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生態主體的自我實現

⊙ 韓玉潔［華北水利水電大學人文藝術教育中心，鄭州 450046］

姜戎先生的《狼圖騰》橫空出世十多年來，草原狼及它們所在的大草原引起研究者的廣泛關注。從書寫本身來看，作者展現大草原上生命的角逐和共生，大自然本身的力量讓人強大無窮，從多個維度體現了他對自然、文明、生存發展的深邃思考。在目前人類文明轉向的思考中，生態智慧的融合和行動的有效性是解決問題的關鍵。《狼圖騰》中生態主體的自我實現方式具有深厚的生態價值。

一、草原生態主體

余謀昌先生認為：“人們對生態系統和生態過程的認識中，認識主體是人和社會，稱為生態主體；認識客體是生態系統和生態過程，稱為生態客體。”生態主體在生態系統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狼圖騰》所有的故事都在額侖大草原上發生。依據目前生態哲學理論，草原上的生態主體應該是草原人，但是由于草原上狼的特殊地位，生態主體也就具備了多重的意義特征。草原上的生物之間有明顯的生物鏈條，牛、馬、羊是食草動物，草原上的草是否繁茂影響食草動物的生存；草原狼是食肉動物，主要吃食一些小型動物，很多時候也會攻擊牛、馬、羊。狼處于草原食物鏈的頂端，人也處于食物鏈的頂端，因為人與草原的共生性比較強，人與狼也相互制約，草原上人和狼的戰爭一直不斷，殘忍對殘忍，狡猾對狡猾。反過來人類是靠草原以及草原上的生物而存活的，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生態鏈條，這其中任何一個環節遭到破壞，那么整個的生態系統都將遭到破壞。在如何認識食物鏈的頂端——人和狼關系、人與大草原的關系方面，《狼圖騰》將生態主體的差異基本分為三類。

神化生命鏈生態主體：畢利格老人。老人認為草原的生物歸屬于草原，草原之上還有一個守護神，就是騰格里。他說：“ 騰格里是父，草原是母。狼殺的全是禍害草原的活物，騰格里能不護著狼嗎？”“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養活，連狼和人都是小命”。在畢利格為代表的有智慧的牧民心中，生命有大命和小命之分，所有動物都依附草原，只有草原存在，才有各類動物的存在，包括狡猾殘忍的人和狼也無法逃脫這一規律。騰格里是草原的保護神，是懸在牧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大命和小命之間起到聯通的作用，規范著人類的行為。

極度突出人類利益的生態主體：額侖草原牧場軍代表包順貴以及外來戶老王頭、道爾基等人。包順貴他們來到草原不久，草原生態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草原上的各種野生動物遭受到獵殺，長久傲立于草原上的草原狼也遭受到滅頂之災。與道爾基打狼時用的毒藥、夾子等裝備相比，擁有新手段的人只開了兩槍就干掉兩條大狼。汽車進入草原之后，他們僅僅坐在吉普車上不停地追狼，光用這種以逸待勞的辦法，就可以把狼累死。在打其他動物的時候，除了開槍射擊以外，他們用的其他手段也是匪夷所思，例如打獺子，他們發現獺子的洞是連環洞，便想出一個辦法，留下兩個洞，其余的洞都給堵住，然后用傳統的方法抓住一個小的獺子，在獺子的小尾巴上拴上火鞭炮，在短尾上系上連著舊氈子的繩子，氈子上面沾滿了辣椒面。他們再驅趕小獺子，一旦小獺子被趕到預留好的洞里。點燃的鞭炮、辣椒面便使一窩的獺子都難逃厄運。不僅如此，因為他們來自于農業文明，開荒墾殖是本能，所以極大程度破壞了草原。但這些人沒有生命敬畏感，也沒有地域觀念，更談不上生態保護意識。因為無知所以無畏，冷靜的頭腦、狡黠的生存技巧加上欲壑難填的欲望，對草原的破壞力驚人。

有生態整體觀但是會陷入文明誤區的生態個體：第一人稱陳陣。《狼圖騰》中，陳陣是作為兩重身份出現的，他既是參與者，也是旁觀者，他認同老人的整體觀，深深為蒙古人的生態方式和生態倫理觀所震撼。對包順貴等人強烈不滿，但是他擺脫不了身為現代文明人的局限。陳陣養狼表面上看好像是知識分子的生態實踐，通過養育狼崽，觀察狼的行為、習慣、生存技巧，等等。還試圖通過草原狼研究狼與蒙古民族、農業文明與草原文明的關系。他也試圖馴狼為狗，改變原有的生態特性。然而，從結果上看，人豢養的狼還是狼，不會成為狗，陳陣滿足的只是他獵奇的心理。

