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輝
“八指頭陀”,所有的故事從他的名字說起。
剜掉臂肉,注入油燈,繼而燃掉左手的兩根手指頭,十指余下八指!以這種駭人聽聞的方式,虔心供佛。于是,先前的高僧釋敬安,有了新的名字——八指頭陀。
時間再往前,回到18歲前未出家時,他的名字叫黃讀山。
從普通人走向僧人的路,仿佛理所當然,通過一個似乎順其自然的拐點,便實現了。但從僧人走向詩僧、愛國詩僧,繼而創立中華佛教總會并擔任第一任會長的路,卻走得十分漫長。這位個性奇特的詩僧身上,凸現著太多湖南人的性格特征,更折射出晚清那個特定時代里的文化潮流。一切有如偶然,卻又全然處于一種必然的趨勢中。
僧人之路:“夢蘭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終”
八指頭陀的徒弟太虛法師,曾以“夢蘭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終”,概括師父的一生。
初冬,位于湖南省湘潭縣楊嘉橋鎮雁銀村的銀湖,西邊來的霞光映照在水里,水面上金光粼粼,波光點點。170年前,也就是1851年,黃讀山在銀湖一帶出生。
相傳,當年黃讀山的母親胡氏生他時,夢見了蘭花。在他后來的自述中,也曾提到“夢蘭而生”,以蘭花自喻,表達潔身自好的精神取向。
然而,“夢蘭而生”的黃讀山,并沒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他的父母,共生有7個子女,黃讀山排第五。他7歲時,母親去世,繼而父親病重,哥哥、姐姐、妹妹,或夭折,或遠嫁,只有唯一的弟弟子成,陪在他身邊。
“黃讀山的童年,一直在苦難之中,加上他又天生口吃,沒有到私塾讀書,只能替別人家放牛。”湘潭讀山詩社社長劉安定說。黃讀山的這種狀態,在一次不經意間往私塾屋檐下躲雨時,發生了改變。
那次,當地的私塾先生周云帆,正在為學生吟誦唐朝盧綸的《送李端》,窗外的黃讀山聽到“少孤為客早”,想起自己的人生經歷,不禁哭出了聲。周云帆為人謙和,出門一問,得知黃讀山想讀書后,決定把他帶在身邊,讓他幫忙照料家務,有空便帶他讀書。這樣學習了5年,黃讀山15歲時,父親與老師周云帆相繼去世,他成了孤兒,一個人孤苦伶仃。
這樣一個人又過了3年, 黃讀山18歲時,離開這個讓他度過悲苦童年的地方,去往岳陽投奔舅舅。忍盡了世間孤獨的黃讀山,有一天忽然見到一樹桃花被風雨吹落,悲從中來,于是到湘陰的法華寺出家,法華寺住持東林長老給他取法名敬安,字寄禪,繼而又在南岳祝圣寺受戒。從此,他與佛結下了不解之緣。
在浙江寧波的阿育王寺,釋敬安燃燒了兩根手指頭供佛,從此自稱為“八指頭陀”。從僧人八指頭陀的一生來看,他先后擔任過湖南大羅漢寺、上封寺、大善寺、神鼎山資圣寺、寧鄉溈山密印寺、長沙上林寺六大叢林住持,晚年又擔任浙江寧波天童寺住持。此外,還發起成立了中華佛教總會,并被推選為首任會長。
到了晚年,八指頭陀為自己建造冷香塔苑,塔邊遍植梅花,作為寂滅之所,稱為“冷香”,寓意鐘愛梅花。1912年,因各地侵占寺廟的事,八指頭陀赴北京請愿被侮,最后圓寂于北京法源寺。
“夢蘭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終” ,便是人們所稱的八指頭陀的一生了。
詩僧之路:“洞庭波送一僧來”
與別的僧人不同,對釋敬安來說,詩與禪幾乎相伴同行,相得益彰。在他剛到岳陽出家不久,第一次登岳陽樓時,看到煙波浩渺的湖水,忽然間,靈光一閃,“洞庭波送一僧來”的詩句,脫口而出。
一代名臣郭嵩燾的從侄郭菊蓀讀到這句詩,對他十分贊賞,主動教他作詩。沒過多久,他入了詩歌之門。兩年后,他將這句詩補全為完整的一首詩:“危樓百尺臨江渚,多少游人去不回。今日扁舟誰更上,洞庭波送一僧來。”從此,他開始了不平凡的詩僧之路。
