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斌

從記事開始,便隱約發現父親頭上有白發,寥寥幾根,像茂密的森林里長出來幾棵金針菇。那時不太懂事,常爬到父親背上,用小手去薅,父親雖疼,仍然咧著嘴笑,漏出一口因吸劣質煙而熏黃的牙。
漸漸上了初中,約莫12歲起,父親因為生計開始出外打工,我時常見不到他,甚至于我竟然忽略了有這么一個親人的存在。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明天你爸爸要回來了!”
我愣了一下,說:“他去哪里了,怎么我好長時間見不到他了?”
母親說:“去蓬萊打工,在海上捕魚。”
我壓根沒聽過這個城市的名字,因為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蓬萊?”
母親說:“對,蓬萊,有個仙島,你看的電視劇《八仙過海》里那八個神仙就住在那里!”我聽完無比神往。
第二天,我正寫作業,突然看到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闖進門,穿著破衣爛衫,頭上白發飄飄,頭發長到垂至肩膀,蓋著臉,整個一白發魔女,嚇得我尖叫一聲,后退了好幾米。直到他把背上扛的一個大編織袋放下,騰出手來撩了撩頭發,我才看出原來是父親。
中午吃的是父親編織袋里帶來的好東西——魷魚、干巴魚、蝦、蟹等海鮮,一股腥臭味,我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父親尷尬地笑了笑:“我以為你會愿意吃呢!”
我歪著頭問他:“爸爸,你怎么不理理發?你看你頭發長得像個掃帚!”
母親呵斥了我一句:“胡說八道,沒大沒小。”
父親笑著說:“我在海上幾個月不靠岸,就是靠岸蓬萊那邊理個發也特別貴,我想等回到家一塊兒理,能省不少錢呢!”我撇了撇嘴,心里笑話父親真寒酸。
20歲后,終于我要工作了,父親為我托人找關系,東奔西走沒有閑下來的空檔,終于求爺爺告奶奶把我安置下來,父親總算舒了口氣。坐在門口還是雷打不動地抽他那雜牌劣質的煙。不一會兒他整個身體就被煙霧包裹起來,他騎在門檻柵欄上,就像仙霧繚繞的蓬萊仙島上騎驢的張果老。我突然發現他背更駝了,頭發更白了。
立業以后便是成家。結婚前的頭兩天,爸爸突然從外面回來,身上穿了一件西服,興高采烈地進了門,高興得像個孩子。我和母親看了他一眼,足有5秒鐘,然后娘倆面面相覷,心有靈犀般大笑起來。父親竟然把頭發都染黑了,而且染得锃光瓦亮。看我們笑,他也笑,并且著急地問我們:“怎么樣,好看不,顯得年輕不?”
我笑得岔了氣,話都連不成串了:“太,太難看了,你、你趕緊染回來吧!”
母親也說:“看你白頭發都習慣了,乍一染,黑得太扎眼了!”
我看見父親剛才洋溢著幸福的臉倏然暗淡了下來,他一邊轉身一邊小聲說:“我尋思大喜的日子,不能給你們丟人。”
父親沒有去染回來,他用了幾十盆水使勁地洗搓,搓得頭皮都掉了一層。他說讓人家染回來還得花一次錢。我看他著急想把黑發恢復成白發的模樣,心里一陣莫名的心酸。
有一天,我對父親說:“爸爸,你把頭發染成黑的吧!那樣顯得年輕。”
父親笑著說:“不了,這樣挺好,我頭發越白,就證明你越長越大,越來越成熟,順合自然規律,多好。”
“你染成黑發其實挺好看的。”
父親說:“不用染,到時候讓孫子給我薅,就像你小時候一樣,把白的都薅掉!”
結婚兩年后,父親沒有等到他孫子出生,便悄然離開了我們。棉被覆蓋著他的身體,嚴嚴實實,只有雪白的頭發露在了外面。我的眼睛頓時充滿了淚,但沒有掉下來,擋在瞳孔前面,恍恍惚惚。我似乎看到,父親的白發逐漸花白,然后慢慢變黑了。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