二、生態主體自我實現的方式

充滿野性和殘忍的草原上生態主體的差異性如此明顯，以至于我們看到了整個人類文明中人與自然關系的縮影。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二章記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作為世界的本源，是物質和精神的統一體，是萬物的起源、發展、消亡、循環往復的規定性。最高的準則是保持每個物種的生生不息，在這個最大規定性面前，人類其實是非常無力的，但是作為有限性的生命，爭取自己存在的最大實現也是一種本能，只不過實現方式不同，結果方向也就迥然不同。

畢利格老人代表的生態智慧是一種樸素的生命感知，他認同的是草原的自然規律，對于牧業來說最重要的是草場，保護草場是牧業的本能，而對于牧民來說草原就是他們的命，草原給草原上的生物提供食物，任何破壞草場的行為都是不允許的，草原的規矩是騰格里定的，壞了規矩是要遭到懲罰的。對于牧民來說，最可憐最心疼的就是草和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所以被狼吃的黃羊不憐憫，而被黃羊吃的草更苦，神化生命鏈條的生態主體自我實現的方式是內斂和壓縮的。

包順貴等人代表的是一種極端自私的生態觀，他們的自我實現是由文明沖突帶來的。為取得人類安穩的物質生活，包順貴等人在草原上移植農耕文明和收購黃羊。在利益驅使下，包順貴等人急于獵殺黃羊到了紅眼的地步。他們竟然一天之內把黃羊一網打盡，不分大小，也不管是否有病。黃羊沒有了，狼的生存遭遇了危機，再加上不斷地打狼，草原狼失去了很多小狼崽。每天夜里都能聽到狼的嗥聲，凄慘悲憤。為了能在短時間內抓到一批狼，他們竟然放火燒葦地，草原的根基撼動，后來狼大肆偷襲牛、馬，給牧民造成了極大的損失。

擁有新手段的人對草原文明的顛覆是非常迅猛的。因為這些人不僅僅為了生存，還為了滿足畸形的社會關系。《狼圖騰》中，多次諷刺包順貴之流的阿諛奉承；殘殺稀缺美麗的野天鵝只不過是為了飽餐一頓。畢利格老人忍無可忍，勸阻他們，他們非但不聽，反而要辦補習班，改變老人的思想。在滅絕草原生物的時候，為了爭取利益最大化，他們運用了最先進的武器。生態學理論告訴我們：“人們把環境設想為一個包羅萬象的殼子，其中的小環境隨著進化的發展相繼被占據。人們可以看到生物的每一階段是如何交錯在一起的，每個階段又如何對另一些階段起作用。生態學的考察方法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它克服了從個體出發的、孤立的思考方法，認識到一切有生命的物體都是某個整體中的一部分。”然而，包順貴之流毫無生態觀念，只有私利的追逐，欲壑難填，自私、貪婪，觸目驚心。這些自我實現的方式完全割裂了環境與人的關系，也必然把草原文明帶入絕境。

三、生態主體合理實現的思考

《狼圖騰》中充滿了對狼性的贊譽，因為狼站在草原動物生物鏈的頂端，是強者的代表，沒有人存在時，狼的行為和選擇決定著草原的繁榮與滅絕。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敬畏狼的力量，自覺遵循草原規律，保持著草原生態的平衡。在現代文明侵入時，不同生態利益主體的不同選擇把草原帶入危險的邊際。就如我們當前的地球村，不同文明體系，不同信仰追求，不同的利益訴求，在面對地球整體的未來時，生態紛爭和文明取向眾說紛紜。

斯蒂芬·圖爾敏（《返回宇宙論》的作者）認為：“現在，生態環境運動自身分裂成兩個陣營，一個陣營支持鮮明的生態政策最終應該考慮人類的長遠利益，持這個觀點的人其實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另一個陣營的人用更真誠的宇宙論的觀點看待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他們認為自然自身再一次成為一個完整的體系，也成為我們虔誠對待的對象。”《狼圖騰》中草原上的生態主體顯然不僅僅分屬于這兩個陣營，有一部分屬于利欲熏心的人，極端的人類利益最大化，最后毀滅自身；有一部分是虔誠盲目地崇拜自然神，自愿停留在原始狀態的人；有一部分屬于有生態意識但是不知道如何作為的人。