從江浙遠游回來后,八指頭陀刻印了第一本詩集《嚼梅吟》?;氐胶虾?,他又參加碧湖詩社,與湖湘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郭嵩燾、王闿運、鄧輔綸、王先謙、葉德輝、楊度等一大批要人有很深的交往。
八指頭陀在佛教中所起的作用顯而易見,然而就他整個一生而言,最光彩的是他詩禪并舉的“詩僧”身份及詩歌成就。湖南省博物館就藏有他的長卷《八指頭陀自書詩卷》,收入他自己創作、自己書寫的詩歌十余首,目前正在“王門藝事——王闿運和他的弟子們”展覽中展出。
八指頭陀一生酷愛梅花,寫下了大量詠梅的詩,后來離世也是“伴梅而終”。他的一生,寫了兩千多首詩,留下了《嚼梅吟》《白梅詩》《八指頭陀詩集》等詩集。
“吾鄉多詩僧,詩不勝余,僧定不勝余。而寄禪和尚以慧業故,不由識字,自然能文。眾聳異之,爭相傳抄。欲其省便,因為刊布。余初序之,引賈島以比,意以為不過唐詩僧之詩耳。”八指頭陀的鄉人、老師王闿運曾說,寄禪和尚的詩歌,與賈島相當。王闿運這樣評價八指頭陀,可見很看重他。
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一路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八指頭陀聽后唏噓不已,他當即寫下了《贈吳漁川太守》六首。其中第三首為:“強鄰何太酷,涂炭我生靈!北地嗟成赤,西山慘不青。陵園今牧馬,宮殿只飛螢。太息蘆溝水,惟余戰血腥。”悲憤之情見諸筆端。
僧人大都是出世的,“愛國”這種向外轉的獨特表達,又有著濃郁的“入世”意味。究竟是在怎樣的境況中,讓八指頭陀實現了從愛家、憫人到愛國的完美過渡,成為一代愛國詩僧?是當時晚清的特定形勢,還是夾雜有湖湘文化的特定地域人文特征?
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湖南省佛教協會會長圣輝認為,八指頭陀是土生土長的湖南人,受湖湘文化經世致用和愛國憂民思想的熏陶,再加上所處的時代,正是湖南人在歷史舞臺上大出風頭的年代,他身邊也有很多湘籍朋友,是近代歷史上的風云人物,這些人都具有愛國憂民的特征。“綜合這些因素的影響,八指頭陀作為方外之人而關心時局,并寫出大量愛國憂憤的詩歌,便不難理解了?!?/p>
三回故里:“幼與吾廬別,今來鬢已華”
18歲離開故鄉后,八指頭陀后來曾三次回歸故里。
1885年春天,任湖南各大名寺住持的八指頭陀,帶著詩僧的光環與榮耀,首次回到銀湖,想探親掃墓。然而,當他站在銀湖邊上,四顧茫茫,找不到當年家所在的地方。
八指頭陀的故居在哪兒,并不能確認。面對這種尋故土而不得的茫然,八指頭陀將之寫在詩作《過故居》里:“幼與吾廬別,今來鬢已華。園荒頻易主,樹老半無花。相見幾人識,欲言還自嗟。卅年真一夢,還憶聚恒沙?!?/p>
1887年,也就是清光緒十三年,八指頭陀回到家鄉,寫下《重過楊家橋》:“照水朱顏半已凋,春風依舊柳千條。棲鴉數點斜陽里,不忍題詩過此橋。”感傷之情,溢于詩外。后來,他又寫了《詠懷十首》,回顧返鄉時的情景。
1902年,八指頭陀第三次返鄉,也是最后一次。當地人稱,除了祭掃父母之墓,八指頭陀還曾專程回鄉,祭拜過兒時幫助過他的鄰居李春圃的母親周孺人之墓。
如今,銀湖成為八指頭陀故居的唯一標識。當人們站在這里,將地理所承載的人與事在這里交織,念想當年八指頭陀在這兒度過的悲苦童年,念想他成為僧人、詩僧、愛國詩僧的人生歷程時,銀湖投射出銀色的光芒來,照亮了這一方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