隊的衛生員手忙腳亂地伴著她走完了人生這最后的里程。
我作為處理后事的工作人員趕到唐古拉山,看到她的情景是慘不忍睹的:僵硬了的尸體停放在公路邊道班工人修路時挖的一個土坑里,臉色呈紫黑色。在抱起她的遺體搬動時,我感到了她身上的一絲暖暖的體溫。這絲體溫是留給她的戀人的嗎?她是絕對不甘心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的。只差兩天的路程她就可以到喜馬拉雅山下,完成終身大事的最后一個程序了。據說她在臨咽下最后一口氣前,手里緊緊地攥著自己的一張照片,她留下了一句話:把這照片送給劉剛和他的戰友們,因為在那個男子漢世界里是看不到女人的。
我突然覺得燕子是個了不起的女性。
不是嗎?她完全可以把劉剛拽回內地去完婚,她不是不知道一個弱女子闖蕩世界屋脊那是在玩命。從某個意義上講,打開始上高原起,她就把生命掂在手里了。可她堅持要把婚禮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舉行。她不是要向別人張揚什么,這個偏僻荒涼的鬼地方沒有一點誘人的色彩,她只是想說明一個她認定了的真理:這個女人不去的地方會有一個新的家庭組建起來。而這個地方的兵們是多么渴望看到幸福的家庭,看到女人!
但是,她終究沒有上了高原。
劉剛還在哭著。那哭聲就像掛在頭頂的任何一朵云,一招手就立即落下一場大雨把高原淹沒。
愛戀變成了斷橋。
悔恨化作了冰塊。
山岔里咬著一顆紅紅的滴血的夕陽。很快,一切都恢復了原先的秩序與平靜。只是,撲天蓋地的暴風雪更猛烈了。寒冬比往年早幾天來到了喜馬拉雅山。
死了人,我們組織部門理應把陳小燕的情況記錄在案。可是,就在我找出表格登記的時候,犯難了。她不是軍人,也不是軍人的妻子或親屬子女,算哪個序列?進不了軍營的死亡檔案,就意味著享受不到一切待遇。她死了,只配用西藏高原的凍土埋掉她!
劉剛說:她雖然不是軍營里的人,可是她是我和我戰友們的女朋友。這是燕子自己說的。這張她的照片,是她離開這個世界前送給我們大家的。
后來,劉剛把燕子的那張照片鑲在鏡框里掛在他的宿舍里。我們常常去瞻仰照片,燕子總是笑微微地看著我們每一個人。
在劉剛的建議下,我們把燕子掩埋在營房對面的山坡上。
那是一個終年積雪不化的山頭。
她死了,卻永遠活著!
方原林摘自《太陽有淚》
(百花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