那么問題就變得非常復雜，生態主體選擇什么樣的實現方式才是比較合理的呢？

極端的人類中心主義當然不可取。歷史的發展證明，無視生態整體的人類利益訴求短時期會得到滿足，但是長遠來看，人類的得到遠遠小于失去。《狼圖騰》中包順貴等人是典型的反生態力量，他們利用先進工具不僅加速滅絕了草原生態，也滅絕了自己內心的敬畏感，自然有自然的規律，草原有草原的規律，當人類無限的欲望用先進的手段進行掠奪的時候，必然造成生態危機，最終也會自食其果。“現代技術的誕生是地球生態最大勁敵，也是真正的魔鬼。它不僅摧毀了人類的古老信仰，而且必將徹底消滅此信仰，把人類送往虛無的太空，成為真正的孤魂野鬼；它不僅破壞地球的生態系統，還將破壞整個宇宙的生態系統。”如果說以包順貴、老王頭為代表的是反生態的力量，那和他們這些人以貪婪掠奪不同的是，那些擁有新手段的人，更是導致草原生態進一步滅絕的原因。

畢利格老人代表的生態智慧是接近深層生態學原理的，深層生態學創始人是挪威哲學家阿倫·奈斯（Arne Naess），他在生態學的基本核心多樣性和共生性的基礎上，提出生態智慧，指出每個文化系統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態智慧。弗·卡普拉（F.Capra）也指出：“深層生態學的哲學和宗教結構不是什么全新的東西，在整個人類史中多次提到，在偉大的宗教傳統中，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和最美妙的生態智慧的表達之一。”的確如此，東方智慧里面的道家思想、佛教觀念有著豐富的生態意蘊。儒家文化中也非常注意生態系統的完整性，如荀子認為：“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鰍鱔孕別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谷不絕，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然而，生成于農業文明和牧業文明的古老生態智慧真的能解決信息工業的后現代社會的生態問題嗎？《狼圖騰》中寫道，畢利格老人看到新式武器的殺傷力完全驚呆了，短時間內，草原發生的變化讓他回不過神。草原的災難與人心的淪喪讓老人惶恐不安，他淚流滿面，淚水灑在草原的野菊花上。他精神幾近崩潰，身子佝僂了一半，老人的眼淚讓人揪心。生態整體論不只是一種觀點，而且是世界的本質存在，可是很多人被各種欲望蒙蔽了心智，失去了原本作為生物的生態本能。深層生態學猛烈地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就像《狼圖騰》中陳振養狼失敗一樣，作為自然一部分的人類永遠無法完全掌控自然。盡管如此，我們發現，人類依然逃脫不了社會性的一面，已經可以掌握很多地球資源的人類不可能也不愿意再回到荒野的。

《狼圖騰》的可貴性就在于此，它打開了一個廣袤的生態思想空間，促使我們深入思考生態智慧與可行的生態行動之間的對接，可行的生態行動無法超越主客二分論。“我們不可能從無主體來討論任何問題，包括生態環境的惡化和治理的問題”。只是，主體——人，除了社會性以外，應該更加注意生態性，這個生態性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人與環境的統一；人自身外在與內在的統一。目前人類越來越注重物質欲望的滿足，而忽視了精神。奈斯曾經指出：“我們對當今社會能否滿足諸如愛、安全和接近自然的權利這樣一些人類的基本需求提出了質疑……物質生活標準應該急劇降低，而生活質量，在滿足人深層的精神方面，應該保持增加。”隨著生態運動的發展，生態主體的自我實現是物質和精神的完整統一會逐漸成為共識。

①余謀昌：《生態學中的主體與客體》，《自然辯證法研究》1988年第2期，第19頁。

② 姜戎：《狼圖騰》，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頁。

③老子著，饒尚寬譯注：《道德經》，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05頁。

④ 〔德〕漢斯·薩克塞：《生態哲學》，文韜、佩云譯，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193頁。

⑤ 雷毅：《深層生態學：闡釋與整合》，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頁。

⑥ 雷毅、李小重：《深層生態學的困境與出路》，《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第24—28頁。

⑦ 〔美〕弗·卡普拉：《轉折點：科學、社會、興起中的新文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10頁。

⑧ 方勇，李波：《荀子》，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14頁。

⑨ 陳昌曙：《哲學視野中的可持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頁。

⑩ Bodian S.Simple in Means,Rich in Ends:

A Conversation With Ame Naess .InrSessions G,ed.Deep Ecology ForThe 21 Century

，Boston:Shaxnbhala Publications Ins.,1995 26-36.