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姑娘和她的櫻花少年

沈傾夏

那些照片中，只有一張得了獎，那時，你沖我眨了眨眼睛，我一笑，竟增了許多韻味。

陽春三月的櫻花開得最為繁盛，我低頭輕嗅后，悄悄地折了一枝塞進口袋，便抱著一大摞作業本上了老師的辦公樓。迎面就是你從樓上跑了下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把所有的本子撞得散落一地，接著是老師氣急敗壞的聲音：“追上他！”我就這樣不明所以地追了出來。

直到迷路。

這座城市不大也不小，可并非我的家鄉，我拼盡全力擠進這所重點高中，父母為了讓我能更安心地學習，在外租了房子，我獨自一人就讀于這里，加上課業繁重，對這里的不熟悉都成了陌生。

狹小逼仄的巷子里，我佯裝鎮定，努力地分辨著東南西北，更期盼著出現一兩個人，能給我指個路，卻什么都沒有。

你看，你真是個壞孩子，第一次見面，為了追你我丟了作業，逃了課，最重要的是，還差點兒把自己弄丟了。

在我繞著這些看起來長得一模一樣的巷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后，脖子上掛著相機的你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面前。

“喂！”你懶懶地吐出一個字，我皺著眉頭不說話。

然后我被你狠狠地數落了一通，你說不知我傻還是缺心眼兒，什么人都敢追。

出于在老師面前的威信，我執意要帶你回去。你瞪著眼看了我好久，最終說了一句話：“好學生，你破壞公物哦。”

你手里拿著那枝已被揉得不像樣的櫻花，笑得很欠揍。

我覺得你真的是一個特別討厭的人，從小到大，我熟識的男孩子都是眉眼溫潤的模樣，哪有你這個樣子的。

“哎，木頭。”這是在我無數次沉默之后，你再次給我的一個稱呼，“木頭，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反正你又不說話，而我正好需要一個人聽我講。”

我卻在盤算，聽了這個故事，也許你會隨我回去。

你帶我去了一片櫻花林。你說：“木頭，你喜歡櫻花是吧，你就看著花，聽我說就行。”

“你本是父母收養的孩子，這也沒什么，可命運奇特就奇特在，18年后他們居然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子。是的，他們以工作繁忙為由讓你住校，整整一個學期，假期又讓你去了奶奶家。一年之后，你再次回到家，看到了已經有3個月大的小孩，雖是軟軟的，但是她是一個致命的代表，親生。她來到這個世上沒有任何其他人征求過你的意見，甚至連個通知都沒有，理所當然的可怕，仿佛你就不是這個家的一分子。就在那一刻，你知道自己被拋棄了。你就開始逃學，你期望引起他們的注意，可是沒有，所以才會發生今天老師找你談話的一幕。”

“木頭，我跑了無數次啊，他們沒有一次追過我，一次都沒……”你閉著眼睛緩緩地說，好像睜開眼所有悲傷都迎面撲來。我當時心里在笑，8點檔的電視劇看多了吧，一個跑一個追的情節多狗血。

你忽然起身，相機“咔嚓”一聲，時間永遠定格。漫天的櫻花雨里，我抬起頭瞪著你。你指著照片笑說，要是那個小娃娃長得也像我一樣是個木頭，那該有多無聊呀。可是我從你的眼里，明明看到了期待。

我這才明白，你是孤單的，站在櫻花樹下一臉痞氣的少年，你不停地逃課，你只是想讓父母多關心你一點兒。你嘴上說著討厭那個孩子，可是你還是忍不住會想，她長大了會是怎樣的樣子……

也許是我的執著，更或者是我愿意去聽你的故事，你終究和我一起回了學校。你們班主任又把你叫去了辦公室，長長的談話內容我不得而知。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特別想知道，你會不會告訴老師這些事，這些單薄無力卻能瞬間打敗一個人的事……

一陣狂風忽然刮過，有點兒冷，幾朵櫻花被帶落到窗臺上，我順手撿起，放入書中。有些花即使零落，也不該落得任人踐踏的命運，不是嗎？

滿城的大雨像是誰的心事，一夜都未曾停息。教室外的櫻花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我不停地望向窗外，卻始終沒有你的身影。聽同學說，你還是沒來上課，我開始四處打聽你的消息。

我們再次相遇了。我就說：“有緣的人總會相遇的，對不對？”我定神看著你，你笑。“木頭，你念書念傻了，說話這么酸。”

順光，逆光，你快速地拍下一張張照片。我看著你的側臉，隱隱的青色胡茬，憔悴了許多。

拍完迅速從包里掏出不知什么時候吃剩下的半塊面包，你塞進嘴里。

“有水嗎？”你問我。

我把你帶回了我的小屋，看著你匆忙地喝水，突然有點兒心酸。連生存都是問題，其他說再多也是枉然。索性把鑰匙留給了你，白天我也不在，晚上的時候，便讓你打地鋪。我做不到看你流落在外面，只因你心中那一瞬的柔軟。

“木頭，你這是引狼入室。”你十分鄭重地說。我笑著搖頭：“不，我這叫甕中捉鱉。”

你抿著唇盯著我，又開始發表關于我智商的各種結論。我看著你滔滔不絕地說，那一刻，眼中像是有光，似乎有滿天的星星，一下子全躥進了你的眼睛。

你經常出去拍各種各樣的照片，偶爾在家了，會做好飯等我回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廚藝這樣好。

你要參加一個攝影展，突然說起我拍照很有感覺，就讓我做你的模特。

那一年的櫻花花期比往年長了一些，洋洋灑灑，滿是爛漫，相同的風景不同的角度寫著年輕的故事。那些照片中，只有一張得了獎，那時，你沖我眨了眨眼睛，我一笑，竟增了許多韻味。

“木頭啊，你要多笑笑。”你說。

“嗯，我會的，一定會。”

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怎么找到你的。總之那天我放學回來，就看到他們待在這里，十分不悅地盯著我。如果說你是一只小獸，有時候為了保護自己會張牙舞爪，那么他們，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剝。

他們口口聲聲地指責我拐走了他們的兒子，并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我長這么大，很少見過如此說話的人。

那粉嘟嘟的孩子似乎被嚇哭了，你的母親聲音立刻低了下來去哄。兒嬌母慈，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我不答話，你先出了聲，爭吵過后帶著自己所有的東西拽著他們離開了。

這一次，我沒有去追。他們是養你18年的父母，你不再是孤單的孩子，我沒有追出去的理由。

我以為圓滿了。

可是那天回來，看到桌子上你壓的紙條，簡單的6個字：“木頭，你要等我。”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條巷子不知不覺中我已無比熟悉，很輕易地找到了你家的位置。鄰居卻告訴我，他們搬去了大城市的新家，而那天晚上你們吵得不可開交，最后你的父親說，翅膀硬了想飛了，有本事把吃我的用我的全還給我啊！你大吼著說會的，之后再也沒回來過。

少年啊，你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呢？櫻花園里繁花已落盡，滿園的果子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你，在這世界的哪個角落，在做什么？

我讀了大學，去了更大的城市。學校附近有個櫻花園，遠近聞名，花開時節，如煙似霞滿年華。

我常常會靠在樹下，閉上眼睛去聽花落的聲音，偶爾一次，相機“咔嚓”一聲，我猛地睜開眼來，那一瞬，我幾乎以為你回來了。“對不起，是嚇到你了嗎？”面前的男孩子溫和地問。

我搖搖頭，很多年，我不習慣拍照了，或許是因為我總是面無表情，更或許是因為沒有你。可是我只要想起，那年我也曾笑著拍出很美的照片，就覺得夠了。

在這座城市，我還遇見了你的養父母，他們似乎早已忘記了我是誰，臉上滿是慈祥，牽著小女孩的手走在公園，可是時光在他們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滄桑。

那個活潑的奶娃娃，一蹦一跳很是可愛，看，她沒有長成和我一樣的木頭，生活是不是不那么無趣了？那么我等待的你，究竟在哪里？怎么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呢？

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我還是沒能遇見你。原來數學學得再好的人，也無法計算出這滾滾紅塵兩個人能相遇的概率。

繁華俗世，來來回回，那些輾轉過的青春，那年笑著不經意間揚起的唇角，獨獨只剩下一個“等”字。可還是時光里最美的味道。

想忘，忘不掉。

所以，親愛的櫻花少年，請記得你年少的諾言，也希望有生之年我們終能遇見，再看花開時節芬芳滿園。我相信有這么一天的，你呢，也是相信的吧？

胡曉宇摘自《故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